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嵘
2017年8月，我入职国寿投资控股有限公司。中心食堂伙食不错，早中饭花样多变，味道也不错，总是想每样都尝一点。唯一例外——茶叶蛋，我坚决不吃。
1992年9月，入杭州大学，一个6年后形销志存的美好学校；入“1992级新闻系”，一个数十年心手相连的友爱“团伙”；入9幢102室，一个给我人生贴上标签的传奇宿舍。
1992年9月，杭州大学9幢102室八兄弟摄于9幢门口
1992年10月，杭州太子湾公园，老五（右）与老七（作者）合影
杭州大学9幢102室当年成员简介：
一、个性特征
老大：文采不错，老写文章，我们经常看不懂。
老二：长老高，跳老高，都是1米94。
老三：讲义气，爱冲锋，喜欢点蜡烛学习思考。
老四：八卦集散，操心大管家，会弹好几首吉他曲目。
老六：人瘦灵动，球技高超，学会抽烟之后经常发烟。
老八：最小最超然，和老大一样几乎不洗袜子。
老五：除了体育啥都渊博，喜独来独往，酷。
二、共性特征
都很帅，都踢球，除了老五。
三、补充说明
老五放最后，不是因为足球，是因为茶叶蛋。
当年的杭大校园里有几处小卖部，离校医院近的那处比较大。有茶叶蛋卖，大概五毛钱一个，很香，路过门口就会咽口水的那种香。
虽然茶叶蛋比较贵，但也只是每个月的后十几天消费不起而已。因为每个月的中上旬，兜里还是有些钱和菜票的。钱不够花，不怪家里给得少，主要是理财意识淡薄，还喜欢请吃请喝装大款，总是抱着花了再说的心态。
老五经常比我有钱。
1993年夏，某夜，102室召开一日一度的“卧谈会”。大家就球场、电影及男女八卦等议题充分交换意见。我插了一个沉重的话题：没钱花了，只能喝食堂免费汤了，以及茶叶蛋只能想想了。老五突然来了兴致说：“老七，你那么馋茶叶蛋？那咱俩赌，一口气吃十个茶叶蛋，怎么样？”
我一秒钟之后就答应了，主要是怕他反悔。
102室沸腾了，七嘴八舌，唾沫横飞。兄弟们很快分成两派，一派押注老五，一派押注老七。分好派之后，就是讨论规则。基于比赛公平公正及更有看头的原则，经过一番讨价还价，规则商量出来了：一口气吃完十个茶叶蛋，限时五分钟；吃的时候不许掉渣，掉渣算废蛋；中间允许喝水，两口。让我热火攻心感慨万千的是，赌的是十块钱！十块钱！赌局敲定第二天中午进行。
兄弟们知道，这已经不是老五与我两个人之间的对决了，而是102室的大事。
次日上午，在老大、老三的运筹之下，兄弟们奔走相告。还有兄弟不怕事大，在一楼门厅的黑板报上写了告示，欢迎八方亲友前来观赛，自由报名。
中午大家吃完饭，开始热场。午饭我是不吃的，我又不傻。几位兄弟在楼道里敲脸盆。很快，寝室就差不多挤爆了，20好几个人，还有女同学。安全起见，开始限额，交情好的走关系才放进来。许多晚来的只能在寝室门外踮脚翘首，不停地向门里打听最新进展。老大、老三你一句我一句宣布比赛规则和观赛纪律。老四、老六布置赛场。比如，剥好十个比赛用蛋，整整齐齐码放在两个饭盆里，还有一个饭盆放两个备用蛋，以防赛中出现犯规废蛋，或者掉地上不便入口，或者被人偷吃。老二倒好比赛用水，一杯赛前漱口，一杯赛中饮用。老八选了条原本是白色的灰毛巾，对着我扇，参照拳击比赛的样式。“疯子”等兄弟帮我按摩放松肩部及腮帮子，捏啊捏，拍啊拍。还有位兄弟凑上来使劲撸我脖子，说颈部肌肉特别需要放松，利于吞咽，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总之，看到场面过得去，还是很欣慰的。没一会儿工夫，整个脑袋都被捏得火辣辣的。
有人递上漱口水。我不敢仰着脖子，怕呛到，咕噜咕噜几下，然后吐到另外一个人递上来的脸盆里。想起《九品芝麻官》里，包龙星舌战群妓那一场。嗯，差不多就那样。
这种大赛场面，是需要心理战铺垫的。老五与我抱臂伫立比赛用桌两侧，均戴墨镜互相冷笑，互相凝视，想用眼神“杀死”对方。当然，光有眼神是不够的，我从枕头底下请出一把不锈钢菜刀来加持，淡定地压在十块钱上。菜刀是几天前从第二食堂楼下小餐馆里请来的，当时和老板砍价说破嘴皮子，花了五块钱，心痛。虽然是二手，但刀面如镜，平时多用来梳理妆容。
凝视、凝视……两副墨镜凑得越来越近，差一点就亲上嘴了。103寝室黄向荣及时把我们的墨镜脸分开。黄兄弟执法过校级足球联赛，兄弟们信得过，所以委任他吹哨兼掐秒表。我赛前专门请他喝过一袋牛奶，以示敬意。
哔哔——比赛开始了。
目光如炬，猛虎下山！我抓起一个蛋就开始塞，牙床和舌头高功率运转，犹如搅拌机在轰鸣。(www.xing528.com)
关于技战术，赛前盘算过。五分钟合300秒，一共10个蛋，平均搞定一个不能超过30秒。还要考虑各种意外，比如：中途喝水，后半程腮部肌肉可能紧张疲劳需要喘息，可能不慎掉渣被计为废蛋，白吃，重来。其中掉渣与否由裁判说了算，虽然请裁判喝过奶，但将心比心，不能拿兄弟的道德口碑做赌注。保险起见，吞一个蛋的时间必须控制在25秒之内，方有十足胜算。
第一个完全吞咽，不到15秒！我很欣慰。第二个15秒！是的，有了两个蛋打底，我已经找到理想的吞咽节奏与呼吸节奏。没错，我是个吃蛋天才。
吞完第五个的时候，现场开始骚动。掌声、喊声、口哨声，声声入耳。依稀听到有人开始讨论可不可以改押宝的相关事宜。我根本不想听他们的废话，此时绝对不能分心。吃完第六个，嘴巴腮帮子出现紧张感，于是努嘴，小春秒懂，立马递上饮用水。我咕嘟两下咽下。按规则，赛中喝水必须咽下，不能漱口喷掉，否则以掉渣论处。这样的傻事我不会干的。
吃完第八个，大概花了两分半钟。现场开始有人敲脸盆拍桌，温馨提示。类似长跑比赛最后一圈时，会有裁判鸣枪摇旗提示。
第九个，稍缓节奏，大概16秒。离五分钟的鸣锣时间还有一分四十五秒。这时亲友团建议可以再喝一次水。我一向很看重群众的呼声，于是喝了一口水，五秒钟左右。
最后一个蛋，现场已经开始乱，提前高潮！
我向大家微笑，拱手示意，开始全速冲刺。
搞定！十秒钟！
哔哔——就这样，耗时三分半钟，提前一分半钟结束比赛。
不少兄弟挤过来又搂又亲又击掌。
我是懂规则的人，很冷静地张大了嘴，向裁判、老五以及广大群众展示，嘴巴里是干净的，没有掉渣！
老五拿起菜刀下的十块钱，大气庄重地塞到我的手中，握紧，摇几下，讲几句勉励的话。大意是祝贺我完成了一次人生挑战，为我骄傲，希望我戒骄戒躁继续进步。嗯，我都答应他了。后来想，当时应该热泪盈眶，谈一些感想啥的。惜乎当时场面混乱，忙于应酬以及安抚赌输的宾朋，根本来不及搞这些。
赛后，欣慰了好些天，感觉抱了一块人生里程碑。此后，也的确发生了一些变化。最主要的变化，就是暂时不想再吃茶叶蛋了。
这一缓，就是18年。此间，见到茶叶蛋，不再流口水，目光瞬间移开。
18年，一眨眼，沧海桑田，物是人非。那些没心没肺的欢乐青春，再也没有重现。
2011年初，接到老四电话：“疯哥”走了。
飞到宁波，与同学们抱头痛哭一场，好久缓不过劲来。飞回北京之前，老五请我吃饭，类似上岛咖啡，商务餐。点餐时，老五指着菜谱上的某图，“这个怎么样？”我一看，里边有卤蛋，算了。老五微笑，你不是爱吃茶叶蛋吗？我回以微笑，不怎么想吃了，上次吃多了。他认真地劝我，大意是别拿蛋跟自己较劲，轻松一点。我说很难，吃不下。
老五是个工作狂，我也差不多，经常加班熬夜。告别时，拥抱了一下，互道一声：兄弟，保重身体。
2012年6月14日，接到老四电话：老五走了。
飞到宁波。事先兄弟们约好，追悼会上，尽量克制，别哭出声，让老五安静地走。看完五哥最后一眼，不忍，大家聚在大厅门口，呆呆地往里望。虽然已是夏天，却能感觉到身体在瑟瑟发抖。厅里已经清场，只有五嫂和抱在手里的女儿，站在五哥身旁。五嫂和女儿说了几句悄悄话。我们听到了其中一句，可能就是最后一句：“好了，跟爸爸说拜拜吧。”
所有挤在门口的同学瞬间崩溃，迅速逃到一个稍远的地方，抱头痛哭。老三抱着我说，看到这个画面，再也憋不住了……
1996年6月，左起，从老大到老八，9幢102室全家福
2016年10月，左起，从老大到老八，独缺老五
此后的六年，依然没有尝试过茶叶蛋。不是吃不下，而是放不下。
也许，25年前那场无边欢乐种下的因，早已枝繁叶茂，悄然结下了果。
是为想念？纪念？或是执念？我不知道。当下，就是放不下，应该如何？可以如何？
顺其自然吧。
《华严经》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我想，于我，茶叶蛋便是一花一叶。
那个世界，那尊如来，应该就是老五。
刘嵘，杭州大学新闻学专业1992级本科生，现供职于北京某大型企业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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