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祁白水
张岱曾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看来,人要没缺点,还真是不可爱。当我一气儿读完自创刊至今的所有《参差》后,就是这感觉,非常强烈。
当知道《参差》是份研究毛边书的主题杂志后,你一定会为创办者的命名而击节叹赏:实在太美,太妥贴了,形神双胜。圈外的读者恐怕莫名其妙,什么是毛边书?就是装订后,一边、两边或三边不裁切,一任自然的书。这种在外人看来尚属“半成品”的书,有什么可研究的?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爱之者,欲其升天;憎之者,欲其入地;不识者,茫茫然懵懵然,木然无所觉。当你读完这份纯粹而又单一的杂志,你才恍然大悟:书中何所有,边上多参差。只堪手自裁,不可窥觑之。如此说来,这些喜欢毛边书的人,都有着强烈的窥私癖么?当然不是。
毛边书是舶来品,国外的一种装订方法,制而成书,用以馈遗至爱亲朋。国内的始作俑者鲁迅先生,起初让书局制作毛边本,初衷大概亦是如此。新生事物的发展,总是不会那么一帆风顺的,毛边书也是一样,但由于鲁迅的顽强坚持,竟成为一种审美趣味,像白话文一般最后变成了时髦物。近年来毛边书再次复兴,恐怕还是冲着鲁迅面子的。大牌就是大牌,不服不行。扯远了,还说《参差》。
《参差》虽号称研究毛边的主题杂志,但毛边终究只是个形式:一边毛,两边毛,三边全毛;弄来弄去也就这几个排列组合。而毛边首先是书,然后才是毛边光边的区别。喜欢毛边的人,首先是喜欢书的人,然后才可称毛边党徒。所以,这份杂志中的文章,还是谈书的多,谈爱书人的多。一篇,两篇,数十百篇;自叙,他述,顺叙,倒叙;我画,你画,他画,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幅幅癖书人的生动画面。爰记之。
龚明德。现代文学研究专家,精于版本学,以擅长汇校汇评著名。为了自己的研究成果免遭剽窃,自费出版《新文学散札》。出版社的审校费、书号费是自己付的,印刷费全靠向朋友募捐,花了两万多,即便如此,他还是坚持制作了两百本毛边本。借助他自己熟悉印刷业务的优势,当然更是自费主顾的强大面子,印刷厂非常配合地做出了道地的毛边书。明德先生自称,这是一次非常酸辛而又幸福的出版经历,令人废卷而叹,怅然久之。之后,老版本章克标《文坛登龙术》出版时,明德先生又成功发明一种特殊的毛边本,即把印有书名及著者的扉页,寄给百岁老人章克标,题上带有受赠者名字的上款,并签上名字后寄回来,再让印刷工人手工粘贴好,再粘上毛边的封面做成毛边本。唔,如此郑重其事,如此惟恭惟谨,怕只有研究过新文学“良友文学丛书”的人,才会发此奇想并付诸行动的罢。而当有人炫耀章克标曾寄签名本给他时,明德先生不由掩嘴胡卢而笑:我有证据呢!
黄成勇与傅天斌。我收到过自印的《毛边书讯》,流沙河先生题署。这大约是傅天斌到成都以后的事了,我大概向他买过沙河先生的书,《毛边书讯》是附书寄来的。可惜我那时未能注意及之,辜负了一段书缘。最早自制毛边书的是龚明德,最早专售毛边书的是傅天斌,而支持傅天斌卖毛边书的是黄成勇,他当时是十堰新华书店的老总,懂书而又爱书。懂书的书店老总不多,懂书又爱书的就更少,好像好不容易出来一个,又让傅天斌碰上了,不是缘分是什么呢?不仅支持他卖毛边书,还设专柜向全国发行,又办起了《书友报》推波助澜,毛边书哪有理由不火呀。随着黄成勇离岗退休,一切都变了:书友小报停刊,毛边专柜歇业。唉,好像他们二人的遇合,天生就是来催热毛边书的一样。世事人生,缘生缘结,真是自有定数啊。
陈子善。沪上著名学人,现代文学研究专家。从《参差》创刊号,开办专栏“我收藏的毛边本”,一直到现在期期不落,可谓最热情的“毛边站台志愿者”。名为说毛边,实则是在普及现代文学掌故、版本、考据知识,侃侃而谈,娓娓动听,可谓之为《参差》的“百家讲坛”。据他考证,鲁迅之提倡毛边,是防书籍阅后脏污,以便把污边切去,而使书籍保持洁净。如此看来,鲁迅先生倒是有些洁癖和强迫症呢。(www.xing528.com)
王振良。问津书院主持人,《参差》杂志创办人,不仅是一位恂徇儒雅的饱学之士,更是一位热心文化公益事业的出版家。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坚持为《参差》撰写编后记,见识超迈,文字隽永,幽默风趣,洵为一刊的压轴戏,令人击节喝采。虽然支持创办《参差》,但在编后记中他一再泼冷水,坚持强调毛边本的无意义,还自命书斋“四平轩”,简直是公开唱对台戏。振良先生曾自嘲:我有一个特点,有时会变成缺点,就是容易认真。他一再地公开醒示“毛边无意义”,其实是敏锐地认识到,毛边党有过分追求形式而忽视内容的危险,背后则是担忧毛边党陷入买椟还珠境地而不能自拔的一片苦心,在这点上他显然既清醒又认真。明知无意义,却还要支持,这就是一种文化眼光和文化情怀。毛边书对毛边人来说,它是有意义的,而对非毛边人来说,它是无意义的,而明乎此,至少也是一个文化品种,一种审美趣味吧。
沈文冲。《参差》杂志主编,毛边书收藏者和研究者,出版过多种毛边书专著。出书还觉得不过瘾,又要办杂志,为他人作嫁衣裳,没想到遇到王振良,竟然一拍即合,催生出了《参差》。看完几年来所有的《参差》,感觉他既要组稿,又要编稿,还要写提要性质的卷首语,还要记录“炉边茶歇”这摊子流水帐薄,虽然杂志为半年刊,也还是够忙一气的。这不是自己挖坑自己往里跳么?飞蛾扑火,蜡炬自燃,宿命如此,价值也就在这里边了。想必沈先生早存了单独汇集成书的愿想,引用作者文章有些重复,单独看不觉得咋样,与作者原文编在一起,就令人起厌。另外,杂志装帧,白皮本而毛边,甚雅致,但觉稍单薄,可否改进一下纸型,再精致些。又刊名设计虽新颖,然不够沉实厚重,建议固定为名家手写体,将现在的设计作为刊标缩而用之于扉页。杂志虽谈毛边,更多的是谈书,谈书人,内容与“参差”相副还是有些距离,建议再杂些,琴棋书画,纸墨笔砚,文人雅玩,皆可涉猎。
董宁文。《开卷》主编,著名出版家。此人从善如流,奋起直追,后来居上,他主持出版的“开卷书坊”系列,亦成毛边重镇。有时因出版社疏忽,请来的名家题签没用上,他竟然会把已装讫的书封撕掉,重新印过,重新装订,其追求完美一至于此。
还有龚令民,创办“毛边风月”微信群和微信公号的年轻人,写得一手佻达的好文章,甘为毛边书业鼓之吹之,摇旗呐喊,乐此不疲。还有杨栋,惯于买双,一本裁读,一本秘藏,等等。这些达人名流,在外人眼里种种的乖张怪戾,是该目之为优点呢?还是缺点呢?斯人也而有斯疾,这些毛病出现在这群爱书人身上,竟然非常本色当行,正是他们真情和真气的一种自然流露,惟其真,才善,才美,才可爱。这里群英萃集,高手如云,区区在下,人钝笔拙,未能一一,幸恕小子!
为什么有人会喜欢毛边书?忽然记起,有一回去公园闲逛,发现里边有不少人在排队取水,瓶瓶罐罐的一大堆。这水真就比水厂的自来水还好么?未必。“既要迥然有别,又得小众趣味,此之谓格调。”我想,许多毛边人之爱毛边书,大概就是这种微妙的心理在作怪吧?又忽然想起梁衡的《红毛线,绿毛线》,文中说在西柏坡时,刘少奇主持领导边区土改运动,每次开会与会者都是坐在河滩内的大石头上,他每次站在河滩内讲话,一样完成了轰轰烈烈的土地革命。现在开会呢,与会者坐在柔软舒服的沙发椅上,前边还有长条桌案用以记录,主持会议者同样坐在高高的主席台上,每人面前是一个麦克风、茶水、香巾,而会议的实质有所提升了么?还是会议研究与贯彻落实的效率更高了呢?未必。有的只是:社会发展了,经济富裕了,条件改善了,如此而已。现在的读书一族爱上毛边书,也应作如是观吧——这是经济发展、社会进步的一种必然,主流之外允有小众趣味存在——有钱了,也有闲了,讲究也就多了起来。
2018年4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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