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黄成勇
我藏的第一本毛边书是《余时书话》，作者姜德明先生寄赠，并题小跋。这得益于责编龚明德先生，他牵线搭桥，使我结识姜先生，此后获益良多。《余时书话》不是标准毛边书，上边并未披“一头秀发”，下边本应折叠齐整的“秀足”，倒是像《大话西游》中的至尊宝，长了一脚长毛。但这并不防碍我对毛边书产生兴趣，进而加入“毛边党”，两位德先生是“入党”介绍人。
明德先生是乡党，岁数长我不多。我殷勤攀附，一贯对他执老师礼，他则折节下交，一直不拿我当学生看，多年过从密切，惠我甚多，这暂可不提。且说有次，忽来信推荐一个男孩儿，叫傅天斌，欲与我一起卖书。在他，这是举贤不避亲。在我，却正是求贤若渴。故回信开玩笑说，收到“调令”，让他来吧。那时，我已在新华书店“为奴”六年，正是有些想法、想干些事时候，同时又为体制弊端颇伤脑筋。此前此后，我已经筹建与民营书店合作的席殊书屋，办了民间读书报刊《书友》，成立了读者俱乐部，也在筹划大型图书超市。天斌之来，毛边书局便应运而生。
天斌敏感、内向、寡言，却勤勉、细致、敬业。书局开张，是在十堰市的五堰，临街的一个橱窗，虽不足两平方米，但此地寸土寸金。天斌请流沙河先生题写了店名，又请许多名家题笺祝贺。我未详他具体经营情况究竟如何，也忘了对他的收入分配到底是几许，印象颇深的，只是对他逐渐看重及不断有所期许，当然，还有几件事情。
先是，如前所述，毛边书局设在繁华地带，橱窗后面，靠墙有一个书架，置作者签名钤印本、民国旧书，为数不少，俨然是家迷你旧书店。听同事说，天斌常写书话小文，发表在当地发行量很大的广电报上。我提起要看看，他却始终没有拿给我。天斌有些孤僻，在书店只与几个单身汉相善，与《书友》的几位编辑十分热络，经常为《书友》小报约学者稿，也为生意计，在《书友》上刊发毛边书局书目。《书友》每期刊头都是各地爱书人题写，有不少期是天斌联系约来的。
书店在汽车工业学院开校园店，派天斌去负责，也给他配备了一二名下属。这个店有三间房，经营范围大大拓展，同时要负责与校方沟通，供应教材，担子并不轻。我偶尔去看看他，看看书。发现他除教材、教辅、工业图书和文化图书外，设有一架旧书，品种较前更加丰富，颇有可观。显然是店随人走，毛边书局开进了校园。东汽公司有几位退休的老先生，狂热收藏旧书，常常跟我提起天斌。
有一年，所谓“一折书”忽然大行其道，一些民营书商在湖北“扫荡”几个地市后，大军驾临十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高定价，低实洋，蒙蔽读者，冲击市场。我们书店干预无效，反遭某些领导嘲讽：“人家500块钱定价，50块钱就能卖，你们什么时候这样打过折，可见你们国营书店有多黑！”这里且略过如何怒不可遏、拍案而起的细节，也略过风骤雨狂、波起浪伏的过程，只说由文新局协调，对照法规，掂量道德，选择尊重市场，也按做人留一线的“古训”，达成某种协议之后，由天斌率人与书商合作，居间协调各方，每天给书店上交好几万元现款。这并非易事，不但艰苦，甚至有某些潜在危险。我也是反复忖度之后，才将此事交天斌来负责，种种经过也还是略过。可以提一笔的是，书商中主事的，也是个风华正茂的小青年，与天斌一样有四川背景。年轻的生命，本应在奔竞和腾挪中显现价值。经此一事后，书店同事对天斌不再称名，一律改呼“傅局长”了。(www.xing528.com)
毛边书爱好者，是文化收藏中的小众，无非在赏玩之间，享受某些文化情趣。书必得刀裁而读，裁多少看多少，一边看一边裁，比一翻即得的读书要更加深刻。如此刀裁手批探寻书中精髓，并不亚于《大话西游》紫霞仙子拔毛寻痣，探查孙悟空的前世今生。经由毛边书爱好者的推动，当下市面毛书、裸背等各类传统装帧已不罕见。当代中国，沈文冲先生是研究毛边本的专家，已有多部著作问世，我也曾获赠一种。而有功于毛边书流通的毛边书局，其发轫于湖北十堰，实赖天斌的努力，至今也算遐迩闻名。某天，我接一通电话，令我十分愕然。建设部副部长郑一军先生，通过省、市建设部门，辗转才找到我，聊了关于毛边书的题话，可证毛边书局声名远播。当然，郑先生的儒雅谦虚，至今令我记忆犹新。可惜，此时天斌已携毛边书局挥师西进，在天府之国成家立业了。他曾给我寄来邵子南的多人短篇合集《路》，又寄来《邵子南研究资料汇编》的编辑陈厚斌与邵夫人宋铮的通信一大叠。有一年，我和《书友》诸同仁往成都，明德先生和天斌设宴于巴金故居，微醺之后，同往傅寓兼毛边书局看书，那已是汗牛塞屋、书香盈室了。我们相视而笑，打趣说，要承认，十堰的围堰是小了，自然不及都江堰。
天下事物，不论难易，终须得其人方才能成其事。当年毛边书局由天斌经营，可谓得其人；而今天斌持业毛边书局存续二十年，可谓成其事。源出《左传僖公十四年》的“皮之不存，毛将焉傅”，用到这里，也可谓“毛”将“傅”焉。中国旧书业有孙殿起、雷梦水舅甥佳话，天斌得天独厚，愿他孜孜矻矻，再谱佳话新篇，为读书人、藏书人多做一些善事，如此则毛边一党，堪称幸甚。
附记一前述“一折书”事后数年，我在武汉西北湖图书市场，偶遇当时书商中主事的小伙子，还是那样风华正茂。我们坐在市场假山水池边聊了一会，握手而别。再过十多年，最近，听说一种特殊的机缘，我们又有了一层特殊的关系。我忽然对当年的我起了敬意，“一句话”用了十多年才凑完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
附记二还是“一折书”，事后不久，监管部门下文规范“一折书”定价和销售。与《西游记》同理，妖怪往往是“上方”疏忽放出来的。过了几年，十堰市文新局原文化稽查大队刘武斌队长不幸去世，他是我的老乡，当时与其他几位领导一起，顶着压力给予新华书店大力支持。有时，在波云诡谲的环境下做事，是需要“肩膀头”的。明天，我将与他的几个亲人见面，这里附记一笔，以作纪念，以志不忘。
2016年1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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