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认为:损者三友,乃是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意思是说:谄媚拍马屁的朋友,两面派的朋友,以及夸夸其谈的朋友,是绝对不能够与他们交往的,不然会付出惨痛的代价。在这损者三友中,友善柔的两面派最为可怕,他们总是和颜悦色地恭维你,满面春风地奉承你,背后却造谣生事,肆意攻击,恶意诽谤。更为可怕的是这种人看上去十分善良,而内心却别有企图,一不小心,就会让你付出惨痛的代价。今天所讲的便是一个“友善柔”的案件。
明代嘉靖三十二年(1553),浙江宁波府慈溪县有徐用光、秦钫二人双双考中进士,两家都大摆宴席庆祝。既是同乡,又是同年,两家当然在相互庆贺的同时,也就成为无话不说的朋友。好事成双,恰恰此时,他们的夫人都身怀六甲,在酒酣耳热之时,便说:“如果两家都生男,则结为兄弟;若是都生女,则结为姊妹;假如一家生男、一家生女,则结为婚姻。”果然徐用光生得一子,取名学聚;秦钫生得一女,取名季玉。
男女同年同月同日生,父亲同年同月同日考中进士,这就像戏剧里的情节在现实中出现了,因此双方都很是珍惜。到孩子满月之时,徐用光便托媒去说亲,以两股金钗、一对金镯为定亲信物。秦钫也很期待这门亲事,便回赠玉簪一支、玉镯一对,这样两家算是定了亲,从此两家便以亲家相称呼。
定亲以后,徐用光与秦钫便一起赴京等候吏部铨选,也就是由吏部来选用官职,报请皇帝批准。结果徐用光被任用为工部都水司主事,秦钫则为监察御史,不久就放了外任。徐用光官运还算是不错,一直在京城升任员外郎、郎中,却没有想到命运不济,居然死在任上,年仅36岁。京官没有什么发财的机会,再加上徐用光为官清廉,所以徐家无力将尸体运回家乡安葬,是秦钫出资,才使徐用光的棺椁运回慈溪安葬。秦钫更是官运亨通,没有多少年,就官升江西布政使,成为省级官员,也算是到头了,不久就因事被罢官回家。外官来钱容易,所以秦钫车载马驮地带回来家财巨万。
秦、徐两家都回到家乡,秦家因为财大气粗,大肆购买房产、地产,仅仅两年有余,便有良田万亩,房屋百间。 自家则住在一处豪华的庄园里面,前有大门,可入车马;后有花园,可以休闲。真是日日笙歌唱太平,顿顿酒肉伴歌舞,过着奢华的生活。徐家则截然相反,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租上三间破草房,依靠寡母为人缝缝补补,典当家财为生。 日日糠菜吃半饱,缝缝补补破衣衫,过着相当清苦的生活。
徐家日子虽然过得艰难,但徐用光之子徐学聚从不气馁,刻苦读书,在16岁那年就考上本县的案首,也就是生员的第一名。眼见儿子长大,又考上全县第一名,寡母觉得应该把季玉娶回家中,便托媒到秦钫家商议婚期。
指腹为婚时,双方都高中进士,而且前途无量。如今徐用光早死,没有什么财产,而秦钫现在家财巨万,怎么能让女儿到徐家去吃苦受罪呢?因此,心生悔意。然而,亲事是早已经定下来的,当然不能随便地出尔反尔,毕竟悔婚行为是触犯法律的,要承担笞五十之罪。如何才能够不让女儿嫁到穷家去受罪,又能不承担悔婚的罪名呢?只能让徐家知难而退,由他们提出,这样彼此协议,便不是悔婚了。
面对徐家前来商议婚期的事,秦钫早有打算,所以对提亲的媒人说:“我那同年,大小也是正五品的郎中,其子学聚也算是官宦的后代,如今又高中生员榜首,与我家这千金小姐乃是门当户对,不用六礼来迎,恐怕不妥。今日媒人前来,两手空空,岂不闻《礼记》云:‘聘则为妻,奔则为妾。’如果这样草草苟合,是不能够成礼的。 让小女如同小妾,我当然是不会答应的。除非徐家备礼来娶,我才能够答应。如果不能够备礼,不如早些退亲,我可以给徐家一些礼银,要学聚另娶他家之女。”
所谓的“六礼”,即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每个环节都要给一定的礼品与银钱。寡母肯定拿不出六礼,但也不同意退婚,所以这桩婚事就又拖了三年。
季玉知道父亲刁难徐家,也曾经劝说父亲不应该失信于人。父亲不理睬,季玉便让母亲与自己一起劝说,秦钫只得让步,但也要留些面子,便说:“如果徐家能够拿出百两聘礼,我就让你嫁给学聚。如果拿不出来,这桩非礼的婚姻不容商量。”
季玉见父亲已经退让,便不再抗争了。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最终决定用自己的私房钱及首饰帮助学聚来迎娶自己。官宦人家的小姐,从小养在闺中不露面,就是在这命运攸关的时候,也同样不能坏了规矩,抛头露面地到徐家去送钱,所以季玉让奶妈前往约徐学聚前来,将钱和首饰交给他,以便上门来提亲。奶妈如今40多岁了,可以说是见多识广, 自己哺乳的女孩有事相求,如何不用心去办?奶妈找到徐学聚,将小姐的打算告诉他,嘱咐他明天晚上到秦宅后花园取财物, 自己会亲自来迎接。
季玉的举动让徐学聚非常感动。人逢喜事精神爽,这话一点儿不假。次日,徐学聚的情绪一直处在亢奋之中,后来碰到了好朋友李善辅,便忍不住透露了这件事。李善辅最会谄媚拍马,阿谀奉承,连说两人是才子配佳人,珠联璧合,学聚老兄又是本县第一名,将来定能平步青云之类的话。
李善辅虽然口里夸奖徐学聚,但内心却非常嫉妒。同在学校,徐学聚总是考第一名,而自己无论如何努力,还用钱行贿,就是超不过徐学聚。说起来李家也算是有些钱财,应该娶个大家闺秀,但大家闺秀总看不上他,而徐学聚却与本县首富,官宦大家之女季玉定了亲,听说是美貌赛过西施,娇艳超过潘妃。这样一只令人羡慕的天鹅,怎么就会落在徐学聚的身上呢?李善辅与徐学聚交往,原本是看徐家穷困,用些小恩小惠拉拢,让他帮助自己修改文章,以成就自己的名声。别人改过的文章,毕竟不是原创,虽然水平提高了,但很难有新意,而徐学聚才思敏捷,文思泉涌,毫不枯竭,所以总是独占鳌头,这已经让他心里不平衡了。如今美丽的大家闺秀,不要徐学聚一文钱,还给他钱,这让李善辅心里更不是滋味。人面兽心,口蜜腹剑,李善辅就是这样的人。当他得知徐学聚夜间去取钱,有可能见到美娇娘的时候,心里一动,就心生一计。他一边不断地奉承徐学聚,一边提出值得庆贺,邀请徐学聚到他家去喝酒。徐学聚只知道读书,见李善辅经常资助自己,就把他当成知心的朋友,从来也没有想到会被朋友算计,所以欣然接受。席间,两人推杯换盏,吃得开心,喝得痛快。徐学聚只顾高兴,哪里晓得李善辅别有所图?已经将事先准备好的蒙汗药掺入酒中,将他麻翻在地。
李善辅看见徐学聚不省人事之后,便抽身前往秦宅的后花园。只见后门留了一个缝隙,就抽身挤了进去,在花亭下看到奶妈手持一个包袱,便前去索要。月光下,奶妈认出来人不是徐学聚,转身便跑,并高呼有贼。李善辅是有备而来,手中拿有枣木棍,看到奶妈边喊边跑,追上去就是一棍,正中颅脑,奶妈倒地,李善辅抢过包袱,夺门而逃。
李善辅回到家中,看到徐学聚还在昏睡,便将解药灌了下去,然后假装酒醉,睡在徐学聚旁边。待徐学聚醒来,推醒李善辅,然后说:“我今天有些贪杯,居然醉倒,险些误了大事。我看你也喝了不少,老弟我不能照顾你了,你好生睡觉,我先去秦家后花园取银两及首饰,回来再看顾你不迟。”说完便转身离去,直奔秦家后花园。来到花亭,看见奶妈躺在地上,上前去扶,没有想到奶妈浑身是血,手脚冰凉,已经死了。徐学聚吃惊不小,哪里还敢在这里停留,匆忙逃回家去。徐学聚伤心不已,认为自己家道中落,秦家想要悔婚,居然设计了这么一出苦肉计。(www.xing528.com)
次日清晨,秦家奴仆在花亭内发现了奶妈的尸体,再看花园后门大开,以为家里昨夜进了窃贼。由于是季玉的奶妈,秦钫便向她询问情况。此时季玉悲愤交加,整个人都垮了。她不懂徐学聚为什么这么狠心, 自己好意将私房钱赠送给他,他却抢银杀人,难道自己连百两白银都不值吗?也说明他根本不愿意娶自己为妻。伤心之下,季玉和盘托出让奶妈送给徐学聚银两之事。秦钫听后,大为震怒,亲自写了诉状,派遣家人送到宁波府,状告徐学聚抢夺银两,残杀奶妈。
知府受理后,立即派人逮捕徐学聚到堂听审。徐学聚当堂辩解说:“我父亲为官清正,路人皆知,与岳父又是同年之好,徐、秦两家自幼指腹为婚,有金钗金镯为聘,秦家也有玉簪玉镯为回礼。因为家道中落,至今备不上六礼,致使岳父悔婚,因此设计,说送我银两,然后将奶妈打死,再诬陷于我,成其悔婚之谋。”
知府不能够仅听徐学聚的辩解,既然讲赠送银两及首饰,就必须取来为证,所以知府先让秦钫开写失单,写明都是何物,然后再派人到徐家去搜。差役们挖地三尺,也没有找到失单所载物品,仅搜到玉簪一支、玉镯一对,就当成赃物带回来。没有赃物,难以定罪,所以知府使用刑讯,逼问徐学聚是否杀人。徐学聚此时既怨恨岳父,又怨恨季玉,想到这指腹为婚就是一种孽债,就想不如早点死了,脱离这种苦境,因此承认自己杀人。徐学聚直到此时,还不明白这是自己把季玉私自相赠银两的事情告诉李善辅而坏的事,以为那天一起喝酒,两个人都醉倒了,因为他醒来以后,见李善辅还在睡卧,所以没有将此事讲出,却独自承担罪责,知府当然也就可以判决了。
按照《大 明律·刑律·人命·谋杀人》条规定:凡谋杀人,造意者,斩监候。如果是得财,就要不分首从皆斩。知府感念徐学聚是官宦后代,本人又是头名生员,没有答应秦钫追出赃物的请求。按照规定,没有赃物,也就没有得财,因此可以免除立即正法,如果朝廷有大赦,或许还可以不死。徐学聚没有被执行死刑,却被关进了监狱,在监狱等死,这对他来说,比死还难受。徐母是个女人,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也是毫无办法,只好来到秦家哀求,而秦钫将门紧闭,根本不让徐母进门。徐母无可奈何,就在秦家外面哭诉,数落秦家无情无义。季玉已经听说徐学聚被判了死刑,又听见徐母的哭诉,也不由得心软,派家奴给徐母送去一些钱财,要徐母好好照顾学聚,因此徐母能够及时给学聚送去衣食物品,使其不至于受到冻饿。狱卒们也因为徐学聚是体面人家的书生,既没有刁难徐母,也没有虐待学聚,就这样等到了浙江巡按林应训前来宁波巡视。
林应训,字子启,福建怀安人,隆庆五年(1571)进士,万历六年(1578),由南昌知县升任浙江巡按,来到宁波府考察时,调阅案卷,检查是否有冤案。当翻阅徐学聚谋财害命案的卷宗之时,发现没有查获赃物的内容,既然没有赃物,就不能认定是谋财杀命。因此提讯徐学聚,特别问到此事还有谁知道。徐学聚在监狱也常常想此事的前因后果,所以将自己曾经对朋友李善辅讲过此事的事情讲出,但还是认为两个人当时都喝得酩酊大醉,杀人之事不可能是李善辅所为。林巡按得知李善辅的名字,便记在心里。
接下来林巡按去考校宁波府的生员,发现李善辅为了能够考头名,托人来向自己行贿。林巡按因为心里有事,也不拒绝,来者笑纳,并且真的将其列在头名。李善辅自以为找到了靠山,所以经常到省城去见林巡按。每当此时,林巡按也热情接待。就这样过去了大半年的光景,一天,林巡按对李善辅说:“我为官清廉,也没有挣下什么钱,今年冬天我女儿要出嫁,还没备下嫁妆。如果你在外面看到有好的金玉首饰,可以替我买上几件,我如果看得中意,便收下。你是我最信任的得意门生,这件事千万要保密,事成之后,我一定会照顾你的。”
李善辅一直不知道送林巡按什么礼物为好,见林巡按信任自己,直接索要嫁妆之物,也是暗自欣喜。数日后,送到古金钗二对,玉钗一对,还有金粉盒、金镜袋等物。林巡按佯装高兴,全部收下,然后行文宁波府,押送徐学聚谋财杀命案的所有人证来杭州听审。待人证来到之后,林巡按将李善辅所送嫁妆之物都排列在大堂之上,要季玉及秦钫辨认。季玉当下就认出是自己让奶妈赠送给徐学聚的物件,再比对失单,名称、重量相同,然后把李善辅叫来对证。李善辅见季玉等人在场,认出所有物件,也是心惊胆战。不过他还认为有林巡按为后台,便推托是从不知名的过路客人那里买到的。
直到此时,徐学聚才知道自己是被李善辅所害,便高声指斥其无耻。李善辅这时才发觉林巡按并不是要索贿,而是赚取其抢走的金首饰,查出证据,如今只好自认倒霉,听从林巡按处置。
林巡按认为李善辅贪黩害义,残忍丧心,将利归己,把害归人,如今真赃俱在,就应该按照《大明律·刑律·人命·谋杀人》条规定的“若因而得财者,同强盗,不分首从论,皆斩”定罪,将其拟为斩首。
林巡按认为秦季玉、徐学聚,应该是彼有情、此有意,所以裁断他们成婚,“俾夫唱而妇随”。至于秦钫,虽然是退休高官,但背盟退亲,也是“枉厕冠裳”,念其年老,便不追究其责任了。
徐学聚大难不死,还娶得娇妻归,更感念季玉时常相助,因此对她倍加呵护。季玉得知徐学聚受到冤枉,也消除从前的怨恨,因此二人恩爱甚笃。徐学聚为了感谢林巡按,在家中立了塑像,早晚礼拜,更为了报答季玉,所以发奋读书,最终考取进士,后来官至福建巡抚,所著《国朝典汇》,至今是研究明史的重要史料。这正是:
嗟此悠悠假兄弟,五伦忘却真朋友。
(清·刘廷玑:《结交行》)
这个案件起因是徐学聚交友不慎,不知道李善辅是损友之中的“友善柔”,与之同醉共睡,无话不说,却不知道他是“面朋伪交”的人面兽心之徒,奸恶无比,最终深受其害,险些命丧黄泉。初审的知府,碍于秦钫是退休高官,仅仅以杀人有证,便判决徐学聚斩监候,险些草营人命。林巡按得知徐学聚曾经把去后花园取馈赠之物的事情告诉李善辅,即已开始怀疑他,但苦无赃证,无法办理,略施小计,就使其入套,最终将其绳之以法,这也是世间那些贪财害义、陷人利己者,最终应该得到的报应。世上多凶险,谨防祸从口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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