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权
作为泉州人,我从小就知道有个南外宗正司,参加工作后又与多位赵家后人有过交往,但对南外宗的历史背景知之甚少。近十多年来,因为参与泉州南音申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的工作,为追寻泉州南音的历史渊源时,才关注到赵宋南外宗的历史贡献,但因史料匮乏,所以只能作些推论式的探索。今天出席这个研讨会,我想把一些间接的相关资料,加上一些合理的想象,谈几点粗浅的看法,以就教于在座的各位专家学者。
音乐史家研究认为,中国的传统音乐,是由宫廷音乐、宗教音乐、文人音乐和民间音乐所构成的。用这个观点来审视泉州南音(原称弦管),正好包含了这四个方面的内容。其根据是,我们用四年时间编成的《泉州弦管曲词总汇》,最近将由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这部80万字的《总汇》,编入自明代以来的弦管曲词二千又五十首,集中呈现弦管文化的丰富多采,博大精深。比如:从弦管曲词的内容来看,古今中外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几乎无所不包,其中还有一大部分曲词还具有唐诗、宋词和元曲的品格;从思想内容来看,儒道释的思想以及民间信仰在曲词中都有所表现;从故事来源来看,中国历代的传奇女性,如孟姜女、王昭君、貂蝉、崔莺莺以至泉潮两州黄五娘的悲欢离合,都有大量的曲目,她们那些“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咏叹调千百年来感动了无数的听众。
从音乐本体来说,南音自成体系。既有声乐曲又有器乐曲,既有成套成套的套曲,又有一首四五百字的长撩曲。南音分为四个管门、七大支头,一百多个滚门、数以百计的曲牌,节拍由慢到快,有七撩拍、三撩拍、一撩拍和叠拍及紧叠拍。它的记谱方法以及独特的乐器,都可以说是晋唐的遗制。所以音乐学家称它是“中国音乐历史的活化石”是名至实归的。
从这些特征来看,南音含有宗教音乐、文人音乐和民间音乐,应当是毫无异议的。至于南音是否含有宫廷音乐的成分,人们也许会提出质疑,因为泉州地处东南沿海,山岭重叠,过去交通不便,“天高皇帝远”。几个帝都,如长安、汴京等都在北方,即使是临安,地处江浙。也相当遥远,偏隅于闽南的泉州,何来的宫廷音乐?
回答这个问题,只有一句话:“音乐随人走”。
正因为是“音乐随人走”,我们才敢于断定泉州南音的源头在中原大地,是随着中原人历次的南迁带来的。最有代表性的有三次南迁,一是“晋人衣冠南渡”,再是“唐末三王入闽”,三是“宋南外宗落户泉州”。以前史学界对“晋人八大姓南迁,沿江而居”,是否带来文化艺术,尚无确证。直到前几年修建泉三公路,才在丰州皇冠山发掘出大片东晋南北朝的墓群,从一大堆巨型的墓砖边沿,发现有阮咸、琵琶和歌舞伎的浮雕,从而证明其墓主人生前是士族,是音乐爱好者,入土以后也不忘把乐器带在身边。及至唐末,王审知治闽几十年,其兄王审邽住在开元寺,生下王延彬。王延彬任泉州刺史十几年,号称“招宝侍郎”,手中有钱,便在西郊建“招贤院”“清歌里”,广招中原诗人和歌伎到泉州来。史书《十国春秋》记载,王延彬家中“座上声伎皆北人”。由此可证中原音乐随三王入闽南也是可信的。
宋室南渡,南外宗正司入驻泉州一百四十多年,由初始的三百多人发展至三千多人,更是一件大事。它对泉州的政治、经济、文化的影响是深远的,尤其是与弦管戏曲的关系,更值得研究。但这个研究,过去长期沉寂,只有在拨乱反正、时来运转,突破正面评介“帝王将相”的禁区之后,才能启动,于是才有了《南外天源赵氏族谱》的出版。
2004年8月,赵世通先生赠我一部《南外天源赵氏族谱》,我从中看到传闻已久的南外宗的“家范”全文,并从陈泗东先生为这部书所作的序言中,得知这部家范是其族人“古愚公”于“明代前期”“纂修”的。虽然不是宋代幸存的遗物,但可信度高,因为家族历史上如果沒有发生这些“弊病”,就无须作出种种规定,引以为戒,以规范后人。正如当今反腐“八项规定”一样,是有的放矢,极具针对性的。
我从《南外赵氏家范》全文中,读到极其重要的一条:
家庭中不得夜饮妆戏提傀儡以娱宾,甚非大体。亦不得教子孙僮仆习学歌唱戏舞诸色轻浮之态。淫奔之祸禂多由于此。切宜禁绝。
这一条之所以极其重要,是包含了大量的历史文化信息。一是妆戏;二是提傀儡;三是教子孙僮仆习学歌唱戏舞诸色。(www.xing528.com)
这三项,不足二十个字,但含金量特别高。须知中国历代的帝王内院和官宦之家,无不“饱暖思娱乐”,无不需要文化生活。当年没有电影,更没有电视,别无选择,唯一的来源是由人直接妆扮的表演和歌唱。如果是平常年景,上面几项娱乐都是正当的,无可厚非。南外宗后人因为吸取国破家亡的惨重教训,所以矫枉过正,规定“切宜禁绝”。所幸没有彻底禁绝,否则,泉州当今引为自豪的弦管音乐、梨园戏和傀儡戏,就不敢说有悠久的历史、深厚的文化积淀,也就不可能成为国家级以至世界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我又从《南外天源赵氏族谱》中读到傅金星先生1993年写的《略谈南外宗对泉州的影响》一文。其中“南外宗对泉州文化的影响”一段中,有“南外宗迁置泉州,从临安、温州(按:或是镇江及明州即今宁波,不是温州)下来,随带家班形成以后的大梨园和小梨园。这些戏班因年龄大了散棚而在地方演出,与北方杂剧伎艺混合,而发展为地方戏种。据统计,自建炎至景炎元年(1127—1236年)约一百五十年间,皇家‘七子班’大约有十五班散棚与重组。这些就是称为‘小梨园’的。……”
傅金星先生这段如此具体的论述,值得重视。是对“家范”要禁绝的“夜饮妆戏”的生动注脚。可惜傅先生行文中未注明出处,而且多年后仍然没发现相关的佐证。后来,笔者读了梨园戏剧团老导演吴捷秋先生的《梨园戏艺术史论》的初稿《梨园戏与梨园戏艺术析论》,才明白其原委。吴先生在该书中说:“这些锦衣玉食的王子皇孙,从‘行在’(临安)和温州带来歌舞乐伎、俳优家班,是必然而且是当然的事。……这里虽然无直接的文献”为据。由此可见,傅先生的论述可能是根据吴先生的“析论”引申的。吴先生治学态度严谨,声明其所说的不是来自“直接的文献”。换句话说,是解读“家范”中关于“家庭中不得夜饮妆戏提傀儡以娱宾”以后,加以引申所得。对于这个引申,过去曾经有人发问:当年南外宗人从河南归德(称南京)迁镇江、明州(今宁波)而后辗转至泉州,是不是会带来家班?因为其背景是金兵压境,兵荒马乱、匆忙出逃,宗人自身难保,谁家还顾得上带着戏班?合乎情理的推断,应该是南外宗迁入泉州安置就绪生活稳定以后,才谈得上文化娱乐,才会在本地招收僮仆,以本地声腔培训家班。如果是这样,那么,当今以泉腔唱念的小梨园,才能找到它的源头。
但不论南外宗正司是否带来家班,都不应该影响我们今天全面解读这条“家范”。我们注意到一点,过去几位学者在引用“家庭中不得夜饮妆戏提傀儡以娱宾”这句话时,却忽略下面紧接着更重要的一句话。这句话说:“亦不得教子孙僮仆习学歌唱戏舞诸色轻浮之态。”这句话太重要了。说明皇族中不但“妆戏提傀儡”,而且还“教子孙僮仆习学歌唱戏舞”,这里有教有习。有教师有学生,显然具有传承宫廷音乐歌舞的性质,意义十分重大。无疑与弦管文化有直接关系。
十多年前,我在为南音“申遗”搜集整理资料中,曾经探索一个问题:即泉州弦管界崇奉的保护神,为何不同于梨园戏、傀儡戏供奉的田都元帅(俗称的“相公爷”),而是孟昶郎君?后来经过深入研究,才发现它与南外宗有直接关系。于是我撰写一篇论文《泉州南音界崇奉后蜀主孟昶为乐神之谜》,投给孟昶当小皇帝的后蜀故地成都,以期抛砖引玉,促发当地对孟昶和弦管的研究。这篇论文发表在四川音乐学院《音乐探索》2005年第3期。其内容涉及几个重要的历史事件,尤其是南外宗正司是个关键环节。简单说来,南音崇奉的乐神孟昶,是五代后蜀的小皇帝,他的政绩不错,“蜀中久安,斗米三钱,金币充实”,“弦管诵歌,盈于闾巷”。孟昶又是个音乐的发烧友,亲自写词谱曲,还创建了一个庞大的音乐教坊。他至爱的一个妃子花蕊夫人,是位诗人,《全唐诗》收入她的宫词一百首。其中有几首描写宫中的音乐生活的。如一首写道:“御制新翻曲子成,六宫才唱未知名。尽将筚篥来抄谱,先按君王玉笛声。”想象此情此景,后蜀的皇宫,简直成为中央音乐学院。可叹好景不长,公元965年,宋兵压境,后蜀投降,举族被押解到汴京。第二年到达后,宋太祖赵匡胤请孟昶吃了一顿饭,七天以后就死去。而花蕊夫人在途中先被送到宋室皇宫,为宋太祖纳为妃。宋太祖看来也重视礼乐,依唐制创建了音乐教坊,编制400多人。当时不是招工录取,而是从孟昶创建的教坊中遴选了139位优秀乐师进入宋教坊,并长期成为宋教坊的业努骨干。再说这位花蕊夫人“身在曹营心在汉”,她画了孟昶的图像挂起来,偷偷祭祀。有一次不意被赵匡胤发现,她应急编了一个美丽的谎言,说张挂的是张仙的神像,祭拜他会多得子。皇帝难得糊涂,便封“张仙”为“郎君大仙”,年年享受春秋二祭。但这些故事,不论是正史还是传说,是真是假,或是真假参半。都发生在万里之外的成都和开封,与泉州毫无关系,为什么对“郎君大仙”的春秋二祭,却只有在泉州弦管界传承数百年。每年的二月十二和八月十二日为“郎君生(日)”,海内外的弦管社团,都隆重举行祭祀活动,海内外多次南音大会唱,也都选择在秋祭的八月十二日举行。全国第一个“非遗日”,文化部还邀请泉州南音乐团去表演全套仪式,中央电视台作了专题播放。那么,这些活动,为什么是在泉州而不是成都或开封?那就要从后蜀教坊139位优秀乐师进入宋教坊找到原因。这一条,是中国音乐史的信史,不是传说。当年孟昶是个知音人,惺惺相惜,厚待教坊中的乐师乐工。“温衣美食四十年”。后来乐工们到汴京后,对孟昶哀其不幸,感念旧恩。一旦听到封孟昶被为“郎君大仙”,特享二祭之礼,于是便把暗中的怀念变成堂而皇之的春秋二祭。也许这便成为宋教坊的传统。而教坊乐师乐工有世袭制度,从北宋到南宋,一脉相承。但这些事,也都发生在河南开封与归德,与泉州无关。只是到了1127年,南外宗到了泉州,一旦稳定下来、恢复了正常的日常生活之后,必定又有欣赏戏曲歌舞的需求,于是又重操旧业。当年朝廷还有个规定,外宗正司,还可以从京都教坊中延请乐师来教授歌舞戏曲。于是宋教坊的音乐文化遗产和对乐神祭拜的习俗,便在南外宗中传承。南外宗落户在市区西街旧馆驿一带。“教子孙僮仆习学歌唱戏舞”的人,也许就是从临安教坊请来的教师。时光荏苒八百左右年,旧馆驿古榕旧址后来建设为梨园戏剧团团部,连年弦歌不绝,似乎是当年南外宗正司余音的复活。
著名的音乐史家黄翔鹏生前在泉州说过,“传统是一条长河”。我想这条长河不会是笔直的,而是弯弯曲曲的。上面的故事也是弯弯曲曲的,但它最终流到刺桐港,让我们有些理由形成了这样的几个观点。
(一)南外宗落户泉州,是泉州历史文化的大幸,是“福地福人居”的标志性事件。他们是皇族,来的人多。不是“过路官”,而且一住就是一百四十多年,其后裔又分布海内外。《泉州府志》收录赵氏人士,籍贯都标“晋江人”,而不写原籍“河南人”,可见他们一开始就铁了心融入泉州。他们又有严格的“家范”和文化传统,出了十多位进士,其中当官有政绩的都上了志书。
(二)《十国春秋》记载公元十世纪中叶的成都,“弦管诵歌,盈于闾巷”的歌舞升平的景象,为什么一再在泉州再现。为什么宋教坊祭祀乐神的传统唯独留存在泉州、从而把中国优秀的音乐神圣化?如果没有来由,岂不是无源之水?因此可以说,是南外宗融入泉州这个历史机缘造就的。
(三)泉州现有的世界级的“非遗”南音,国家级的非遗梨园戏、傀儡戏等,都自成体系,都有各自深厚的文化积淀和严格的艺术规范。人们过去常说文化艺术是劳动人民创造的,是来自民间的。这个当然没错,但不能绝对化。新时期拨乱反正以后,没人再否定历代宫廷、教坊对国家文化建设的巨大作用。弦管音乐现存大量的优秀作品,被誉为“千古绝唱”、“天籁之音”,如果要问这些杰作是谁创作的?所有作品都没有一个留下作者姓名,全是无名氏的作品。这些无名氏是何方神圣?只能说来自宫廷教坊的乐师、乐工。他们中有高人,这些高人有深厚的文化素养、超凡脱俗的精神境界和技高一筹的艺术技巧,才有可能创作那么多永恒的艺术精品。因为他们吃皇粮,面对的是皇权的高标准、严要求,又有充裕的时间可以“十年磨一曲”或“十年磨一戏”,才有这些精品传世。
(四)泉州这些传家宝,为什么过去不见当地官府来加以保护与管理,反而全部留存在民间传承,让其自生自灭。基本原因是:宫廷教坊和官府并不永恒,民间才是永不消亡的土壤。唐代有“梨园子弟散如烟”,宋代有多次“罢教坊”下放乐工。南外宗遭元兵杀宗子,其他人四散逃生。即使天下太平,教坊乐工也有退休制度。不管是四散的还是退休的乐师、乐工,都得以原先掌握的技艺为手段去谋生,以养家糊口。唐代诗人王建[唐代宗大历十年(775年)进士]诗云:“梨园子弟偷曲谱,头白人间教歌舞。”说明头白了退休或失业了,就到民间教歌舞。泉州许多弦管名师到农村设馆教授学生,就是这个传统的延续。因此可以说,泉州优秀的传统文化,有一大部分是得益于历代从宫廷教坊以及南外宗退下来的乐师、乐工的传授,所以渊源有自,得天独厚,无愧是文化之都泉州的瑰宝,世界级的文化遗产。
◎作者单位:泉州地方戏曲研究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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