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域性的群体性格,古代文献中一般称之为“民风”。有时也称作“民气”、“民情”之类的,含义基本上相同,就象“性格”又可以叫作“脾气”、“性情”一样。湖南人具有鲜明的性格,清代季年就已引起世人的注意。因为自咸丰以来“削平寇乱”的名臣儒将多出于湘,人们普遍感到湖南“民气之勇、士节之盛,实甲于天下”。例如同治中兴的元勋曾国藩,其人生信条就是“扎硬寨、打死仗,好汉打脱牙和血吞”。这种性格在湖南人士中可谓是相当普遍。
关心湖南文化的人,首先大都会注意到湖南人的性格。有不少人写过这一方面的文章,得出的结论大多相同:湖南人自古以来就强悍果敢。这样的结论非常片面,因而与历史事实大不相符。之所以如此,原因之一是对于古代资料的挖掘很不深入,其二是将“民风”与“士气”混为一谈,这样分析问题视线就很单一。笔者认为,湖南古代的民风至少存在两个方面的变化:一是从古代的怯懦畏事到近代的强悍果敢,二是从古代的懒惰到近代的勤奋刻苦;这两者应该分别讨论。
有关湖南民风的记载,最早出于《史记》当中。该书多处称“楚人剽疾”,湖南地处南楚,自然应该具有这一特点。很多人抓住这条资料,以为其中的“剽疾”就是现代所谓“强悍”的意思。其实不然。如果不抱成见,仔细地读读各种史料,可以发现,当时所谓的“剽疾”,仅仅只是性情急燥、反应迅速的意思,并不见得就意味着“强悍”。《史记》中说,南楚“其俗大类西楚”,而西楚的风俗则是“剽轻、易发怒”。这就明显地把“剽轻”与“易发怒”等同起来。当然这种“剽轻”、“剽疾”与现代所谓的“强悍”有实质性的不同。所谓“强悍”,乃是遇事果敢、并且毅力坚韧的意思,而当时的湖南居民虽然性格急燥,但其坚韧的特征则实在看不出来。
根据《汉书·地理志》的记载,楚地之人过日子一般都是“呰窳偷生”。这句话常常被人轻轻带过,但其中却包含了关于湖南民风的重要信息。前面两个字的确切涵义,应劭注曰:“呰,弱也”;晋灼注曰:“呰,病也”;颜师古的注释最为详细:“呰,短也;窳,弱也;言短力弱材”。这些注释对于文字的体认虽不尽相同,但总体意思则都相去不远,都说明楚地之人呈病弱状,以此而求其性格强悍未免过于勉强。
又《后汉书》中称桂阳郡“风俗脆薄”,指的是今湖南的东南部。而时人还有一种印象,即“楚人脆急”。这两句话颇可以参读。“薄”,犹言“轻”也、“急”也,乃是与“厚重”相对而言的;而“脆”,则是“易断也”、“不坚也”。以此观之,“脆急”正好是“坚韧”的反面。
南朝时期的情形非常清楚。梁代有位将领所带的部队多数是今湖南省境人,“性怯懦,不习于战”。这与近代以来的“无湘不成军”的现象相比,简直不能同日而语。别外梁朝伍安贫所作的《武陵记》中也说,当地“人气和柔”,从而“多淳孝,少宦情”,平日“常弹五弦之琴,以黄老自乐”,生活轻松闲适,“有虞夏之遗风”。这哪里看得出强悍的痕迹?
《隋书·地理志》里面说,荆州的人“率多劲悍决烈”,而且认为是其“天性然也”。这是又一条容易引起误会的史料,很多人都把它当作湖南人自古性格强悍的重要证据。但是荆州壤地辽阔,其内部的风俗也不能没有差异。同书还记载,乞伏慧曾经治理从今湖南到广西的一大片地区,这些地方都是“其俗剽轻”。不难看出,当时湖南的居民性格仍与《史记》中的记载相去不远。
值得注意的是,湖南从后汉以来便有不少反叛的记录。此事尤让人觉得湖南自古便民风强悍。但笔者认为未必如此,须加以分辩。
诚然,湖南自后汉以降便经常出现反叛的活动。相当多数的与民族有关,如后汉时期规模盛大的武陵蛮叛,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中国南方少数民族有一个显著的特点,他们的反叛一般都是在汉族的逼迫下发生的,所谓“不来不叛、小来小叛、大来大叛”,充分说明了他们反叛的发生特点。他们从来没有大张旗鼓地主动进攻汉族势力的分布范围,更没有打到中原改朝换代,他们的反叛大多是为了生存而不得已的选择。除此之外,湖南在唐代还有一些与民族无关的叛乱,如“有奸凶敢图啸聚”之类,也都是出于生存的目的。心理学的研究表明,生存是人类最基本的欲望。因此,仅仅为了生存而奋争,不可谓之强悍。
在此以道州作为一个例子。元结在作刺史时上奏宣称:该州“兵兴以来人皆趋竞,苟利分寸,不愧其心”。这种资料确实容易让人感觉当地民风相当强悍。但柳宗元又说道州“人无争讼”,给人的印象恰好相反。两相对照不难看出,前者所言为特殊环境,而后者反映了正常情形。
宋代传世的资料很多,言及湖南人喜斗好争的颇为不少,表明湖南古代居民的怯懦性格至此已经有所转化。明显的标志是讼狱渐兴。但是这些争讼的资料主要集中于湘水中下游,很难概括全省情形,而其他地方则很难找出类似的资料。如沅水上游“士风不恶、民俗亦淳”,而湘水上游则“淳朴近古,畏法少讼”。即使以号称多讼的地区言之,相反的资料亦复不少。有人作出比较后说:“湖外俗简朴畏事,而平江喜讼善逃,与江浙嚣县比”,这种资料很有意思。本来平江之喜讼在湖南的当时煞是著名,而这里说明其实比江浙嚣县可能还是有所不如,并且湖南全境并非如此。所谓简朴畏事,当然是强悍果敢的反面。
如果进一步加以分析,可以发现湖南宋代的争讼资料主要都是出于经济原因,以田讼为最,且多是豪民猾吏相缘干没。因豪民为数毕竟有限,更加可以说明全省当时的民风并不强悍。
除了田讼,从军的风气也可以为此作一证明。湖南境内招募的军队有一部分要驻防今广西之地,当然免不了有一些死亡,因此兵源竟非常紧张。这也与近代以来大不相同。
元代总体上资料很少,但湖南豪民兼并的现象仍非常明显,与宋代的情形相互仿佛。尽管当时民风并不强悍,但兼并这种竞争的过程,正是强悍民风的形成机制。湖南自宋、元以降兼并资料的出现和增多,昭示了湖南民风有强化之势。
明代关于湖南民风怯懦的记载仍有所见,与此同时描述湖南民风强悍的资料也有不少。最有意思的是一些变迁过程的观察,在此可以列举一些例子。衡山县因“客户渐多,主俗颇变”,结果是“健讼之风,近年漫长”。常宁县也是“客户间主,军民相杂,耳濡目染,以讼为能”,以致于“环坐聚谈多及讼事”。”所谓客户,当然指的是外来移民,而主户则是当地的土著。这还只是省境东部的情形,西部的如常德,也因“人聚五方”而“气习日移”,从而“尚侈靡者僭礼逾分之不顾,习矫虔者竞利健讼之弗已”,原先的淳朴民风已经是很少找得到了。
总体看来,湖南在明代的民风已经大大有所强化。入清以后,这一趋势更是方兴未艾,动不动就是“好讼喜斗、尚气轻生”,以致于流传着“官法远、蛮法近”的谚语。各县方志中的记载都相类似,很难择尤加以列举。在此姑且以龙山的情形略作说明,该地民风“任侠尚气”,表现为“一语投合倾身与交,偶枨触所忌则反眼若不相知,必得报而后已”,同时“乡居穷僻,不谙科法,戾理乞胜,强于竞讼”,因而“视纠众劫斗为故常”。所谓“纠众劫斗”,显然有时就是“土匪”的行径。
这当然只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但湖南民风从入清以后已非常强悍则勿庸赘述。章士钊归纳道:“湖南人有特性,特性者何?曰好持其理之所自信,而行其心之所能安,势之顺逆、人之毁誉,不遑顾也”。这就是强悍负气的典型表现。
性格强悍,包含有强烈的成就欲,勇于表现;而负气则是行为大多以个人经验为出发点,以主观意志为原则,凡事好走极端,不轻易更改。正因为如此,湖南近代以来的著名人物才会向左、右两极分化。如戊戌变法,极端维新的谭嗣同、樊锥、熊希龄、唐才常等,和极端守旧的王先谦、叶德辉、曾廉等都是湖南人;辛亥起义,湖南首先响应,而头一个为满清殉节的将官黄忠浩也是湖南人;洪宪称帝,最拥护帝制的筹安会领袖杨度和最反对帝制的讨袁领袖蔡锷,也同是湖南人。这样的现象俯拾皆是,很多人对此无法理解。其实,湖南人最在乎的在于坚持自己的观点,为此不计任何后果,至于执着的是什么内容往往倒不是最为重要。
由怯懦畏事逐步演化到负气果敢,变迁的过程相当明显。这标志着湖南文化的不断进步。但仅仅注意到这一点是远远不够的。因为强悍只是对待问题的无畏态度,而具体地解决问题、不屈不挠地为实现理想而奋斗,则需要勤勤恳恳地劳作和坚韧不拔的毅力。忽视这一点是完全不行的,可以说,勤奋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比强悍更为重要。如果徒有强悍的气概而缺少务实精神,最终一定是所获无几;相反,勤奋之人纵使性格软弱,只要孜孜不倦地努力,多少总会有些收成。当然,要想做出巨大成就,必须将两者结合起来。
湖南省境的居民,古今勤懒的差异非常显著。笔者认为,这也是历史时期湖南民风变化中的核心内容。
早在汉代的时候,湖南一带的居民“呰窳偷生”,上文已经讲过。应劭以为这是“言风俗朝夕取给,偷生而已,无长久之虑也”。晋灼解释为“窳,惰也”。颜师古也认为是“言短力弱材,不能勤作,故朝夕取给而无储待也”。这就充分地说明,湖南当时的居民是相当懒惰的。(www.xing528.com)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当时独特的人地关系。湖南之地现代属于亚热带季风性气候,汉代以前比如今更为暖湿,故生态系统中的自然生产力很高,食物链中的环节较多,居民取食非常容易,“食物常足”,而且品种相当丰富。同时,这里地广人稀,土地压力很小,因而勤恳劳作是一件没有必要的事情。
南朝时期,湘资流域是“民丰土闲”,即土地尚有遗利而居民已经丰饶。而沅澧流域,则“土地辽落、称为殷旷”,一派地旷人稀、经济富足的景象。与上述汉代的状况相比,生产当然有所进步,但总的经济生活却变化不大。
唐宋的情形依然如故,尤以后者更为清楚。当时的经济结构相当单调,“民无末作,多事南亩”。但这里已与以前有所不同,农民为生,已渐感困难,所以出现了不少耕作勤快的良农,但仍有一些惰农,好逸恶劳,“荒其田畴”。
当时湖南已号称产米之地,然而产量并不很高,“中户以下输赋之余,仅充食用,富家巨室所在绝少”,垦殖指数也相当有限,经济发达地区的人认为可以耕种的山田,此地就是因“民惰”而不耕。从而供需关系非常脆弱,“岁虽熟而小歉辄不耐”,应变能力很差。但只要富足便无忧无虑,“习此民成惰,加之吏不虔,力耕终苟且,劝课或迁延,绿野田多旷,潢池恶未悛,曷尝修稼政,但见饰宾筵”。显然是尽情挥霍,不复担心荒灾的年景。或许,这正是“偷生”的表现。
年际固然存在变化,一年之中的季节差异更是不同。当时湖南只有早稻,这并不是现代复种制度中的早稻,只是成熟季节较早的意思,收成之后,农家便自无事。其时湘民不事末作,那么这将近半年的时间便是在轻松中打发了,无所事事,游手好闲。
有人曾将湖南的农业文化与当时较为发达的闽浙等地进行过比较。闽浙的土地非常瘠薄,必须锄耙数番、加以粪溉;而湘水上游的农作既不太施粪,也很少锄耙。两种产量有所差异,显然是此地人力不到的缘故。这种耕作习惯。在湖南应该相当普遍。
直到明代,湖南的经济生活还没有什么改变。尽管社会上流传着“湖广熟、天下足”的谣谚,表明包括湖南在内的两湖的生产水平比此前有了一定的提高,但相对而言,其经济状况仍较落后。用来参照的可以有两个方面,其一是与长江下游地区相比。明代“楚中谷米之利,散给海内几遍矣”,因此才号称“湖广熟、天不足”,但两湖粮食的主要市场,其实还是长江下游。这里经济水平本来比地处长江中游的两湖发达,宋代就有“苏湖熟、天下足”的谣谚,由后一谣谚衍变到前一谣谚,是否两湖的生产水平后来居上了呢?绝对不是。这一变化过程的背景,乃是长江下游地区的经济结构产生了升级换代,原来以粮食作物为主的生产模式逐步过渡到了多种经营的生产模式,尽管其粮食产量有所降低但经济水平却在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同样是粮食耕作,两湖治田就“不若三吴之勤”,因而单产还是不可能很高。
可以参照的另一方面是两湖的自然条件。在明人的眼里,两湖的闲田多得令人惊诧,“往往弥望无际,其开垦成畦者动辄千亿”,而且此地“人亦不以田为贵”。在垦殖指数如此之低的情况下,复种指数就更不可能很高,“岁不过一稔”,因而这里的人基本上仍是“虽无贫、亦无甚富”,比以前的历代改变不多。
上文用来对比的外地是经济水平执全国牛耳的长江下游。广西,在一般人心目中其经济水平总归还是要比湖南落后,然而在湖南与广西的接壤之处,行人却能产生完全不同的印象,湖南的永州还是四野荒田弥望,而“入全州境即无旷土矣”。一边是“四时耕垦无时闲”,而另一边是“南村田荒无人耕、北村草深人不行”,文化的差异显而易见。
最为生动的是史料中对于衡阳的描写。此地位于湘水中游,一直为湖南经济发展的上乘水平,当时却“地有遗利,民有余力”,甚至到了“衣食多窘”的地步,仍然“甘为惰农”。这在全省应该颇具代表性。
其实这种情况到清代前期依然改变不多,而清代中叶以后则全省境内都发生了显著变化。各地都普遍出现了勤劳的民风,所有的记载对于湘民为生的艰难都哀哀不已。先是凡山头地角都逐渐垦辟无遗,没有余地以后便只好加倍力作,生活的节奏日趋紧张,一年四季都无法得到休息。“春耕夏耘至秋收弗懈”,已不言而喻,到了冬天又要忙于“储粪种、修陂池”;连妇女也要“主中馈、勤纱绩、工缝纫,操作不缀”,无论家境贫富都是如此。
由于追求产量的提高,双熟制的稻种逐渐得到推广,劳动的投入量大大地加强,比原来的一熟制尤为辛苦。即便如此,仍有不少地方“农民世业难以自给”,不得不离乡背井出外营生。
回顾湖南民风的历史变迁,大体上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唐代以前,民风怯懦且不够勤奋;宋代以来逐步有所强化;但直到清代后期才普遍劲悍尚气且非常勤奋。
何以发生这样的变迁呢?前人做过一些相关的探索。解释近代湖南人的性格,以血缘说和地理说最为常见。前说以为是因不同民族通婚的结果,后说则主张是地灵人杰。这两说显然是难通的,湖南境内的少数民族在历史上很少有突出的表现,并不能说是剽悍;而山明水秀的地理环境古今不殊,但湖南在古代却一直没有发达。有鉴于此,台湾的张朋园先生提出:湖南人具有特殊的性格,其形成的因素与地理有关,与历史上的移民、经济斗争有关;前者在于交通之是否方便,后者则指大量移民的结果,斗争激烈,生存不易。这种看法当然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但首先他对于近代湖南人的性格把握并不全面,只注意到了强悍的一面;其次他对于湖南民风的历史变迁并未注意,因而整个论证都不具体,如交通之方便与否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是有变化的,此类的情形他并未加以任何说明。
察觉到近代湖南的文化形象与古代迥然不同,林增平先生在研究近代湖南文化时断言:近代的湖南人,是经历元末明初、明末清初两次大移民,在族源和血缘方面同清代以前湖南居民基本上没有联系的新居民。全省人口素质实现了更新,带来了移民所具有的开拓精神和进取心;又因与苗、瑶、侗、土家族等族联姻,吸收了这些少数民族强韧、犷悍和刻苦的习性,从而在湖南渐次形成了一种有别于他省的朴实勤奋、劲直勇悍、好胜尚气、不信邪,甚至流于褊狭任性的乡俗民气。林先生的这一观点,他自己称之为“文化断层说”,其证据似乎也不充分。
林先生在研究时引用了大量的具体资料,但结论本身在逻辑上就不无问题;既然形成近代湖南人的大移民有元末明初和明末清初两次,那么讲近代的湖南人“同清代以前湖南居民基本上没有联系”就难以自圆。况且所谓的少数民族习性也不见得如此,其形成过程本身也须研究。
笔者认为,只要联系湖南民风的历史演变过程,其变化的原因其实并不难找,关键是在于人文环境的变迁。尽管它还受到自然环境的制约,但一般也要以人文环境为中介。
古代湖南长期地广人稀,地不必尽其利,人也不须尽其力。这样的生存环境,民风自然是不够勤奋,生产方式较为粗放,垦殖指数也不高。既然不存在激烈的竞争,伴生的另一面必然是怯懦畏事。
随着经济的不断发展,人文环境也出现衍化,人地关系趋于紧张,生存竞争渐次加剧,故民风逐步得以嬗递。但在清代中叶以前,湖南的开发程度一直有限,移民长期是以接受为主,虽然宋代以来民风已经有所强化,而勤奋程度却一直不够。
入清以后,湖南人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突飞猛进,一变而为移民输出省份,标志着开发臻于成熟,既导致了垦殖指数的增加,又导致了精耕细作的发展,农民投入的劳动量空前地增加,实现了由懒惰向勤奋的转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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