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清代乾隆年间编纂的《溧水县志·灾异志》讲,明代崇祯五年(1632),应天府溧水县民陈德,在外经商三年,挣下几百两银子,兴冲冲地赶回家中,要与妻子好好地团聚,毕竟他们已经分别三年,远隔千里,如今见面,应该是久别胜新婚。
陈德出外经商之前,娶林三娘为妻,年方十八,是本县闻名的美人。那时候他们刚刚结婚半年,还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商人重利轻离别,陈德为了谋生的事情,不得不外出,但也放心不下年轻的妻子,所以委婉地说:“我要外出做些贸易,可是我们刚刚新婚不久,又没有生下儿女,你又年轻,附近又没有至亲可以照顾你,我也是不放心,但过日子总要钱财,如今办婚事,已经开销不少,而这半年坐吃山空,只出不进,将来我们有了儿女,如何养活呢?所以我想外出做些生意,但不放心你。我这一走,至少要三年五载,你如何生活呢?”
以陈德的意思,如果林三娘拦阻,也就不外出了,没有想到林三娘说:“夫君尽管前往,我的生活,你不用担忧。我从小就会纺线织布,如今就我一口人,省吃俭用,靠织布足以生活。你是个男子汉,肯安心做生意,将来挣得许多银子回来,也不会让我们的儿女再过穷人的日子,为妻又如何不同意呢!”
陈德见妻子向往将来,也不愿意过清贫的日子,就下了决心,准备外出。林三娘东拼西凑,弄了一些盘缠。陈德要前往临清,在离别之前,夫妻恩爱珍重,依依不舍,其情其景,使陈德永生难忘。
陈德没有什么本钱,开始在临清为人打工,挣下一些钱财,就寻找挣钱的机会。临清依靠运河,是当时很大的商埠,素有“繁华压两京”“富庶甲齐郡”之美誉,因此商机很多。陈德先是在牙行打工,逐渐熟悉牙行的运作,有了些本钱,便与几个人合伙,也开了个牙行。
什么是“牙行”呢?就是为买卖双方介绍交易、评定商品质量、价格的居间行商,现代称为中间商。《大明律》首次出现“私充牙行埠头”条,对牙行进行规范。所谓的“埠头”,就是包揽水运雇船的居间人。牙行作为买卖过程中为买卖双方说和的店铺,渗透到商业活动的各个领域,各种交易对牙人的依赖性很强,所以牙行所得的利润很多。
陈德与人一起开牙行,当然是赚钱,渐渐地积攒下几百两银子。从一个穷打工的,变成一个饶有钱财的小老板,大有今非昔比之态。陈德有了钱,就想把妻子也接到临清,毕竟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刚刚新婚半年,就出外谋生,如今还没有子嗣,也是让人心焦之事。陈德归心似箭,一路上马不停蹄地赶到溧水家中,却见门是虚掩着,等推开门一看,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但见,林三娘躺在床上,鲜血流了一地,掀开棉被,却发现没有了头颅。陈德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呆愣片刻,才喊叫起来,出门把邻佑及保长喊来验看。
陈德问邻佑及保长是否知道林三娘被杀之事,此时有名叫刘信七的邻居说:“萧迈经常到林三娘家来收布匹,今早还看到他从林三娘家出来,见他神色慌张的样子,一定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如今林三娘被杀,他应该逃不了干系。”保长见出了人命,又有邻居刘信七为证人,当然不敢怠慢,急忙吩咐保丁看管尸体, 自己带着陈德及刘信七前往县衙呈告。状云:
王法至严,杀人者死。人命至重,理合呈明地方。林三娘乃一妇人独居,并无闲杂,今日丈夫陈德回归,见妻被杀死在床,首级不在。邻居刘信七,于今早见萧迈自陈家出,情若惊惶,未知是否为萧迈所杀,有无缘故,乞提究审,明白归结,免贻累众。为此具呈,须至呈者。
见是人命重案,溧水知县吴鼎泰,一面令人缉拿萧迈到县衙听审,一面率领仵作去勘验尸身。吴知县查看林三娘所住之房,乃是临街,与左邻右舍也仅一墙之隔,在这里发生凶杀案件,如果死者喊叫,邻居必然能够听闻,而邻佑证词都没有听到动静,想必是死者没有喊叫。死者没有喊叫,杀人者应该与死者相识,抑或是与死者有奸。吴知县检验尸身,见身无寸缕,下体尚有余精,显然是先奸后杀。查看房屋及床铺,没有发现打斗痕迹,应该是顺奸。既然是顺奸,奸夫为什么杀人呢?杀人之后还将头颅取走,看来这不是一般的奸杀案件。如今邻居刘信七,指认萧迈早晨从林三娘家出来,看来只有拿他是问了。
吴知县回到县衙,当即开堂审理,但见萧迈,也就30多岁,生得文质彬彬,不似杀人凶犯,但有邻居指证,也不能够不严刑审讯,所以吴知县让衙役给他上了夹棍,逼问其说出因奸杀人的始末。萧迈忍着疼痛说:“小的常常到林三娘家去收布,这是有目共睹的,今天早晨我到其家收布,喊叫时,她不答应。我见门是虚掩着,就走了进去,但见血迹模糊,一时惊慌,便从屋中出来,因为惧怕牵连,所以不敢喊叫,还望大老爷开恩,饶小的不告之罪。”
吴知县说:“大胆刁徒!满口谎言!如果不是你杀的,你就不会心虚,必然会大声喊叫。如今你不喊叫,却慌慌张张出走,定是你奸杀无疑!速将头颅所藏之处讲出,免得皮肉受苦!”于是喝令衙役收紧夹棍,萧迈忍不住疼痛,先是承认自己奸杀,后是说出头颅扔在井里。吴知县令衙役押着萧迈去找头颅,淘了好几口井,也没有找到。衙役无可奈何,只好将萧迈押回县衙。见找不到头颅,吴知县又动用大刑,而萧迈就是说不出头颅所在。找不到头颅,也就无法定案,吴知县只好先将萧迈关入死牢,等查到头颅以后,再行拟罪。
吴知县再提讯相关的人证,也使用了刑讯手段,但也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吴知县翻阅黄册,发现邻佑中有一个名叫奚云的人没有到案作证,便问保长,是何缘故?保长讲奚云乃是一个开肉铺的屠户,时常去乡下为别人杀猪,今晨陈德呼喊,邻佑都来观看,唯独奚云不在,想必是出外去干杀猪营生了。
吴知县令捕役缉捕奚云到堂听审,而捕役们都有眼线,很快就在乡下把奚云捕获,带到县衙。吴知县见奚云生得五大三粗,一脸横肉,便认为其不是好人。又见其神色慌张,回答问讯时言语支吾,更加坚信他逃不脱干系,于是动用刑讯手段,要其交代奸杀林三娘的经过。奚云强硬不认,吴知县大怒说:“汝杀人妻子是实,缘何不认?”吩咐皂隶收紧夹棍,夹得他几乎昏死过去,但他抵死不承认。于是,吴知县说:“你若是能够找到一个妇人头颅交到本官,我就饶你不死,不然你终脱不了干系!”奚云听罢,欲言又止,吴知县再追问:“你为什么欲言不言呢?”奚云讲:“请县太爷容小的几日,定能够找到那头颅。”吴知县见奚云肯交出头颅,心想破案有望,便将其关入监狱,要禁卒严加防范,不得令其轻生。(www.xing528.com)
禁卒领命,也不敢怠慢,便给奚云上了匣床。什么是匣床呢?就是旧时牢狱中使用的一种刑具,形如木床,命囚犯仰卧其上,将手脚紧紧夹住,全身不能转动,痛苦异常。匣床虽然是朝廷禁止的刑具,但地方牢狱多备有此刑具,还美其名曰:怕犯人越狱,乃是“锁条悉索身不绝,匣床叫苦叹呻吟”。奚云知道禁卒将自己上了匣床,就是为了索要钱财,便恳求说:“禁子哥,你不要把我上匣床,我有银子与你。”禁卒见有银子可赚,也就没有虐待他。奚云见状,便与禁卒商议,如何弄一个女人的头颅,交给知县,以便脱罪。于是嘱托禁卒到自己家中,去肉铺去找自己的父亲,筹措一些银两,想办法买个女人头颅,向县太爷交差,也好尽快释放出狱。
次日,禁卒找到奚家肉铺,将奚云的亲笔书信交给其父亲。见到儿子的书信,父亲救子心切,便变卖家当,凑了三十两银子,十两给禁卒作为酬劳,另付二十两,托禁卒去买个女人头颅。禁卒财迷心窍,如何肯将银子出手?此时其寡妇舅妈正重病在床,已经是奄奄一息了,便陡起狠心,将舅妈的头颅割下,交与奚云的父亲。
奚云知道有了头颅,急忙托人禀告吴知县,以为是交了头颅,便可以被释放回家,却不想吴知县传陈德及保长、邻佑辨认,得知不是林三娘的头颅,便对奚云用刑,逼问头颅从何而来?奚云只好交代是托禁卒买来的。吴知县审讯禁卒,而禁卒受刑不过,说出真情。身为卑幼,竟敢谋杀尊长,按照《大明律·刑律·人命·谋杀祖父母父母》条规定:“凡谋杀祖父母、父母,及期亲尊长、外祖父母、夫、夫之祖父母、父母,已行者,皆斩;已杀者,皆凌迟处死。谋杀缌麻以上尊长,已行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已伤者,绞;已杀者,皆斩。”缌麻是丧服名称,属于“五服”最轻一种,要服丧三个月。舅妈属于缌麻以上尊长,因此禁卒被拟为斩刑,这也是贪财者的下场。
吴知县又严刑拷问奚云,在其不肯招认的情况下,采用了竹签钉指的刑讯手段,最终奚云在熬刑不过的情况下,便交代了自己奸杀林三娘的经过。
原来,林三娘 自从丈夫出门, 自己安心织布度日,也没有什么事情。事缘她家斜对面有一家当铺,店铺老板乃是徽州人刘信七。林三娘一个人度日艰难,常常到当铺去当东西,而刘信七见林三娘年轻貌美,便起意勾搭。林三娘因为丈夫外出日久,一是春情萌动,二是贪图刘信七的钱财,所以对刘信七的挑逗是来者不拒,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勾搭成奸,偷来暗去,共枕同眠,却不想被左邻奚家肉铺老板奚云看到,便起了淫占之心。这一天,奚云见林三娘一人在家,便身带短刀一把,前去敲门。奚云常常见刘信七与林三娘往来,也探知刘信七的敲门暗号,所以敲门之后,林三娘便开门迎入。当时正是黑夜,林三娘没有看清面孔,等进屋以后,发现不是刘信七,便要喊叫,却不想被奚云堵住了嘴,强行将其奸污。林三娘骤遭凌辱,于心不甘,声称明日必告知刘信七,让其告官,定治奚云强奸之罪。奚云此时便恶向胆边生,抽出短刀,将林三娘头颅割下,并且将头颅带出来,走过七八户人家之后,就将头颅丢在财主孙富家门口的石灰篓中,然后下乡去杀猪。
听完奚云的供词,吴知县当即命人缉捕孙富及刘信七到案。先提审孙富,讯问头颅何在。孙富因有奚云对质,不好隐瞒,便交代自己发现头颅以后,恐怕官司缠身,便将头颅悄悄地掩埋在后花园。吴知县当即派衙役押着孙富,到其家起获头颅,却没有想到挖出一个头颅和一具完整的男尸。衙役们大吃一惊,急忙禀告吴知县前来勘验。
吴知县带领仵作来到孙富的后花园,但见花园被挖得一片狼藉,显然衙役们非常卖力。勘验现场,头颅是在一棵丁香树下挖出的,而男尸是在离丁香树大约三尺的花坛中挖出的。吴知县传陈德等人辨认,确定头颅就是林三娘的,而这具男尸,众人都不认识。验看男尸,约莫40余岁,头颅是被重器所击,颅骨已经塌陷,显然是一击致命。既然男尸是在孙富家后花园起获,众人又都不认识,只有审讯孙富。审讯当然免不了刑讯,孙富在重刑之下,只好交代。
原来,孙富早起出门的时候,发现门前石灰篓中的死人头,大吃一惊,本想报官,但又怕惹上官司。孙富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平日里放高利贷,欺男霸女,也得罪了不少人,奚三将头颅放在其家门口,就是想给他一些颜色看看。孙富知道自己是得罪了人,但不知道是何人所为。想来想去,他就猜疑起佃户刘三。上个月孙富去讨债,见刘三之女妙姐已经成年,就心生霸占,逼迫刘三将妙姐送给自己当小妾,而刘三不肯。是不是刘三因为赖债不还,找了个女人头颅来诬陷自己呢?孙富想到此,便不露声色地把刘三请来,当面斥责其诬陷恶行,问其头颅何来?刘三本来不知道头颅之事,见孙富家有头颅,也是暗自惊喜,认为将之告到官府,非但可以不还高利贷,还可以将孙富治罪,却不想露出了马脚。孙富见状,便恶向胆边生,趁刘三不备,用铁锤直击其头颅,一下便毙命了。孙富将刘三抬到后花园,与林三娘的头颅分别埋在两处,所以当奚云招供,县官逼问头颅时,才敢于讲出头颅所在。他万万没有想到衙役们因为他家富有,以为他在后花园埋有金银财宝,所以四处乱挖,竟然将刘三的尸体挖出。
得知此情,吴知县勃然大怒,先让衙役将孙富重责二十大板,然后将其拟为死罪,打入死牢。此案起因,乃是奚云奸杀林三娘所致,按照《大明律·刑律·人命·采生折割人》条规定:“凡采生折割人者,凌迟处死,财产断付死者之家,妻子及同居家口,虽不知情,并流三千里安置。”奚云奸杀林三娘,还将其头颅砍下,所以按照此律拟罪。在拟为死罪的情况下,将其家财产全部没收,给付陈德,其家属流放到云南。
此案究其原始,乃是刘信七与林三娘通奸,而案发之后,他又诬陷萧迈,致使其身受酷刑,险些毙命。然而,按照《大明律》的规定,刘信七的通奸行为终究不能够拟为死刑,于是,吴知县引《大明律·刑律·诉讼·诬告》条规定:“凡诬告人至死罪,所诬之人已决者,反坐以死。未决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加徒役三年。”将刘信七流放云南,再于流放之所徒役三年。萧迈无辜释放,酌将刘信七的财产给付其宁家。这正是:
一女之死偿五命,冤冤相报不轻饶。
办理此案的吴知县,实在不敢恭维。他审讯就会使用刑讯,虽然在审理过程中,也发现一些蛛丝马迹,但并没有耐心地寻找证据,却小施阴谋,谎称让奚云交出头颅,便可以无罪开释,却没有想到禁卒贪财,杀死自己的舅妈,可以说这两条人命,乃是吴知县所造成的。孙富不懂法,发现头颅不报案,却想到是别人诬陷,便将刘三找来进行斥责,却没有想到泄露了自己的隐私,便采取极端的手段,杀死了刘三,结果自己也赔上了性命。此案只有奚云罪有应得,而其余的人,不是不懂法,就是糊涂官所促成的,不得不令人为之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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