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年(1576),举人出身的荆州府公安县知县杨云才外出办事回来,在县衙门前遇到一名少妇拦轿喊冤。按照《大明律》规定,妇女是不能够亲自告状的,要由男子替其抱告。所谓的抱告,乃是明清时期的法律术语,就是由别人代替自己告状。如今这名少妇独身拦轿,杨知县只好令衙役将其带到轿前。抬眼一看,乃是清爽、秀气的美貌少妇,如今一身重孝,满面泪痕,更给人一种梨花带雨的感受。一个年轻貌美的少妇能够有什么冤屈?竟敢违反法律规定而挺身拦轿呢?杨知县觉得她必有重大冤屈,所以才敢不顾一切地拦轿告状,便下轿走进县衙,当即在大堂上审理。
状告人李氏,是因为前天家里的金银首饰等物件被人盗窃,丈夫赵忠因此痛不欲生,昨日夜晚自缢而死。请求县太爷捕获窃贼,以慰丈夫之魂灵。状纸后面附有失单,开明被窃的物品名称。
杨知县看了看失单,然后说:“你所呈告被盗窃的物品,是你家所藏的吗?”
李氏回答:“不是我家旧藏之物,是丈夫向同村史文借来的,想用此为本钱做生意。”
杨知县说:“被盗窃那天晚上,你丈夫在家中吗?”
李 氏回答:“在家中睡觉。”
杨知县说:“为什么你夫妇二人都没有察觉到有盗贼偷盗呢?”
李氏说:“那日丈夫与史文一起饮酒,回来便醉卧熟睡,而我在正房照顾生病的婆婆,没有同丈夫一起睡。”
杨知县说:“史文是谁?为什么肯借给你丈夫钱,又常常在一起喝酒呢?”
李氏回答:“史文乃是外地客商,在我家附近租房居住,很有钱财,也很会做生意,丈夫想同他学习做生意,所以与他走得很近。”
问明失窃的大概情况,杨知县便让李氏回村等候,讲明自己会给她一个交代。然后安排好公务,就带领仵作前往该村去检验尸身。经仵作验明,李氏丈夫赵忠可以确定是自杀,并没有他杀的痕迹。然后杨知县询问邻佑及李氏的婆婆,众口一词地都说是赵忠因为失窃物品过多,一时情急想不开,所以上吊自杀。
杨知县仔细打量李氏及其婆婆,发现两个人的表情有些不一样。一个死去丈夫,如今是悲情满怀,几日的哭泣,已经是声音沙哑,看来是夫妻情深。一个死去亲生儿子,更是悲痛欲绝,但从她看儿媳妇的眼神中,可以看到一种仇恨,似乎儿子的死,与这儿媳妇有关。婆媳之间似乎有什么秘密,但杨知县不便开口问讯,所以略为沉吟,早有一计涌上心头。那就是以逸待劳,此计的核心是以静制动。杨知县要李氏与婆婆先把赵忠的尸体安葬,并且安慰她们说:“本官回到衙门,即刻安排差役缉捕窃贼,为你们追还丢失的物品。”说罢率众离去,但并没有安排差役缉捕。
果然,李氏等待了一个多月,没有得到丝毫音信,再次来到县衙击鼓鸣冤。杨知县升堂询问,李氏讲:“我并非是急不可待,乃是史文急着逼讨借物,婆婆无钱还债,就想把我卖给别人,以偿还债务。”
杨知县问:“你婆婆为什么非要把你卖掉?所卖何人呢?”
李氏说:“婆婆说我是丧门星,本来他们母子日子过得很好,自打我进门之后,儿子总想发财,结果财没有发成,还欠了一屁股债,如今只好让我来还,所以把我卖给债主史文抵债。”
杨知县说:“你可以哀求你婆婆,先用家里的房地产偿还,待本官为你们追回盗窃物品以后再赎回来嘛!”
李氏说:“婆婆家没有什么财产,以前有几亩地,半年前已经被丈夫当给史文,如今没有地产,只有草房三间,我们婆媳还要居住。”
杨知县说:“既然没有房地产,以前当地的款项应该还在,你丈夫为什么还要向人借贷呢?”
李氏说:“卖地的钱本来是有一些,也是因为丈夫与史文一起饮酒,后来醉卧路边,不知道被哪个贼人偷窃了。”
听到这里,杨知县似乎明白其中的缘故,赵忠两次被偷窃,都是因为醉酒,而饮酒时都有史文在场。史文盗窃的嫌疑最大,但他为什么既买赵忠的田地,又借给他金银首饰及钱财呢?到底想达到什么目的呢?所以杨知县问:“你丈夫与史文是新交的朋友,还是以前就认识的旧友呢?”
李氏说:“听我丈夫说,以前并不认识史文, 自打我过门以后,他们才有了来往,而且交情非同一般,常常在一起饮酒谈生意。”
杨知县说:“原来如此!你知道借钱当物都要书写两份契纸吗?一份借者持有,一份出借者持有,以便将来比对。”
李氏说:“史文是持丈夫所写借据来讨债,我们手里则有史文书写的账单,明白开载所借物品。”
杨知县听罢,当即嘱咐李氏把史文书写的账单悄悄地送到衙门,千万不要声张,然后传李氏的婆婆到堂询问:“你为什么要把儿媳妇卖给史文?”
婆婆回答:“因为史文说,如果把媳妇嫁给他,不但所借的钱物不要了,还可以将以前卖地的田契退还,而且不要分文。”
杨知县听罢,心生第二计,即欲擒故纵。该计的核心就是以迂回为制胜之道,防止嫌疑人狗急跳墙,具有权宜性、机巧性、隐秘性、瓦解性的特点。杨知县微微一笑说:“你媳妇年轻貌美,可以卖更多的钱,除了偿还这些债务,拿回田契,还可以让你挣些棺材本。不过,就不许你将媳妇卖给史文,如果你敢卖给史文,本官必然重惩不贷!”李氏婆婆只得连声承诺而去。
杨知县看到李氏年轻貌美,而史文又三番两次地主动借贷给赵忠,最终逼迫李氏的婆婆把李氏卖给自己,想必是意在图色。既然史文好色,就来一个以色图之。杨知县找来亲信捕头,授以密计,让他依计办理,不得有误。
亲信领命之后,便在本县寻找名妓,许以钱财,将之认成是自己的女儿,然后找到朋友王某,让他约见史文,告诉他自己愿意将女儿嫁给他。(www.xing528.com)
王某在本县充当牙行经纪,无论是黑道、白道,还是红道、歪门邪道的人,无不认识。本来牙行就是二道贩子,凭着他的伶牙俐齿,不但结识了许多人,还在这些人中间赚取钱财。如今受人之托,能够得到好处,又何乐而不为呢?更何况他知道史文是从外地来的客商,很是有钱,而且是仗义疏财,曾经与他做过几笔生意,都赚了钱,所得都是五五开,得到他不少好处。
王某找到史文,开门见山就讲:“我有一个朋友,他的女儿已是摽梅之年,如今要找个合适的女婿,我看你挺合适。”摽梅是指梅子成熟而落下的意思,引申女子到了出嫁的年纪。
史文说:“我已经决定要娶赵忠之妻李氏,因此难以从命!”
王某说:“你不可能娶到李氏。前日县太爷传讯李氏的婆婆,当堂传谕,不允许李氏嫁卖给你,那个老婆婆岂敢违反县太爷的命令?再说了,我这朋友的女儿,长得比李氏更加艳丽,如果你要见到她,一定会魂飞九天外。”
听到王某的游说,史文不由心动地说:“我可以先看看其相貌如何吗?”
王某讲:“当然可以!明日你我在县衙前大街的酒馆喝酒,我朋友的女儿就住在那附近,他女儿要是出门的话,你定然能够看到。”史文答应,王某将此事告诉亲信,要他安排相见的事宜。
第二天,史文早早来到酒馆,出钱请王某喝酒。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史文还没有见到美女出现,就催王某去朋友家打探。王某微笑着说:“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时看。耐心等待,保证你过目不忘。”说得史文心里犹如猫抓似的,心里发痒,恨不得该女立即就出现在自己面前。又等了半个时辰,只见该女由一个老妈子陪同,缓缓地从酒馆前经过。史文仔细观看,果然是“玉肌花貌”,其媚态远远超过李氏。只见老妈子说:“这个酒馆客人很多,有发财迹象。这里的米豆腐非常有名,色泽金黄,滑嫩可口,我们何不要上两碗,品尝一下呢?”该女笑而应之,其声音清扬悦耳。该女在史文对面的桌子坐下,不经意地对史文一笑,恰如回眸一笑百媚生,几乎把史文的魂灵勾去了。
该女吃完米豆腐,便与老妈子一起走出店门,而史文不知不觉地站立起来,一直目送该女消失在深巷。见到如此美妙的女子,史文急不可耐地对王某说:“真是处处可人疼的妙女子也!不知道需要多少聘礼?”
王某说:“我这个朋友家里非常富有,根本就不缺钱。你要下聘礼,只要送一些女人喜欢的金银首饰来即可,等将来她嫁过来,这些首饰还会带到你家,我朋友还会送许多陪嫁,你可以分文未损,娶得美人归,还能够得到一笔钱财,天底下哪里有这样好的事?我要是年轻未娶,定然谋娶,可惜我是没有这个福气了,如今我朋友托我做媒,知道你的情况,慨然应允,真不知道你是如何修得这样的福气?”
史文听罢,已经是乐不可支,便说:“不知道所要首饰都是何物?老兄是否可以指点一二?”
王某说:“这还要与我朋友商量。你明日等我的音信如何?”史文焉能不答应,便约好次日见面的地点,而王某则向亲信复命。亲信告知杨知县,于是第三计便随之而出,乃是声东击西。该计的核心是制造假象以迷惑对手,特点是峰回路转,使对手摸不着头脑。
杨知县开了一张所要首饰的清单,交给了亲信,亲信再转交给王某,礼单最终到了史文之手。史文见到礼单,大喜过望,急忙答应,次日便将首饰送了过来,最终这些首饰送到杨知县手中。经过查验,与李氏呈交的账单完全相同,所以火速派人将史文带到县衙,立即开堂审理。
杨知县说:“你向李氏逼债,所开列账单上的物品,你家里是否还有同样的?”
史文回答:“这些首饰乃是手工所制,绝无同样的。”
杨知县说:“既然如此,你要迎娶新娘的聘礼,是不是与借给赵忠的一样?你过来辨别。”说罢将聘礼拿出来要史文辨认,而史文矢口否认。杨知县将聘礼的礼单与借据开列的账单出示,然后说:“如果不是一样的,为什么你所开列的礼单与账单完全一样呢?”
史文以请人按单打造为词,而杨知县追问打造之人,史文则哑口无言。于是杨知县说:“明明是你将这些首饰借出去,然后再盗取回来,如今证据俱在,还敢狡辩。来人啊!将这厮上了夹棍,看他如何交代!”
史文似乎久经考验,忍着疼痛,就是不招。杨知县说:“你要娶的新娘,是我找的本县名妓,假装要嫁给你,就是为了赚取你这些账单上所记载的首饰,以便得到你那借出而复窃回的证据,你为什么不承认呢?”
史文知道中计,已经无法抵赖,便承认是自己盗窃回借出去的首饰。杨知县说:“赵忠把田地当给你,卖地钱款也是你将他灌醉,然后再窃取之。”史文听罢,刚要狡辩,被杨知县所制止,说:“你不用诡辩,听我为你剖析。你盗窃赵忠财物,并不是为财,而是为色。你爱李氏美貌,想很快使赵忠贫困,然后再图谋其妻,却没有想到逼死赵忠,如今还有何想法?”史文见杨知县将自己的计谋揭穿,只好从实招供。
原来,史文本来是江湖大盗,在路过公安县时,正好遇到赵忠迎娶新娘李氏。当花轿走过,恰巧李氏掀开轿帘向外张望,被史文看见,正好是四目相对。李氏见一个男子偷看自己,不由得恼怒,眉头微皱,银牙狠咬,恨恨地瞪了史文一眼,然后把轿帘放下。见到李氏那如花之貌,又看见她那生气的样子,恰如妲己发恨冷笑,令纣王魂不守舍,更令史文难以忘怀,所以当时就发誓:非此女不娶!
史文跟随花轿来到赵忠家,便在其附近租房住下,然后千方百计地接近赵忠,请其喝酒。知道赵忠贫穷,一直梦想发财,便投其所好,说自己有做买卖发财致富的门路,如果肯做,定能够富比王侯,勾起赵忠的贪婪之心。做买卖当然需要本钱,赵忠拿不出,又想发大财,史文便引诱他将土地出当。给付赵忠地价银两之后,史文做东喝酒,将其灌醉,趁其醉倒在路上,就把地价银两盗取回来。赵忠没了本钱,又失去几亩田地,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又找到史文。史文把自己所盗窃的金银首饰拿出来,说可以出借给赵忠,等这笔买卖赚了钱再还。赵忠千恩万谢,在自己家备酒请史文吃饭,又被灌醉。史文是何许人?翻墙越脊,如履平地。当天夜里,又把借出去的金银首饰窃取回来,致使赵忠走投无路,情急上吊自杀。
既然认罪,杨知县当即判决田地归还李氏,而所借首饰也不用再偿还,然后有意无意地对史文说:“你发财几年了?”史文不知道杨知县何意,顺 口回答:“五六年了。”杨知县说:“你这些金银首饰,不是寻常百姓家所能够拥有之物,你是从何处得到的呢?再说了,赵忠因为你盗窃而上吊自杀,你应该为其抵命,如果如实交代,或许可以饶你不死。”
杨知县为什么讲盗窃别人财物,导致被盗窃者自杀,盗窃者要抵命呢?原来《大明律·刑律·人命·威逼人致死》条规定:若因奸盗而威逼人至死者,斩。史文偷盗财物,致使失财者自杀,就要抵命,没有威逼行为,间接导致被害人自杀,可以减一等,也要被判绞刑。
史文怀着侥幸心理,如实交代自己的罪行。经过情节核实,杨知县发现史文乃是朝廷通缉的江湖大盗,如今更名改姓,隐藏在公安县,若不是因为他贪图李氏貌美,不知道还会潜逃何方。既然是江湖大盗,按照律例,是属于十恶不赦的大罪,这个假史文的真大盗,当然也不能够幸免一死。这正是:
人亡财尽四壁空,不死凶残死困穷。
(清·黄培芳《赎人行》)
杨知县连出三计,将江湖大盗擒获,也就无怪乎地方志讲其才识过人。李氏婆媳收回原来典当出去的土地,也免除了债务,生活算是有了保障。当婆婆明白是恶人逼迫儿子自尽,与儿媳妇并无关系以后,也就原谅了儿媳妇。后来由婆婆出头,以坐产招夫的形式,为儿媳妇找了个丈夫。所谓的坐产招夫,就是以财产为根本,让丈夫上门,犹如入赘女婿,但也不同于入赘女婿,所以李氏生第一个儿子的时候,孩子姓赵,继承赵忠的衣钵,而生第二个儿子,则从后夫之姓,要是入赘女婿,则孩子都要从母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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