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弘治五年(1492),江西巡按洪钟接到同僚——前任陕西巡按,如今官升知府,准备赴吏部领凭的张英所写的一封私人书信,说其妻莫氏因病身死,寄灵柩于严华寺,准备送回乡厚葬,在殡殓时,棺内珠冠一项,好玉三件,金银镯钿、锦绣新服不计其数,却不想被寓居在寺的广东珠客,也就是贩卖珍珠的商人丘继修开棺劫掠,尸骨何罪,遭此荼毒。此案已经告到都昌县衙,倪知县已经审理,丘继修已经招认,倪知县的申文很快就会呈递上来,还望洪钟审核时,尽快批复,将惯贼速即正法,他妻仇得报,也好安心进京领凭上任。
洪钟,字宣之,浙江钱塘人,成化十一年(1475)进士,官至刑部尚书,嘉靖二年(1523)去世,其墓志铭为明代著名思想家王守仁撰写,《明史》有传。
洪巡按接到同僚的私人书信,觉得很蹊跷。张英妻子死了,为什么要将灵柩寄放在严华寺呢?信中要求将惯贼丘继修速即正法,而没有提出追究被盗窃的棺内装殓财物,是不是张英与丘继修有什么私仇呢?张英既然说妻子贤淑,情难割舍,为什么不提及盗窃装殓而辱及尸身之事呢?再说了,都昌倪知县已经审理此案,很快就会将申文呈递上来,倪知县确定的罪行及所拟的刑罚,如果合理,巡按也不会批驳,为什么张英非要自己尽快批复呢?面对众多疑点,洪巡按也不好质疑,而碍着同僚的面子,也不好拒绝,所以当即行文都昌倪知县,调取丘继修案卷,将此案相关人证押解前来听审。
洪巡按翻阅卷宗,发现丘继修的供词中有一句话讲:“开棺劫财本不是我,但此乃前生冤债,甘愿一死。”这明明是没有承认开棺劫财,却说什么前生冤债,到底是什么冤债呢?严华寺有寺僧数人,来此寄宿的香客及寓居之人也有十余人,倪知县为什么没有提讯这些人证,追查是否开棺劫财呢?捉奸捉双,捉贼见赃,既然盗取棺内装殓价值不菲,为什么没有赃物呢?此外,在确认装殓物品的时候,只有莫氏娘家兄弟的证言,而没有莫氏贴身婢女爱莲的证言,倪知县曾经问过婢女爱莲何在,而张英却以失踪为名,没有让婢女爱莲到堂为证。张英身为官员,应该知道妇女非奸盗人命案件,是不能够到公堂的,他完全可以对倪知县说此理由,却答以失踪,莫非婢女爱莲真的失踪了?
次日,洪巡按提审丘继修,追问其开棺是否有同伙。丘继修回答:“开棺之事根本不是我,但倪知县严刑逼供,我不得不承认。如果我因此事而死,也是前生注定,如今只求速死,了结这段恶姻缘。”洪巡按听闻此话,知道丘继修必有隐情,所以让左右退下,要丘继修讲明到底是什么恶姻缘,却不想交代出一个惊天的秘密。
原来,张英任陕西巡按时,因为任期只有一年,没有带家眷上任,其夫人莫氏与侍婢爱莲及一些家奴在家看守家业。官宦人家,都有管家打理家内事务,女主人也不必为此操劳,因此也无事可做。因为丈夫不在家,又有钱财及闲暇,故此莫氏常常带着婢女爱莲,由几个家人陪着出游。这一天,莫氏来到严华寺进香,也顺便散心。按照《大明律·礼律·祭享·亵渎神明》条规定:官员及百姓家的妻女是不能到寺观神庙烧香的,违者要笞四十,罪坐夫男。无夫男者,罪坐本妇。也就是说,妇女到寺观神庙烧香,其丈夫或儿子要被笞四十,没有丈夫及儿子,妇女本人被笞四十,而寺观神庙住持及守门之人若允许妇女去烧香,也要被笞四十。之所以法律禁止妇女到寺庙烧香,是因为怕男女混杂,出现淫乱之事,进而亵渎神明,败坏风气。不过,那个时候的妇女往往更加迷信,而布施起来,往往也很大方,僧尼道士也乐得妇女施舍,再加上民不告,官不究,所以那时妇女进香很普遍,而寺观神庙的人也不禁止。此外,官府不禁止庙会,也就不能限制妇女去逛庙会,对妇女烧香的事情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际上是默许了。
莫氏是官宦人家的夫人,其花容月貌天生丽质,再加上梳妆打扮,也就更加光彩夺目了。如果在丽人成群之中寻找哪个女人是佳丽,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个个争奇斗艳,容易使人眼花缭乱。莫氏则不同,她本身非常艳丽,却带着一个奇丑无比的婢女爱莲。那时候官宦人家的侍女,并不似小说戏剧描写的那样,都是绝色佳人,大多是丑陋不堪的。这一是因为穷困人家因为难以为生,女儿若是有些姿色,可以卖给他人为妾,得到的钱财会多一些,没有姿色则只好将之卖身为婢女了;二是因为官宦人家的妻子都是门当户对,与丈夫可以抗衡,不希望身边有漂亮的婢女,引得丈夫总想着偷腥。
法国19世纪自然主义文学流派作家左拉的《陪衬人》中描写了一个资本家,异想天开,创造了一种新的赚钱方法。专门雇用丑女出租给有钱的小姐、太太,可以使她们不美的容貌被衬托得美一些。后来一位贵妇人前来雇个陪衬人,却找不到一个可以陪衬她的,因为她比所有的陪衬人都丑。陪衬人生得丑,就被人当作奴隶,当顾客付钱给她时,她心如刀割,因为她是奴隶,她容貌丑陋,但她们陪同贵妇一起出入,人们还以为她是上流社会的人物呢!这个叫作杜朗多的资本家,所创立的陪衬人代办所,可谓是别出心裁,真会赚钱,而中国古代虽然没有人做这个生意,但以丑婢女陪伴富家小姐,却与杜朗多的创意相同,只不过没有牟利罢了。
一个天生丽质的巡按夫人,身边跟随一个丑陋不堪的婢女,也就更加衬托出巡按夫人的美丽,如何不使人关注呢?丘继修是从广东来江西贩卖珍珠的客商,正好寓居在华严寺。那个时候的寺庙设置一些客房,可以使远路而来的香客住宿,也允许外乡人借宿,收取一定的费用,也算是寺庙的一项收入。丘继修看到莫氏的花容月貌,不由得垂涎三尺,就思量如何将之弄到手。
丘继修是个男人,如果到莫氏家去寻找,看门的人定会拦阻,其丈夫不在家,陌生男子如何进得了官宅呢?思来想去,丘继修决定男扮女装,化装成一个奶妈,带着上好的珍珠来到张府,说是夫人要买的物件。看门人见是个女的,便进去禀报,莫氏虽然并没有说过买珍珠,但听说是合浦珍珠,也怦然心动,就让婢女爱莲将丘奶妈带进后宅。
莫氏看完珍珠,当即出银买了几颗,却不想丘奶妈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如果是谈些家长里短,莫氏早就端茶送客了,却不想丘奶妈学识广博,将古今事情说得天花乱坠,还谈一些风月之事。时而逗得莫氏哈哈大笑,时而又引得莫氏伤心落泪,时而还使莫氏脸红心跳,不知不觉就天色将晚了。莫氏见天已经擦黑,便送丘奶妈离去。当丘奶妈来到大门,又转身回来,对莫氏说:“妾身所住客店很远,如今一个孤身妇人,身上带着这样多的合浦珍珠,如果遇上劫道的,岂不是人财两空?恳请夫人让妾身在您家借宿一晚,明早再离去如何?”莫氏只好答应,就让婢女爱莲整理一下床铺,让丘奶妈与她一起睡。
莫氏下午听丘奶妈讲些风月之事,更兼丈夫离家日久,此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却不想丘奶妈悄悄地爬上自己的床。莫氏大吃一惊,正想喊叫,却被丘奶妈捂住嘴,低声说:“我原本是广东贩卖珍珠的客商,因为见到夫人美貌,所以才假装奶妈,故意要在这里住宿,以便一亲芳泽。我见夫人孤身日久,想必也思男女之事,更何况夫人声张,也会坏了名声。我能够上夫人的床,这乃是我们前世的宿缘。”莫氏原本被丘继修大谈风月之事,挑逗得春心萌动,如今又被丘继修搂在怀中,已经是推拒不得,便成就二人的好事。 自此以后,丘继修时常男扮女装来到张宅与莫氏奸宿,而婢女爱莲乃是知情者。
半年以后,张英回家,不久莫氏便去世了,他将莫氏的灵柩放在华严寺,第二天来寺祭奠,却发现灵柩被贼打开了,棺内仅仅留下莫氏赤裸裸的尸体,所有的装殓都不见了。张英告到县衙,倪知县前来勘验,没有发现尸体有毁坏的痕迹,却闻见棺内有浓厚的酒香气息,以为是用酒清洗尸体所致,也没有过分留意。倪知县当即将寺僧全部拘拿审讯,寺僧们纷纷磕头说:“我们都是出家人,凭借香客施舍,足以度日,绝不敢做盗贼之事。”倪知县再拘拿寄住在庙里的香客,发现丘继修乃是广东珠客,不是江西人,而张英又断定丘继修肯定是偷窃灵柩装殓的盗贼。张英虽然不是倪知县的顶头上司,但刚刚荣升知府,比自己官大五级,倪知县如何敢违忤,所以动用大刑逼供。在酷刑之下,丘继修只好承认偷窃灵柩装殓。按照《大明律·刑律·贼盗·发冢》条规定:“凡发掘坟冢见棺椁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已开棺椁见尸者,绞。”因此倪知县将丘继修拟为绞监候,申文上司,而张英觉得拟罪太轻,所以写信给洪巡按,希望能够将之斩立决。
洪巡按听完丘继修的陈诉,得知其奸官员妻子是实。那么,是不是张英知道妻子与人通奸,秘密杀死妻子之后,再栽赃于奸夫呢?而此事的重要人证便是婢女爱莲。(www.xing528.com)
洪巡按请张英来自己的官宅谈话,问及婢女爱莲今在何处。张英说:“婢女爱莲自幼服侍夫人,如今夫人去世,她不忍独生,在夫人去世之日,已经投鱼池自尽了,我正想请年兄为其申报朝廷旌表呢!”洪巡按听罢,沉思一下,便说自己公务繁忙,先留张英在自己的宅中小住几日,待将丘继修问斩之后,再回家收拾行装不迟。听洪巡按的口气,是留也要留,不留也要留,张英无奈之下,只好答应。
留住张英之后,洪巡按立即传集差役,前往张宅拘拿其管家及所有奴仆使女到衙门听审,最终了解到婢女爱莲惨死的经过。
原来张英荣升知府,回到家乡,要接妻子赴任。张英在家看到莫氏有许多合浦珍珠,在问其从何处购买的时候,发现莫氏言语支吾,有慌张的神色,便起了疑心,张英心想:“我离家已经一年有余,她买这些珍贵的合浦珍珠干什么呢?是不是她心上另有别人?抑或是她的相好送的呢?要不然她为什么面露慌张的神色而言语支吾呢?”他心里想着,却不好意思询问莫氏,于是将婢女爱莲单独叫到后院鱼池的亭阁,询问夫人是否与其他男人有染。爱莲如何肯说?张英便拔刀相向,恶狠狠地说:“你如今说出来,就是罪在夫人,与你无关。如果不说出来,我就把你杀了,丢进鱼池喂鱼!”爱莲被逼无奈,只好说出丘继修假扮卖珠奶妈,在这半年内常来与夫人同宿,如今寄宿在严华寺的事情。张英得知真情,又怕爱莲走漏风声,所以将其推入鱼池淹死,却不想此事被管家看见。
得知张英谋杀婢女,洪巡按回到宅第与张英私谈,要其交代谋杀实情。张英原本推三阻四,不愿意讲出实情,而洪巡按讲:“年弟若不肯讲出实情,年兄我只好大张旗鼓地审理,那个时候就是当今圣上也不能为你遮掩了。如果年弟现在讲明,年兄我还能为你开脱一二。”张英权衡再三,只好哀求洪巡按为其遮掩,讲出自己谋杀妻子的实情。
在杀死婢女之后,张英若无其事地与莫氏在一起。当天夜里,张英睡至二更时起床,叫醒莫氏,对她说:“我如今睡不着,想要喝口酒,若是微醉,可能就能安然入睡。”莫氏说:“夫君要酒,我叫丫鬟们取来就是了。”说罢就要喊爱莲,而张英拦阻说:“深更半夜的让丫鬟们去取酒,还不知道她们如何议论我们呢!不如你去取来,我们夫妻夜间对饮,也可以助兴。”莫氏只好独自下床,来到院中的酒缸取酒。那时候都昌人都自家酿酒,乃是称为红酒的糯米酒,富家多成缸地酿造,其缸可容纳千余公升。酒缸很高,莫氏踩在一个小凳子上,向缸内探身去取酒,却不想张英悄悄地跟来,抄起莫氏的双脚,将之掀入酒缸之中,莫氏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就头朝下跌入酒缸之中。
张英转身回房,侧耳细听,没有什么动静,就知道莫氏肯定淹死了,便故意喊:“夫人!”见没有人答应,便声张起来,把所有的婢女喊来寻找。婢女们惊动了家奴,众人点起火把寻找,发现酒缸前有只鞋,再往酒缸内看,发现夫人头朝下坠入酒缸,急忙救起,早已死了。张英故作慌张之状,揽衣而起,抚尸痛哭,其声哀哀,婢女们也随之落泪。
天亮以后,张英叫人通知娘家人,莫氏的兄弟都来了。莫氏兄弟见莫氏死于意外,也不好说什么,而张英坚持厚殓,凤冠霞帔、金珠首饰、锦绣新服,应有尽有,也就无法挑什么礼了。尸体收殓之后,就先将灵柩寄放于严华寺,而张英当晚派出两名亲信家人,于深夜开棺,将装殓物品全部偷走。张英这一计谋确实狠毒,既能够诬陷丘姓客商,又拿回了金银细软,还能够掩人耳目,更显得他与莫氏感情甚笃。
洪巡按听罢,感叹良久,然后说:“年弟有三个不能再当官的理由。首先是闺门不肃,其次是无故杀婢,最后是开棺赖人,你还赴什么任呢?”此时张英跪地哀求说:“此事并无人知,还望大人遮庇一二。”洪巡按说:“你自干事,人岂能知?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如今我已经知道,理不应该欺瞒。年弟的夫人失节该死,丘继修奸命妇该死,只是婢女爱莲不该死。年兄我念你十载寒窗,得官不易,不会坏了你的官,但你妄杀婢女,也不得不承担些罪过。因此需要申明吏部,降职降级难免。”事到如今,张英只能够满脸羞愧,听凭洪巡按处置。
按照《大明律·刑律·犯奸·奴及雇工人奸家长妻》条规定:“凡奴及雇工人奸家长妻女者,各斩。”莫氏是朝廷命妇,应该比照奴奸家长妻来量刑,更何况丘继修色胆包天,敢犯王家之命妇,所以“恶已贯盈,诛不容逭”。因此被拟为斩监候,秋后处决。
莫氏通奸,已经是有罪之人。按照《大明律·刑律·人命·杀死奸夫》条规定:本夫止杀奸妇,依殴妻致死律定罪,要杖一百、徒三年。按照《大明律·刑律·斗殴·奴婢殴家长》条规定:家长无故殴杀奴婢者,杖六十、徒一年。张英谋杀其妻,是淫妇风流,而谋杀婢女则是冤屈。按照二罪并发从重论的原则,张英应该杖一百、徒三年,因为是官,洪巡按只能够率先弹劾,讲张英“治家不正,无故杀死侍婢”,因此“须候请裁,暂停赴任”。吏部议处,将张英罢职不叙,也就断送了其前程。
倪知县受张英的嘱托,以大刑逼供,在检验时发现棺内有酒气,却没有追究莫氏的死因,而丘继修讲到恶姻缘之事,还不进行追究,可以说是有枉法的行为。按照《大明律·刑律·断狱·嘱托公事》条规定:“凡官使诸色人等,曲法嘱托公事者,笞五十,但嘱即坐。当该官吏听从者,与同罪。”这样倪知县应该受到笞五十的刑罚,以处分当之,将其罚俸三个月。这正是:
不正家岂能正官,罔恤幼焉能恤民。
此案身为官员的张英,得知妻子与人通奸,完全可以按照《大明律·刑律·人命·杀死奸夫》条规定处置,如果是将奸夫淫妇同时杀死,也就无罪,但他身为官员,不想将家丑外扬。张英先是杀死无辜的婢女爱莲以灭口,然后谋杀妻子莫氏,再嫁祸于丘继修,可以说设计缜密,而且又有知府之官为护身符,原本想人不知鬼不觉地了结此事,却不想百密一疏,写信给洪巡按,期望得到官官相护,却不想使洪巡按心生疑惑,来了一个彻底审查,虽然没有将张英绳之以法,但也使其丢官卸职,所以时人评价洪巡按是“直臣风烈”,大加赞扬,亦可看出明代官与民犯罪处置之不同。那时候达不到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却也还追求公正,如果连公正都没有了,还有谁相信官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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