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万历三年(1575),福建巡按杨四知在本省巡行,途经建宁府的叶坊驿,因为赶上大雨,无法前行,只好在该驿站住下。该驿站在府西北四十五里,在元代为叶坊站,明代改称为驿,设驿丞管理驿站车马、迎送及邮递事务,属于未入流。驿丞虽然是未入流,也算是官员。正如朱元璋《大诰三编·驿丞害民第四十二》讲:“恣肆为非,害民非止一端。”对于百姓而言,他们是官,可以高高在上;对于官府而言,他们又属于最低级的官,高官经过驿站,对他们也是可以责罚打骂的。正是这种身份地位,也就决定他们上欺官府,下压百姓的常态。
驿丞杨重见巡按大人来到,对待这种代天子巡狩的要员,岂敢怠慢?杨驿丞喝令驿夫打扫房间,杀鸡宰羊,准备饭食。很快就将上房打扫一新,酒菜也都放在蒸笼保温,就等待巡按到来。
明代有两个名叫杨四知的进士,一个是万历二年(1 574)进士,河南祥符县人(今开封市);一个是崇祯元年(1828)进士,安徽六安人。这位福建巡按,就是祥符县的杨四知,刚刚成为进士,就被任命为巡按,亦可见遴选年轻人及从未进入官场的人为监察官员,是明代一贯的风格,这些人初生牛犊不怕虎,没有什么顾虑,也就能够认真履行职责。所谓的“四知”,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杨巡按到达驿站,见驿丞如此高规格地接待,嘴上虽然批评驿丞违制,要其不要这样奢华,而心里还是美滋滋的,哪里有官员不喜欢奉承的呢?更何况驿丞也姓杨,虽然不是河南人,毕竟五百年前是一家,彼此互相攀亲。当然谁的官大谁辈大,已经40多岁的杨驿丞,喊30多岁的杨巡按为叔爷,一下子就差了两辈。两个人相谈甚洽,杨巡按也喝了几杯酒,略有些醉意,便先回房间歇息。也可能是微醺之醉使人气爽,杨巡按到了上房,却难以入睡,见四面粉墙,有不少题字,就走近细看。原来,明代的官员都好风雅,题诗、作画、写字是寻常事,各驿站或酒馆,为了迎合他们,都专门留有粉墙,让这些人尽情发挥,过些时间,见他们不来,再重新粉刷,留给后来者发挥。杨巡按是进士出身,一般的诗句也看不上眼,忽然一首五律进入眼帘,那隽秀的字体,很像女人所写,估计是某位官员上任时所带女眷所题写的。再看诗名为《妾命薄》,诗云:
旭日转洪钧,园林万树新。
画屏朝弄色,彩槛夜移春。
巢鹊俱堪托,人家尽不贫。
独怜寒谷底,黄叶尚凝尘。
杨巡按再看题款,乃是衢州常山县徐小玉,题于辛未年(1571),乃是4年前所作。得知确实是女人所写,杨巡按便猜想她应该有不幸的遭遇,不然不会用“巢鹊”的典故。该典故出自《诗·国风·周南·鹊巢》,乃是歌颂新娘的诗。诗人看见鸠 占鹊巢,就联想到女子出嫁以后会住进男家。全诗分3段12句,是以“之”为韵脚,如:“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从诗中来看,这个女子应该已经许配人家,不过还没有出嫁,就遭到磨难,这“寒谷底”及“黄叶”到底指什么呢?叶黄必然要从树上飘落下来,不是自弃,乃是为树所弃,树乃根本,可以比喻被根本所弃,那么这个根本是何人呢?为什么要抛弃这个女人呢?杨巡按一边看诗,一边胡思乱想,许久才歇息。
第二天,杨巡按离开叶坊驿,前往建宁府,杨驿丞送上一些土特产。既然已经论了本家,这点心意还是不好拒绝的。杨巡按吩咐家人收下,然后告别离去。
杨巡按在建宁府查阅往年的卷宗,忽然发现有泉州府晋江县鹧鸪巡检司巡检徐材病故的呈报,这个徐材乃是浙江衢州府常山县人。看看病故的时间,乃是辛未年(1571)九月初七,这个时间与在叶坊驿所见徐小玉题诗时间相同,这个徐材莫非与徐小玉有关?杨巡按让书吏们查找徐材的档案,得知徐材于6年前丧妻,只有一女名小玉,徐材去世那年,应该是16岁,如今4年多过去,也不过20岁,她到底去往何方了呢?从诗文来看,她应该是个才女,父亲死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命运又该如何呢?徐小玉不是在官之人,档案也不会有过多记载她的事。惺惺惜惺惺,杨巡按怜徐小玉是个才女,也就留了心,准备方便时查访其行踪,既可以一睹芳容,也可以切磋诗文,岂不是佳话。
杨巡按公务繁忙,在建宁府盘桓数日之后,又起程前往泉州府,数月之间,足迹行遍八闽大地,清理积案数起,弹劾府县官数十名,以至被时人评价云:“以严酷为愉快”,说他办事喜欢严厉,毫不留情。所谓的“八闽”,通常是指福建八府,即建宁、延平、邵武、汀州、福州、兴化、漳州、泉州等府。似乎冥冥注定,杨巡按与徐小玉有隔世之缘,最终寻找到她的踪迹。
却说杨巡按历经八府之后,又来到建宁府,在路过叶坊驿的时候,又赶上大雨,就在驿中住下。此时杨驿丞还没有调动,见杨巡按第二次到来,以为是缘分,就竭尽全力招待,希望杨巡按能够为他美言几句,等到任期满了以后,升个官职,也不枉认成了本家。
叶坊驿离武夷山不远,绵延青山,风景秀美,民居黛瓦白墙与蓝天相辉映。此时正逢初春,绿竹青翠,山花烂漫,又在雨后,更显得生机盎然,能不使人流连忘返。早餐之后,杨巡按信步走出叶坊驿馆,到一处竹林内散步。本来杨巡按游兴正浓,却不想看到一处坟茔,已经是青草萋萋。走近一看,墓碑已经字迹斑驳,依稀可见“故巡检徐公之墓”的字样。见到此,杨巡按马上想到徐小玉之父徐材,从卷宗上看,他应该是病故于叶坊驿,因为其家没有什么亲属,尸体不便运回原籍,只好由官府出资,就地安葬。想到徐材不能回归原籍,成为客死他乡的孤魂野鬼,杨巡按也是心伤,便向坟茔作揖祭拜,转身回驿馆,经过一个小沟时,因为昨日大雨,沟内水流湍急,已经不能够跨过,只好顺沟而行,却发现水沟的土边有粉红色的物品漂动,走近一看,分明就是妇女裙裾。为什么裙裾一角在水中漂动,而大部分还在土里呢?杨巡按不禁产生怀疑,回到驿馆,喊来家人,让他们顺着裙裾挖开,没想到挖出一具女尸。
杨巡按查看女尸,依稀可见是个妙龄女子,粉裙白裾,红色抹胸,虽不是大家闺秀所服,却也是小家碧玉所喜欢。说到这里,应该申明,这显然是当时文献加以修饰了,一个已经死了4年的人,又在南方炎热多雨之地,为何尸体没有腐烂?还是妙龄女子,衣服还能够完整呢?姑妄听之。检验身上之物,发现一幅被水浸泡的白色罗帕,上面的墨迹已经模糊,但可以看清“巢鹊”二字。杨巡按马上就想到徐小玉所题墙壁的《妾命薄》诗,这分明是其于罗帕上先打的草稿,然后题在墙壁上,为什么她会死在这里?连个坟头都没有呢?
杨巡按满腹狐疑地回到驿馆,再寻找徐小玉的题壁诗时,墙壁早已经被重新粉刷,已经不可能再看到了。杨巡按将杨驿丞找来,问及此事,但见杨驿丞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少许平静下来说:“老大人,这墙壁每隔几年都重新粉刷,乃是惯例,卑职也不知道您喜欢哪首诗,卑职要是知道,在粉刷的时候,留下来就是了。”
见杨驿丞所问非所答,杨巡按顿时变色,厉声说道:“谁问你墙壁之事,本官问你那具女尸之事!”
杨驿丞见杨巡按发怒,急忙说:“那处竹林不是本驿所管之地,故此不知女尸之事。如今老大人发现女尸,有什么蹊跷吗?是不是请县里的仵作前来验看,查一查是不是被人害死的。”
杨巡按被杨驿丞不软不硬的话给问住了。本来嘛!在驿馆外面发现死尸,很难说与驿馆有干系,死尸未经检验,也不能够说是被人谋杀。从挖出的尸体来看,身上没有伤痕,由于已经有些腐烂,即便是检验,也难以确定是否为非正常死亡。杨巡按无可奈何,也只好不再说什么,却也心生一计。于是找出一份文书,要杨驿丞火速送到建宁府。杨驿丞要派驿夫前往,被杨巡按拦住说:“此文书非常重要,别人送的话,本官不放心,要你亲自去送,即刻从知府那里取来回文赶回来,本官不打算去建宁府了,准备打道回福州府。”
杨驿丞无奈,只好答应,备了马匹,前往府城。在路上,杨驿丞将封皮用湿布闷软,拆开一看,哪里是什么文书?分明就是一张白纸。真不知道杨巡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为什么驿丞敢拆看公文呢?这在当时也是公开的秘密,驿丞出于好奇,拆开文书阅看,犹如看邸抄(如今天的报刊)一样,了解一些鲜为人知的事情,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当然了,按照《大明律·职制律·公式·弃毁制书印信》条规定:“凡故意弃毁制书,及各衙门印信者,斩。”这可是重罪,但驿丞熟悉封皮,开拆以后不留痕迹,官府无凭无据,也就无法将其治罪。公文被送到建宁府,杨驿丞等待回文,却不想这是杨巡按与知府之间的约定,见到白纸,就将来人扣留。杨驿丞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知府扣留,关进密不透风的房间。(www.xing528.com)
杨巡按打发走杨驿丞,就把所有的驿夫及驿吏召集起来说:“五年前有个姓徐的巡检,在京城犯了重罪,躲过了缉捕,逃亡到福建,听说他曾经到叶坊驿住宿过,如果你们知道下落,将此人捕获,本官给赏银五十两,朝廷如果得知,还会有赏。”
这时一个驿吏说:“那个姓徐的巡检是在本驿病死的,如今埋在驿馆北边的竹林里,当时有上司的批文,没有讲其犯罪之事,只说其没有亲族,让我们驿馆择地安葬,老大人是不是记错了?”
杨巡按说:“多嘴!你如何敢怀疑本官!且先记下你的板子。你且说来,徐巡检所得何病?可请医疗治?医生是谁?是徐巡检孤身一人入住驿馆,还是携带家眷?有无跟从之人?”
这一连串的问讯,使驿吏哑口无言了。杨巡按喝令手下,将其按倒在地,准备大刑伺候。驿吏急忙申辩,愿意一一回答。杨巡按让人放开他,却没想到他讲出一个惊天的秘密。
原来,徐巡检从北京领了上任文凭,就回到浙江衢州府常山县去接女儿徐小玉。妻子已经死了5年,徐巡检还没有续弦,女儿身边有个名叫秋菊的贴身丫鬟,比女儿年长3岁,一直陪伴着女儿生活。按理说丫鬟到了婚配的年龄,主人应该择主出嫁,因为小玉尚未许配给人,就一起带到福建上任,婚姻之事则以后再说,毕竟父女二人在一起也有诸多的不方便,就带上丫鬟一路照顾。
徐小玉时年十六, 自幼读书习字,写得一些诗文。正是少女怀春的年纪,离开家乡,与父亲一起来到自己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想到自己的未来,也未免有些感伤,在路上就写了一些诗稿,入住叶坊驿馆以后,见粉墙上有人题诗写字,也来了兴致,就将诗抄在粉墙上,也没有想到这是自己的绝命诗。
徐巡检带着女儿及丫餐来到叶坊驿,以他的级别,是不可能住上房的,但杨驿丞见到徐小玉的美貌,就动了心思,因此将徐巡检安顿在上房,端茶送水,好不殷勤。徐巡检受宠若惊,不知道杨驿丞为什么这样热情。杨驿丞设宴款待,因为男女有别,徐小玉不便在席,就先与丫鬟回房歇息,因为等待问候父亲,此时无事,就在粉墙上把自己写的诗抄上,不知不觉,天色已晚,小玉派丫鬟去看看父亲,也是一去不归,却见驿吏来到房间。黑天半夜,一个男人到来,小玉顿时紧张。但见驿吏满脸笑容,率先贺喜道:“恭喜姑娘,令尊已经将你许配给杨驿丞为妾了,你就不必随令尊去赴任了。驿丞让我传话,问问姑娘都需要什么,择个黄道吉日,就把你迎娶过来。”
徐小玉大惊失色,连声喊:“胡说!哪里会有这种事!我父亲如今在哪里!让我父亲前来,让他亲口对我说。”
驿吏说:“令尊将你许配给驿丞之后,就带着丫鬟去上任了,他既然抛弃了你,还能够有什么父女情分?我看你还是死了那份心吧!如今你是嫁也要嫁,不嫁也要嫁,这就由不得你了!”
驿吏的恶言恶语,让徐小玉感觉到父亲一定出现了变故,如今自己是一个弱女,身边并无一人,如果再争吵下去,其后果可想而知。于是说:“我父亲将我许配给驿丞,无凭无证,你传口信,岂能够当真?两个时辰以前,我父亲与驿丞饮酒,如果真有此事,也必然是在饮酒之时,可让驿丞亲口对我讲!”说罢,将驿吏推出门外,插上门闩。小玉此时已经是六神无主,不知道父亲的安危,也不知道 丫鬟何在,恐怕驿丞真的过来相逼, 自己难免受辱,一时愤激,将罗带解下,登在椅子上,将罗带悬在房梁,系了个套,将脖子放入其中,蹬倒椅子,一缕香魂便随风而去。
驿吏陪同驿丞前来, 见大门紧闭,就合力撞开房门,见小玉已经悬梁自尽了,就将其解下来,趁着黑夜,抬到驿馆北面的竹林里,草草地挖了个坑掩埋了,因为埋得太浅,被山水冲出裙裾,让杨巡按发现,怀疑是驿馆之人所害,逼问驿吏讲出实情。驿吏指天发誓,声称小玉是自杀,绝非他杀。至于徐巡检是否将小玉许配给杨驿丞为妾,驿吏也仅仅是听驿丞所讲,并不知道详请,而徐巡检确实是得急症而死,其尸体曾经仵作检验。是不是徐巡检自知病入膏育,怕女儿没有人照应,将女儿托付给驿丞,就不是旁人所知,须问杨驿丞。
杨巡按急忙发出牌票,派人到就近县城告知知县,让其带领仵作前来。等仵作到来之后,杨巡按令人挖开徐巡检的墓,检验死尸。仵作将一根银钗骨,用皂角水洗过以后,探入死者喉中,然后以纸密封,约莫半个时辰,将纸包打开,发现银钗骨已经变成青黄色,再用皂角水清洗,颜色不去,便可以断定是中砒霜之毒而死。
有了徐巡检被毒死的证据,就有了物证,还缺少一个关键的人证,那就是丫鬟秋菊。杨巡按逐个审问驿夫,得知秋菊如今乃是驿吏之妾。便火速将秋菊捕获,与驿吏一起押赴到建宁府。在人证物证面前,杨驿丞也就不得不交代自己的罪行。
原来,杨驿丞见徐小玉貌美,就生有霸占之心,借着与徐巡检喝酒的机会,提出要娶小玉。徐巡检仅有一女,视为掌上明珠,即便是给人为妻,也要千挑万选,如今一个小小的驿丞,居然想要小玉为妾,岂能够答应?顿时勃然大怒。没想到杨驿丞说:“老泰山,且先别动怒!我已经在你的酒中下了毒药,如果你答应,就在这文书上签字,我给你解药。如果不签字,你死了的话,你女儿还是逃不脱我的手,不如顺从我!”徐巡检哪里肯从?宁死不答应,结果毒发身死。杨驿丞又让驿吏去游说小玉,答应将丫鬟秋菊给他做妾。没想到驿吏不会办事,居然让小玉上吊自杀了。
徐巡检是官员,来驿馆住宿要登记,上司也会依据徐巡检的行程检查其是否如期赴任,因为《大明律·吏律·职制·官员赴任过限》条有规定,官员必须如期赴任,“其中途阻风、被盗、患病、丧事,不能前进者,听于所在官司给凭,以备照勘”。如果上司查到徐巡检曾经到过前面的驿馆,又经过自己所在的驿馆,没有到过后面的驿馆,杨驿丞就难逃责任,所以其申报徐巡检病故,县太爷派人勘验,杨驿丞花了些钱,也就稀里糊涂地报了暴毙,谁还为一个九品小官而兴大狱呢?却没有想到被已经认成本家的杨巡按查获了真情,如今只好听天由命了。
杨驿丞当然难免一死,而相关的当事人通同作弊,也少不了处罚。杨巡按办完此案以后,让地方官将徐巡检父女重新安葬,又将小玉所写之诗抄写,装裱成卷,让地方官在小玉坟前焚毁祭奠,算是了结自己的一份诗缘吧!这正是:
倩女游魂终有怨,俊男才思总为情。
祥符杨四知著有《黄粱遗迹志》一卷,乃是杂抄而成,虽然没有可以值得称道的内容,却也是符合当时文人必有书的习气,因为送礼必须“书帕”,没有书,如何将银两放入其中呢?可惜,他如果把自己承办的案件都记载下来,可能要比所谓的《黄粱遗迹志》要有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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