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明代郭子章 自撰的《粤草》讲,明代万历十年(1582),潮州府知府郭子章接到平远县三都之民姜启的诉状,状告其继母邵氏谋杀父亲姜逢时,并且放火焚尸。继母虽然不是生母、嫡母,依然是尊长,身为儿子,控告尊长,按照《大明律·刑律·诉讼·干名犯义》条规定:“凡子孙告祖父母、父母,妻妾告夫及告夫之祖父母、父母者,杖一百、徒三年。”其罪不轻,但该律还规定:“嫡母、继母、慈母、所生母杀其父,若所养父母杀其所生父母,及被期亲以下尊长侵夺财产,或殴伤其身,应自理诉者,并听告,不在干名犯义之限。”此状涉及子告母,不但干名犯义,而且属于十恶中的不孝,而妻杀夫的罪责更重,乃是十恶中的大逆不道,都属于重罪,郭知府焉能够置之不理,所以即刻传令将邵氏拘拿到堂听审。
邵氏被带到府衙,同时递上反控状纸,称逆子反陷,讲自己自从嫁给姜逢时为继室以后,夫妇相敬如宾,感情甚好。因为自己年轻,与姜启一起生活不便,就分家另过,与丈夫搬到孟林村居住,彼此相安无事。不料昨晚突然失火,丈夫先将妾身救出,然后再冲入房内抢收财产契约,不想被大火封门,烧死在屋。夫死之后,告之姜启,不想孽子反陷妾身烧死丈夫。礼云:女柔男刚,没有听说柔能制刚者。丈夫是妾身终身的仰望,岂能够不顾自己终身,而置丈夫于死地者?恳请大老爷做主,还妾身以清白。
郭知府见是母子互控,便提讯双方问讯。先让邵氏讲丈夫烧死的经过,邵氏讲:“小妇人昨天与丈夫同睡,也不知道为什么起了火。因为我们与儿子分居远地,无人救助,而丈夫见小妇人惊倒在床,不能行起,就将我背出门外,然后冲入家中,去抢救簿账钱财,没有想到大火封门,因此被烧死在屋里。”
郭知府对姜启说:“水火无情,你父亲被火烧死,也是天命,你怎么会诬陷继母烧死父亲呢?要知道律法无情!”
姜启辩白道:“小的父亲是去年才娶此母亲,父亲娶妻,儿子也不应该有所指摘,只是小的原来与父亲一起生活,不知道因为什么,今年前月,父亲忽然幡然变心,遂与小的夫妇分家,小的只好搬到三都祖宅去住,而父亲却不允许我们回家。昨晚火起,父亲死了,母亲却安然无恙,能不令人怀疑,恳请大老爷查问街坊四邻,问明缘由,究出父亲死因,总不能够让父亲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成为孤魂野鬼。”
郭知府令衙役拘拿姜逢时的街坊四邻前来问讯。先问左邻匡直。据供:小的半夜听到火响,起来看时,已经是寂无人声,因为没有听到有人喊救,也就没有前去救火,而早晨起来,才听说姜逢时被烧死了,其余小的一概未知。
郭知府听罢,就觉得其中必有缘故,听到火响,没有前去救火,已经令人不解,又说寂无人声,更是讲不通,而没有亲见大火烧死人,却仅仅说是听说。当然了,按照《大明律·刑律·人命·同行知有谋害》条规定:“凡知同伴人欲行谋害他人,不即阻当救护,及被害之后,不首告者,杖一百。”匡直故意回避自己的责任,也算是情有可原。于是郭知府再问右邻喻吉。据供:昨天晚上二更时分,小的起来小解,忽然发现姜宅火起,小的赶上前去,只见姜逢时背得邵氏出来,小的连忙过去帮助,这时候姜逢时冲进屋里,取出一床被子来递予小的,要小的照看邵氏,然后又冲进屋里,没想到大火封门,被烧死在屋中。
此时邵氏插话说:“小妇人那时若非喻吉做主,定会与丈夫共同丧身于火海,却不想为孽子诬陷。”
本来郭知府听完喻吉的供词,已经心生疑义,发现火起,也赶到现场,为什么不大声呼叫四邻救火呢?前去帮助,又不拦阻姜逢时入屋,却去照看邵氏,已经是讲不通。郭知府在观看众人的时候,看到喻吉与邵氏眉来眼去,彼此似乎在传递什么信息,当时就猜疑他们之间有什么秘密。如今邵氏插话,则可以证明郭知府的推断无误。然而,此案的重点是人被烧死,儿子控告继母,如果舍重点而不问,去追问邵氏与喻吉的关系,定会遭同僚们的耻笑,于是心生一计,决定引蛇出洞,所以说:“你二人所讲应该属实,本官已经验明尸体,果然是被烧死的,并无伤痕。姜启小儿,状告你谋逆,是子陷母死,应该按照诬告反坐!”说罢就叫皂隶将姜启责打20大板,收入县监,等明日再审,定将此逆子立毙杖下。然后对邵氏说:“你去外面买副棺材,明日来领儿子尸体去葬埋。”
众人听到郭知府的裁断,不由得面面相觑。哪里有这样的糊涂官?仅听邵氏与喻吉的一面之词,而没有仔细讯问街坊四邻,就裁断姜启是逆子,还要将其立毙杖下。街坊四邻看到郭知府正在盛怒之下,当然不敢为姜启说情,便将目光转向邵氏,希望她为儿子说几句公道话,却不想邵氏面露狰狞,全然不顾。
郭知府将邵氏及街坊四邻打发走,就喊来亲信家人,要其跟随这些人,打探他们会有什么举动,如果发现问题,火速回报。
街坊四邻因为邵氏之事而惹上官司,平白无故地被拘押到府衙,不但受到惊吓,还耽误了生产,邵氏理应为他们压惊谢罪,所以从府衙出来以后,径直来到一家酒馆,设宴款待众人。亲信家人见状,便找到酒馆老板,亮明身份,讲明缘由,便充当起店小二,为众人端酒上菜,却在一旁偷听他们的谈话。
只见邵氏完全没有死去丈夫的悲哀,频频举杯向街坊四邻致谢,喻吉在旁相助,彼此一唱一和,犹如夫妻。看到此状,左邻匡直说:“郭大老爷今天将姜启问成死罪,娘子虽然是继母,也应该替他求个情才是,为什么一言不发呢?”
喻吉见状,急忙说:“那个逆子连母亲都不能够饶过,他母亲为什么要救他的性命呢?如今母亲守寡他不管,却控告母亲谋杀亲夫,就是该死!”
匡直说:“这是什么话!父母无杀子之刃,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按你的说法,姜启就应该死,但他毕竟是姜逢时的亲儿子,父亲死了,又让儿子抵死,这不是绝人之后吗?我再也不管此闲事了,以后知府大人再提讯,你们再也别把我当作证人!”说罢愤然起身离去。
匡直走后,赔礼宴席再也没有欢乐的气氛,众人吃了一些酒,就纷纷告辞,各自回家,而喻吉一直陪伴邵氏。等众人都离开之后,两个人居然在府西一家旅舍开房住下。亲信家人跟随前来,住入他们的隔壁,将耳朵贴在墙上,偷听他们的私语。只听得邵氏讲:“今日你我算是遂了心愿,趁此良时,我们可以好好地亲热一番了。”又听得喻吉讲:“还不是我谋划得好,如今再也没有碍手碍脚的人了。”而邵氏讲:“为了你,我什么都不怕,所以我才敢下手,你千万不要辜负我对你的一片真情。”喻吉讲:“那是自然,我对娘子更是赤诚之心,苍天可鉴。”说罢,两个人搂在一起。亲信家人听得真切,急忙回府禀告郭知府。
第二天,邵氏让棺材铺把棺材送到府衙,然后禀告说:“小妇人买得棺材,现在府门之外。”
郭知府见状,冷笑一声,就让众人把棺材抬进大堂之前,然后对邵氏说:“你与喻吉,一个设谋,一个下手,两个计谋则是一般,如今亏心不亏?”(www.xing528.com)
邵氏听得此语,已经惊得魂不附体,回顾喻吉,但见他正准备开溜,早被郭知府喝令衙役将之拿下。郭知府先将邵氏上了拶指,后将喻吉上了夹棍,让他们从实招供。有了亲信家人的对质,又畏惧大刑,二人只好把他们犯罪经过如实讲出。
原来,家住潮州平远县孟林村的姜逢时,先是娶妻谭氏,生有一子姜启,就再也没有生养。独生子女,养得娇贵,姜家又不缺钱财,就怕绝了后,所以姜启不到16岁,父母就为他娶了媳妇,乃是谭氏兄弟之女。媳妇对于既是姑母,又是婆婆的谭氏,也是孝敬有加,却不想刚刚过门,老谭氏便死了。姜启还在上学,就由小谭氏照顾公公。年轻的媳妇与正在壮年的公公在一起,难免让人议论。
有一天,姜逢时的邻居季伯高前来串门,将一些风言风语委婉地告诉姜逢时,并说:“老哥自从嫂夫人过世,如今孤身一人,就打算与儿子、儿媳这样过一辈子不成?为什么不续上一弦呢?若是再娶一房,一来得她服侍你,二来家中也有主妇,岂不是两全其美?”
姜逢时长叹一声说:“后娶之妻,恐怕会为难前妻之子,所以谭氏死了三年,我也不敢想娶妻之事。”
季伯高说:“这是什么话?姜启今年已经快20岁了,继母还能够欺负他不成?你不娶妻,别人才会认为你是另有所图,也难怪有人说你扒灰了。依我看,你还是尽快娶妻,以杜绝那些闲言碎语。正好,前村邵安有个女儿,嫁与东村龙家,去年他女婿死了,女儿也没有生下一男半女的,如今回到娘家,正要出嫁,老兄何不把她娶来呢?”
姜逢时说:“虽然是个寡妇,但也无妨,只是不知道她的性格如何,将来是否能够善待我的儿子?”
季伯高见姜逢时心动,便说:“我听说邵氏刚刚22岁,生得是才貌兼全。德行没得说,在龙家的时候,别人都说她是个好媳妇,而在娘家更是孝敬父母,远近闻名,这样的好媳妇,打着灯笼都难找。”俗话说:“媒人的嘴,能把死人说成活人。”姜逢时被季伯高打动其心,遂将银三十两,央季伯高前去说合。不想姻缘前定,一说便成。
邵氏最初来到姜家,也是小心曲谨,加意奉承丈夫与前妻之子,内外的闲言碎语也都没有了。老夫少妻不能说结果一定好或者不好,姻缘有时候是难以用好坏来判断。一对年龄相差20多岁的夫妻,肯定会有代沟。如果是人生观、世界观相同,在精神上能够契合,生活也应该是幸福的,但一个土财主有什么精神世界,买卖的婚姻,也不会有什么爱情。邵氏正在青春年少,姜逢时已经是老态龙钟,所以邵氏常常是抑郁寡欢。也合当有事,姜家的右邻有名叫喻吉者,年方二十五,家道也颇为富有,却青年丧妻,还没有续弦。似乎是前生的孽缘,初次见面,便眉目传情,彼此怜爱,居然勾搭成奸了。
两个人奸好,终究是不能够长久在一起。喻吉在情热之时提出离异子媳,谋死逢时的计谋。邵氏此时已经死心塌地爱上喻吉,便依计而行,寻着机会就为难姜启夫妇。姜逢时来劝,她便觅死觅活地吵闹,说什么后妈、后婆婆就是不招人待见,如今伺候老的,还要服侍小的,连儿媳妇都欺负她,一定要姜逢时与儿子、儿媳妇分开另过。姜逢时不得已,只好与儿子、儿媳妇相商,让他们搬到祖宅去住,反正祖宅离新宅不远,彼此来往也很方便。碍于父命,姜启无话可说,只好与父亲分家另过。
邵氏赶走了儿子、儿媳妇,便可以任意摆布丈夫了。过了不久,就把喻吉请到家中说:“你要我谋掉这个老贼,如何下手呢?”
喻吉说:“这还不容易!等姜逢时从儿子那里回来,你就赔些笑脸与他,然后设些酒肴,与他对饮,待他欢喜吃醉,却将毒药置于酒中,再劝他几杯,他还能够活吗?到时候你再把家里的金银财宝、房地契约、衣服首饰都带出来,交给我以后,就在厨下放上一把火,将老贼的尸首烧了,然后跑到姜启那里去求助,让他来救火,到时候街坊四邻都会看到,有谁能够讲你谋死丈夫呢?”
邵氏当然是依计而行,先将金银财宝、房地契约、衣服首饰全部交予喻吉保管,然后准备酒菜。晚间姜逢时回来,见邵氏满面春风地将自己迎入房间,只是认为邵氏回心转意,也没有设防。邵氏取来酒肴放于桌上,千赔不是,万加致歉地讲自己如何不好,说明天就把儿子、儿媳妇接回家中,一起好好地过日子,却早把喻吉送来的毒药放于酒内,殷勤地劝姜逢时饮酒。姜逢时如何知道有毒,饮罢就觉得浑身无力,被邵氏扶上床时,已经是动弹不得了。邵氏收拾酒席,将干柴堆在房内及厨下,点起火来,就抱得一床绵被,慌忙走出门外,直奔儿子姜启的住处,放声大哭,要姜启赶快去救父亲。姜启闻讯,大惊失色,急忙赶到,而房屋早已烧成灰烬。
直到天晓,姜启喊醒街坊四邻,扒开灰烬,找到父亲的尸体,抬了出来,但见父亲,头发俱无,而身体尚未烧烂,便准备衣衾棺椁,将尸体装殓。姜启夫妇一边办理丧事,一边思忖:“父亲一向无病,身体也算是康健,为什么失火以后,父亲没有跑出来,后娘却安然无恙地跑到自己家中喊救,为什么当时不喊救呢?如果后娘当时喊救,惊动街坊四邻,一起来救火,也不会将房子烧成灰烬。”夫妇越想越不对,便由姜启出头质问邵氏,却没有想到邵氏勃然大怒,找了根木棍,就殴打姜启。见到这种情状,姜启坚信父亲是被后母谋死,便赶赴知府衙门去告状,却没想到后母反咬一口,右邻喻吉又作伪证,郭知府听信后母之言,不由分说地将自己打了20大板,还关进监狱,说明日将其立毙杖下。姜启哪里知道这是郭知府欲擒故纵之计呢?
郭知府焉能不知姜逢时是先被毒死,再被烧尸的。如果是活活地被烧死,其口鼻都会有烟灰;要是死后被烧, 口鼻就没有烟灰,一验便知。郭知府在验尸时已经发现姜逢时的口鼻没有烟灰,只是没有点破,要取得切实证据而已。既然审明案情的原委,就可以按律拟罪。按照《大明律·刑律·人命·杀死奸夫》条规定:“其妻妾因奸同谋杀死亲夫者,凌迟处死;奸夫处斩。”邵氏和喻吉都是死罪。郭知府申报各级上司,很快地就得到批复,将奸夫淫妇即时处决。
郭知府将人犯带到堂上,指斥喻吉说:“你谋人之妻,遂杀人之夫,又害人之子,就想让姜氏一家绝后,其蛇蝎心肠若此,岂是人类乎!你这奴才,还有那淫妇,都该千刀万剐,才能够安慰死者之魂灵。也罢,本官网开一面,就遂了你们这对奸夫淫妇的愿。你们不是愿意生前结为夫妇吗?看来这是不可能的了!不过,本官可以让你们死后结成夫妇,了却你们的孽缘。”说罢,即令仵作,将邵氏、喻吉一齐绑缚,放入他们为姜启买来的棺材内,钉上大铁钉,然后抬到荒郊,架上柴草,用火将他们活活焚化。这正是:
害人最终会害己, 同死棺中却是奇。
中国古代在“明刑弼教”“辟以止辟”“以儆效尤”的司法精神下,常常是律外用刑,认为这是教育民众,使恶人丧胆的有效办法。律外用刑就失去法律的尊严,而法律只能够成为律人不律己的工具。郭知府没有按照法律规定将邵氏与喻吉正法,却活活地将二人放在棺材之中,按理说应该会受到处分,但郭知府却在履行《大明律》明刑弼教的方针。将一副棺材抬到荒郊,让本府民众听到人犯痛苦的呻吟,以为这样便可以以儆效尤了,亦可见当时所谓的“清官”并不尊重法律,却崇尚什么以恶治恶。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