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的报恩寺可以说是多不胜数,几乎每个县都有。报恩寺强调的是报恩,报什么恩呢?就是报父母恩、众生恩、国土恩、三宝恩(即佛、法、僧)。中国寺院的兴衰,与王朝的政策息息相关,统治者信仰及提倡,寺院修建的就多,若是统治者不信仰,就会受到限制。尤其是明王朝,从法律上就明确规定,宗教必须在王朝规定的范围内发展,如《大明律》中的“称道士女冠”“私创庵院及私度僧道”“僧道娶妻”“亵渎神明”“禁止师巫邪术”“僧道拜父母”“居丧及僧道犯奸”等条,都是针对宗教而设。在中央设有道录司、僧录司,各府设有道纪司、僧纲司,各州设道正司、僧正司,各县设有道会司、僧会司,分别设官管理,而这些官都是由出家人出任,官府不发给俸禄,主要依靠各寺院交付的管理费用过活,因此各寺院、道观的和尚、道士,都以能够到官府的宗教管理部门当官为荣耀。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能在官府宗教部门为官的出家人,则主要靠信众的香火钱,而信众的多少,关系到寺院的名声及收入,因此出家人都刻意维护所在寺院、道观的形象。
却说明代山西道太原府河曲县城东有位生员,名叫苗朝阳,字应葵,别号慎斋。其父苗凤,在科举屡遭挫折的情况下改学为医,却不想自己染上了时疫,连累全家一起染病而死。
因为苗朝阳在县里读书,没有染疾,故而幸存,时年18岁。为了安葬全家,耽误学业,所以在院考的时候被列为五等。那时候的生员,每年都要参加由朝廷派到各省提调学校官主持的考试,称为“院考”或“院试”。考试之后,分为六等,一、二等升贡到上一级学校,三、四等留在原学校,五等责令回家读书,六等则除名。如今苗朝阳考中五等,就被责令回家读书。
父亲一生都没有考上生员,如今自己考上生员,却差点儿被除名,苗朝阳因此发愤,将家里所有的田宅都变卖,得银六十两,就前往南京投名师去读书。俗话说:“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苗朝阳乘坐的船在长江航行时,遇到强风被颠覆了,所有的人都被狂风巨浪卷走了,唯独苗朝阳命不该绝,他一把抓住一块木板,没被风浪卷走,后来被一名渔夫救了上来。
失魂落魄的苗朝阳虽然保住了性命,却散失了全部家财,所以他失声恸哭,仰天长啸。渔夫看他可怜,给了他几件衣服,又送了他一些盘缠,希望他继续进城赶考。苗朝阳千恩万谢,问明了渔夫的姓名住址,然后上路了,他真诚期待着有朝一日自己发达了,可以回来感谢这个渔夫对他的帮助。
苗朝阳来到六朝古都南京,南京是当朝的留都,是权贵和富贾云集的地方。但是,一个来自北方的生员,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生活,真是“长安米贵,居大不易”。苗朝阳知道自己身无分文,没有地方可以容留他,便来到南京大报恩寺,请求和尚收留自己。
大报恩寺是永乐时期在原有慈恩旌忠教寺故地,大兴土木重新修建的,据说名义上是为了纪念明太祖及马皇后,实则是为纪念其生母硕妃而扩建的。当时征集天下夫役、工匠十万余人,耗银250万两,历时19年才建成,此后一直为朝廷重要的寺院,由南京僧录司直辖。因为这里的和尚见到过的高官显贵如云,所以都很势利。苗朝阳是个落魄之人,一般和尚都不想收留他,幸好有一位名叫率真的老和尚,问明他的情况之后说:“山西离此地遥远,老衲也没有那么多的钱财资助你回老家,更何况你本意是来南京求师,不如你就在寺中读书,闲时帮助众僧打扫寺院,我供给你伙食,如果能够在南京寄学,在这里参加科考,岂不方便许多。”苗朝阳感激涕零,千恩万谢之后,当即就拜老和尚率真为义父,便在寺中居住下来。
由于得到率真和尚的照应,受过家变打击的苗朝阳,从此振奋起来,他昼夜不息地苦读。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年之后,苗朝阳参加科举,结果是捷报传来,中了举人。这是在万历元年(1573)的事,次年要到北京去参加会试。
苗朝阳中举,老和尚率真高兴异常,那些看不起他的和尚们也对其刮目相看,纷纷邀请他到自己的房间,设茶果招待。因为苗朝阳要到次年春天才能够去北京参加礼部主持的会试,因此还有一段闲暇时间要住在寺院。以前是怕和尚们嫌弃自己,一直躲在房间里面,从来不敢四处游逛,如今有了闲暇,众和尚又对自己刮目相看,所以可以仔细地游览寺内各处。
有一天,苗朝阳信步来到僧人悟觉的房间外,听到有人下棋,时已黄昏,寺院宁静,棋子落盘之声清脆悦耳。一直刻苦读书,许久没有下过棋的苗朝阳不觉手痒,也想下上一盘,就上了楼梯,却发现是两名女子在下棋。佛门禁地,如何能容留女子在寺院呢?
苗朝阳上前询问她们是何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两名女子也很警觉,仔细观看,见是个书生,便与他交谈起来。彼此互相介绍之后,苗朝阳得知其中一位女子,名叫美珠,乃是渔夫之女,被和尚悟觉迷拐到此,再一细问,那个渔夫就是当年在长江救了自己的恩人。
另外一名女子,名叫潘小玉,是城外杨芳之妻,因为独自回娘家,路过寺院进香,和尚悟醒用放有迷药的果子招待,以至于不省人事,先是留在别的寺院,在一个深夜被抬到此处。如今两个和尚不在,两个女子无聊,就在此下棋消遣。
苗朝阳听后,非常气愤,朗朗乾坤,偌大的寺院竟敢私抢民女藏匿,这还有没有王法了!就想抽身出去报官,解救渔夫的女儿,却不想悟觉、悟醒恰在这时从外面回来了。两人将苗朝阳拦住,拽进一处空房,然后拿出绳索一条、剃刀一把、砒霜一包,要其选择如何死法。
苗朝阳见此屋四面皆是高墙,密不透风,知道凶多吉少,但也不能就这样死掉,便说:“率真乃是我的义父,你们都是率真的徒弟,算起来我们乃是同门师兄弟,还请二位师兄放过我。”
悟觉说:“我们僧家有僧家的规矩,只有剃度的人才能够是我辈,可以知道我辈的事。如果没有剃度,即便是亲父、亲兄弟,也不是我辈之人,更何况你这个借读的书生了,如今别无他路,还是自己选择,免得我二人动手。”
苗朝阳说:“我死没关系,只是我这些年来深受义父率真师父的厚恩,能否可以让我死前与他再见上一面,也就死而无憾了。”
两个和尚听此要求,觉得能够满足。当时已经是黑夜,也不便将师父叫醒,所以将门锁闭,待明日再让苗朝阳与率真死别。两个和尚出去后,苗朝阳环顾四周,根本没有窗户,而大门乃是两道铁门,根本不能撼动。再看身边,仅有绳索、剃刀、砒霜,别无他物。绳索是悬在房梁上,下面放着一个凳子,是留给他上吊用的。苗朝阳再往屋顶看,乃是木檩青瓦,觉得可以弄破,便顺着绳索爬上房梁,用剃刀削断两根木檩,除去青瓦,露出一洞,便从洞中爬出,来到屋顶之上。这时候已经是鸡叫头遍,天已经蒙蒙亮,看看四周都是高墙,而这间房屋极高,不可能跳下去。举目四看,能够见到街道,心想如果有行人过来,可以呼救,所以站立在屋顶瞭望。(www.xing528.com)
是日,正值提督南京操江、兼管巡江、保定伯梁继藩带领兵丁操练,兵丁尚未集合,梁提督就已经到达了。因为时间尚早,梁提督便带领亲兵来大报恩寺休息,所以人马喧闹。苗朝阳看见,便高呼:“救命!”听到有人冲着自己喊救命,梁提督就令亲兵找来梯子,将其救下。
苗朝阳向梁提督诉说自己的遭遇,梁提督随即命令亲兵将两个和尚拿下,而悟觉、悟醒在听到苗朝阳在屋顶呼救时,就知道事情不妙,早就开后门跑掉,只把那两名女子抓来。
梁提督审问明白,随即按照女子所提供的姓名地址,差人去拘传她们的家属前来认领,发现潘小玉的丈夫杨芳已死,只把渔夫带来,要他将女儿美珠带走。这时候潘小玉因为无亲可倚,便提出自遇难以后,就与美珠患难相依,情同姐妹,如今无处可去,愿意认渔夫为义父,与美珠生死在一起。梁提督当然答应,让渔夫具结领状,将潘小玉一并带去。
苗朝阳见到自己的救命恩人到来,当然要大摆宴席来招待,将渔夫带到酒楼,举杯酬谢当年救命之恩,说自己已经中了举,明年赴京考进士,不日便可以为官,恩人日后有什么事,尽管说来, 自己一定无所不从。
渔夫再次见到苗朝阳,很是欣慰,询问后得知其尚未娶妻,又想自己的爱女遭此大难,如何能够嫁人呢?所以举杯回敬,然后说:“既然相公说我若有所求,无不应允,那么老夫我就求你一件事。我虽然是个打鱼的,家里没有什么钱财,但日子还算过得下去,所以钱财之事绝不会提起。只是小女美珠还没有婆家,如今蒙此大难,谅难出嫁。如果相公不嫌弃,就将她纳为偏房之妾,也算是有个依靠,这也是我唯一可以求你的事了。”
苗朝阳听后,当时应许说:“恩人何出此言!既然恩人看得起我,如今我尚未娶妻,当以美珠为正室,怎么能够当偏房呢?”
渔夫大喜,而潘小玉不由得有些伤心,便与美珠私下商议,愿意与她一起嫁给苗朝阳。于是美珠说:“妾身与小玉已经结为姐妹,彼此情投意合,小玉又拜我父为义父,则我二人很难分离。既然相公感念我父当年救命之恩,又不嫌妾身不洁,何不将小玉妹一并娶过来,我们姐妹共同侍奉巾栉,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
美珠提出这样的请求,苗朝阳不由得面露难色。还是渔夫出来说话,认为自古就有娥皇、女英共嫁舜帝,宋代也有欧阳修双娶姐妹,你如今已经中举,明年考中进士,不久就要为官了,有何不可呢?恩人的游说,苗朝阳就不好推辞了,便将二女一起迎娶,然后拜别恩人,前往京城,参加礼部的考试,结果高中进士。不久,吏部任命其为河南新蔡知县,就带着一妻一妾,走马上任了。
却说梁提督解救了两名女子之后,便将奸僧拐骗妇女之事知照给应天府尹,要府尹行文缉捕这两个和尚。那个时候,官吏们很少作为,所以应天府尹发出缉捕告示,也算是给梁提督的面子,而受害人如今都有了归宿,也没有必要为她们去雪冤,所以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
再说苗朝阳来到新蔡知县任上,那可是历史悠久,人杰地灵的地方。该县位于河南省东南部,为豫、皖两省的交界处,交通便利。苗朝阳因为穷苦出身,深知民间疾苦,所以经常下乡。苗朝阳曾经在大报恩寺住过几年,所以信奉佛教,下乡时也是遇庙便拜。俗话说:“善恶之报,丝毫不爽。”苗朝阳在大报恩寺的情是已经得到了,而他们夫妇3人的仇还没有报。事有凑巧,一天,苗朝阳在一处庙宇进香,发现了悟觉、悟醒。这是仇人见面,岂能够放过,苗朝阳当下喝令衙役将两个和尚拿下,带回县衙审讯。
原来,悟觉、悟醒二僧发现事情败露,就逃出南京城,当起云游和尚,也是天道好还,没想到会在新蔡县碰上苗朝阳, 自知无法隐瞒,只好交代他们的罪行,苗朝阳便可以依律判决了。
按照《大明律·刑律·犯奸·居丧及僧道犯奸》条规定:“若僧尼、道士、女冠犯奸者,各加凡奸罪二等。”而悟觉、悟醒分别将一女强奸的行为,按照《大明律·刑律·犯奸》条规定:强奸必须有强暴之状,妇人不能挣脱之情,还必须有人知闻,以及损伤肤体、毁裂衣服等行为,才能够判为绞刑,如果没有上述行为,仅能够算是刁奸,而刁奸之罪也就是杖一百,加二等也不过是杖七十、徒一年半而已。要是按照《大明律·礼律·祭祀·亵渎神明》的条例规定:“凡僧道军民人等,于各寺观神庙刁奸妇女者,奸夫发三千里充军。”因为条例规定的刑罚不加等,这两个和尚依然不是死罪,所以苗朝阳绝对不会以奸罪来给两个和尚定罪,于是引用《大明律·刑律·贼盗·略人略卖人》条规定:凡设方略而诱取良人以为妻妾者,杖一百、徒三年,加二等便是绞刑。数罪并发从重论,所以将两个和尚拟为绞监候,申报各上司核准。这两个和尚因为没有什么人照应,不久便“病死”在狱中。这正是:
玉貌如生奈若和,生生死死为情多。
(清·单可惠《张灯曲》)
明代人在叙述这个案件时,带有很强的因果报应意识,因为事涉当时的人,往往是更改姓名,时间也往前推了几十年,但地点没有改变,因此查找地方志,基本上能够找到当事人的真实记录。2010年,苗朝阳的15世孙苗长大,曾经为先祖写过《苗朝阳传》,所依据的是地方志和墓碑等资料,则没有关注笔记小说。笔记小说固然有许多夸张的成分,但证以其他的史料,则有可能还原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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