韩璟
20年前的那个夏天,我经历了一场空前成功和空前失败的高考。
空前成功,因为语数外三门主科发挥极好,好到接近或达到满分。记得报纸上公布全省高考分数那天,按照排名密密麻麻印了好几版,考号前几位代表城市。我挑出那些杭州本地的考号,手指点着,一个一个数下来,杭州排名十一。至今,这仍是我人生排名最靠前的一次巅峰体验。若干年后,我还经常靠高考数学满分这件事情来树立“人设”。
空前失败,政治、历史两门强项,一门低空掠过及格线,一门干脆考了个不及格。回想起来,我这记性不大好的毛病,那时候就有潜伏,到了真刀真枪考基础知识点的时候,妥妥地阴沟里翻船。
还好,最后的总分还是能进我一直仰慕的杭州大学。就这样,带着自以为甩开爹妈、奔向自由的好奇心,我跨进了人生最重要的阶段、认识了一群人生中最重要的挚友。
我常常回想,大学是什么?
是人生最后一段“无所事事”、可以专心念书的日子。
老杭大的文脉很有名,有夏承涛、姜亮夫这样的大师级人物,据说曾经和北大一时瑜亮。从中文系独立出来的新闻系青出于蓝,作为高考热门专业,集合了一群魅力与实力齐飞的老师,颜值与智商并存的同学。在那传统媒体强盛、媒体人“茂盛”的时代,四年大学,我们怀着理想而来,奔着情怀而去。
给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两位老师,一位是黄旦老师,似乎生就了一副做学术的风度和气派,洋洋洒洒,深入浅出,温文儒雅,治学严谨,标准的学者“人设”。据李君娜的回忆,这是唯一一门她无须靠我的笔记过关的课,“黄旦老师的书就是一开始很难背,每个字都有逻辑关系,但只要背下来,就全文都通了”。
另一位沈爱国老师,多年后被师弟、师妹们票选为最受欢迎的老师。其实早在20年前沈老师就已是“吸铁石”“定盘星”,讲起课来顾盼神飞、文采精华,各种段子的背后,是多年沉淀而来的实战经验,内化为学科常识,丰富而扎实,鲜活而灵动。
邵培仁、吴飞、俞虹、朱菁、邵志择……这些老师开启了一扇扇大门,启迪了我对新闻职业的全部向往。那些人气最旺的课是不用点名的,大学的意义并不在于“教书”,而是“点灯”。正如《中国青年报》“冰点”专栏里所描述的,新闻“也许提供了一种观察世界不太一样的视角;也许触动了社会神经的某种痛觉;也许波动了大众内心深处的某根琴弦;也许点燃了寒冷小屋中一盏人性的灯。”
课余,看书、看片,一个系列一个系列地看,一个作家一个作家地看,一个国家一个国家地看,爱看什么就看什么,不求意义,不求高上。去图书馆一排一排找书,突然发现一本没有被借走的刚上架的畅销书,那种高兴程度,和群里发100块红包,我一个人抢到98块差不多;和室友一起深夜看恐怖片,无师自通学会了捂住脸从指缝里偷瞄的恐怖片观看指南,没有被片子的恐怖吓倒,却常常被身边人的尖叫吓倒。经历了12年的应试教育,进了大学才初步领略了“无用”的快乐,原来人也可以从“必须有为、必须有用、必须有益”的压力中解放出来。如龙应台所说,千山万水走到最后,我们最终的负责对象,还是“自己”二字。所以,不必为了符合他人对你的想象而活。观看、探究、思考、判断,过程即是意义,甚至追寻意义本身都太过刻意。显姓扬名、富贵有余之外,凡夫俗子,柴米油盐,乃至闲坐发呆、虚度光阴,都是可以被接受的人生。有一位很爱辛弃疾的师兄给我解说过一句苏东坡的词,“此心安处是吾乡”,思想独立、精神明亮、心灵安适的境界,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大学是什么?是欢欢喜喜、蹦蹦跳跳、磕磕绊绊,正式跃入社会的预备期。
进学校没多久,寝室的第一次集体活动是去女同学家过夜,去看那场据说是20世纪最大的狮子座流星雨。凌晨顶着黑眼圈起床,顶着寒风上天台,八个人把她全家过冬的被子毯子都翻出来披在身上。可惜,一整晚阴云密布,对着世纪流星雨许愿的梦幻少女场景并没有发生,留存下来的记忆就是一群人在露天瑟瑟发抖,以及昏天黑地地补觉和逃课。(www.xing528.com)
大一进了《浙大学工报》编辑部,跟着1995级、1996级的学姐做三版。但刚谈恋爱的人真的很忙,编辑部几乎没去过两次,就连门朝哪个方向开都不太清楚,和另一位每晚都去编辑部自修聊天的同学(男)形成鲜明对比。回想起来,再选一次,我还是会——先谈恋爱!那种不管不顾一头扎进去的热情,人生大概也就那么一次。领悟便是,所谓“好”的衡量标准越来越多样化,成绩已经不是第一标准更不是唯一尺度。
大二暑假和班长林丹一起进了钱江晚报社文艺部实习,同学有去都市快报社的,有去浙江日报社的。一到中午时间,一群聒噪的大龄“熊孩子”就开始楼上楼下各报社间大串联,叽里呱啦高谈阔论旁若无人。我一直遗憾自己的嗓门不够洪亮,以致不能成为单位春晚的优秀主持人,但在2000年夏天那个午休的大办公室里,我制造的噪音不亚于凌晨突然打鸣的公鸡。可我的指导老师们,只想在梦里寻觅人生的平静,并不想做闻鸡起舞的斗士。今天的公众号曾经拿来形容“90后”的一切负面词汇:自我、娇气、好逸恶劳、长不大,等等,放在当时的我身上,完全成立。
实习到后来,看到自己的文章变成一个个铅字,那种仪式感油然而生。那一段时光,终于开始领悟到必须靠谱。如果你迟到,你的采访对象也许就会消失不再接受访问;如果你采访不到好的内容,报纸上就会出现一篇质量低下的烂稿;如果你拖延,你的编辑就必须一直等你的稿子……职场上“独善其身”并不是什么贬义词,先修自身,再及其余。
今天看来,以往种种对我都意义非凡。从小到大,生活、读书在一个方圆不超过500米的范围。大学虽然还在本地,但好歹把方圆500米拓展到了方圆5公里,开始脱离爹妈的视线,独立生活(不考虑每个月的生活费和周末洗衣服务的话)。对于18岁的人来说,这已经算是“壮举”。作为一个很会读书的传统意义的标准好学生,进了大学,终于开始学着不要那么“好”。开始约会,开始逃课,开始和老师私下就作业讨价还价。大学教育给我的启迪是什么?做一个言听计从、中规中矩、师长说东我不敢往西的学生,或者做一个自己会看情况、能试错、下判断的人。这是大学四年给我的更重要的启迪。
感谢《我的大学》,让我和李君娜、金冉、曾维潇一起回忆了许许多多散落在记忆里的时光碎片。所谓同学,有的近在咫尺却因为懒惰而疏于问候,有的天南海北却时时在微信里相亲相爱。气味相投的朋友,不用多,有那么两三个就够了。
杭大四年,特别想写写那个被我戏称为“雅典李君娜”和“大猪”、互相欣赏20年的人。
毕业后进入解放日报社的那两年,基本上都是跟着李君娜混的——文艺部里她先混熟,引荐我,跟着同一个导师,号称“哼哈二将”,踏遍上海文娱界;饭桌上她热场,我捧哏,只有她在,我才能放松自如地碰杯子、讲段子、拍桌子,因为我知道桌上有一个永远会帮我兜底的人;版面上她先行,我紧随,由于她转正比我早,那篇刊登在文艺版头条、署名“记者李君娜 实习生韩璟”的大作,我出力、她赚工分,至今记忆犹新。
她是那个看我去租房子就要把自己的床分给我的人,是我离开上海时两人会像“傻子”一样在餐厅对坐流泪互道舍不得的人,是舌灿莲花、笑容甜美、把我亲妈哄得以为她才是亲生女儿的人,是可以一起出游、在海水里喊“救命”我的家属第一时间自发自觉游过去救援的人,是那个她结婚我不惜打破“劳模人设”缠着领导签字请假、飞过去捧场祝福外加做业余司仪的人。
因为她,我认识了很多很多有趣的人;因为她,我自己也变成一个还算不太乏味的人。
曾有人说,新闻人应该具有这样的特质,“是精神意义上永远的年轻人,是内心充满诗意的人,是认清生活真相却仍然热爱生活的人。”
回首20年,深深感恩我的母校。即使和曾经的职业理想分道而行,依然记得当年种下的理想主义者的种子,永远年轻,永远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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