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献对于巴人起源的记载,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一般说来,无论学术界认为巴国源于黄帝、太皞,还是认为源于丹山之巴、廪君之巴,或源于周之宗姬,事实上都是针对巴国上层统治者而言,乃指其王室族系及其地域。就古代史的实际来看,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族属可能一致,但更多的情况则是不尽一致。巴是文明古国,历代迁徙频仍,版图变易甚大,这就决定了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巴国被统治者的民族成分颇不相同的情况,而其统治者核心集团的族属则始终未变。
(一)黄帝之后
《华阳国志·巴志》记载:
《洛书》曰:人皇始出,继地皇之后,兄弟九人分理九州,人皇居中州,制八辅。华阳之壤,梁岷之域,是其一囿,囿中之国则巴、蜀矣。其分野:舆鬼、东井。其君上世未闻。五帝以来,黄帝、高阳之支庶,世为侯伯。及禹治水,命州巴、蜀,以属梁州。禹娶于涂山,辛壬癸甲而去,生子启,呱呱啼,不及视,三过其门而不入室,务在救时,今江州涂山是也,帝禹之庙铭存焉。禹会诸侯于会稽,执玉帛者万国,巴、蜀往焉……巴国远世,则黄、炎之支。
这段文字是追述巴国的远世,实际上就是追述巴国统治者即其王族的远世。巴与周同姓,故以巴为黄帝之后,这自然是有相当根据的。至于说禹娶涂山为江州之涂山,则与《左传》等先秦史籍所记载的当涂说等大相径庭,学者多以《左传》所记为是。郦道元认为:“(江州)江水北岸有涂山,南有夏禹庙、涂君祠,庙铭存焉,常璩、(庾)仲雍并言禹娶于此。余按群书,咸言禹娶在寿春当涂,不当于此也。”[13]郦说应当是正确的。根据新出土的东汉熹平二年(173年)景云碑铭文看[14],江州的帝禹庙和涂君祠,可能与汉代所传大禹后代帝杼“帷屋甲帐”、巡狩回蜀途经江州时所建有关。据此,江州帝禹庙和涂君祠的来源当是十分古远的。
(二)太皞之后
《山海经·海内经》记载:
西南有巴国。大暤生咸鸟,咸鸟生乘釐,乘釐生后照,后照是始为巴人。
太皞是上古东方和中原地区传说中的人物,春秋时屡见记载。史称太皞风姓[15],居陈[16]。《左传》昭公十七年记载:“大(太)皞氏以龙纪,故为龙师而龙名。”杜预注曰:“太皞,伏牺氏,风姓之祖也。有龙瑞,故以龙名官。”《吕氏春秋·孟春纪》:“其帝太皞”,高诱注云:“太皞,伏羲氏。”唐代司马贞《补三皇本纪》以及清儒吴任臣《山海经广注》、郝懿行《山海经笺疏》亦均以太皞为伏羲氏。但是,在先秦文献中,却并无将太皞与伏羲连称作为一人的说法。《易·系辞下》提到“古者包牺氏(按即伏羲)之王天下”,仅讲到伏羲观象、观法、始作八卦、作结绳网罟等,《世本》记载伏羲也是讲他作瑟、作琴、制俪皮嫁娶之礼等等[17]。在先秦古籍里,太皞是太皞,伏羲是伏羲,二者并不混同。而在编织“五神”、“五帝”的《吕氏春秋·十二纪》中,虽多次讲到太皞,却并无伏羲[18],在西汉的《五帝德》、《帝系》和刘歆的《世经》里同样如此[19]。甚至在春秋时代及春秋以前,史籍里根本就没有伏羲。伏羲大概最早见于《庄子》,可见太皞并非伏羲[20]。况且,太皞居东方,伏羲居西方[21],二者在地域上全无关涉,也无法把他们合二为一。
潘光旦先生采取汉代以后太皞伏羲氏的说法,据以认为巴人发源于西北地区[22]。按,《帝王世纪》说伏羲“生于雷泽,长于成纪”,司马贞《补三皇本纪》亦曰“生庖牺于成纪”,或曰伏羲生于“仇夷山”[23]。成纪在今甘肃东南部西汉水以北的成县。仇夷山疑即仇池山,在今甘肃西和县境,西距成县不远。由成县沿西汉水往东,经陕西略阳入嘉陵江,经过勉县,即是汉中,这里正是巴地的所在。而在甘肃东南的成县、武都、西和、天水、秦安等地,均发现不少历史时期主要是战国秦汉时期巴蜀文化的遗存。看来,从甘肃东南经陕西略阳到汉中,其中的一些巴蜀文化遗存应与巴人当中的某些支系有关,或许与汉中地区巴人的西迁有关,甚或与东汉末四川盆地东部渠县巴人的西迁有关[24],所以才会产生出伏羲与巴人关系的传说。不过,从太皞伏羲氏这一称谓可以看出,巴人源于伏羲的传说当为晚出之说。但伏羲氏与巴人的关系等问题,还比较复杂,尚需深入研究。
《山海经·海内经》说“大暤生咸鸟,咸鸟生乘釐,乘釐生后照,后照是始为巴人”。咸鸟,或认为即《诗经·商颂》所谓“玄鸟”。乘釐、后照,未详。或以为乘釐即廪君,后照即楚之昭氏之后,均无确切证据。
《海内经》这段记载所说的太皞远裔的巴国,既然有其世系可以寻绎,当有所本。但所说巴国,却不当是巴国的统治者姬姓王族,而应如李学勤先生所分析的,是巴国的一部分民众[25],是组成巴人的族群之一。(www.xing528.com)
(三)丹山之巴
《山海经·海内南经》记载:
夏后启之臣曰孟涂,是司神于巴,人请讼于孟涂之所,其衣有血者乃执之,是请生。居山上,在丹山西。丹山在丹阳南,丹阳,居[巴]属也。
孟涂,或作血涂、孟徐、孟余,均形近而讹。郝懿行《笺疏》云:“《水经注·江水》引此经作血涂,《太平御览》六百三十九卷作孟余或孟徐。”不知孰是。此段引文的最后十一字,据郝懿行《笺疏》云:“《水经注》引郭景纯云:‘丹山在丹阳,属巴。’是此经十一字乃郭注之文,郦氏节引之,写书者误作经文耳。居属又巴属字之讹。”可知乃后人将郭注羼入。依此,郭注原当作“丹阳,巴属也”,居、巴形近而讹。丹阳,郭璞注云:“今建平郡丹阳城秭归县东七里,即孟涂所居也。”郝懿行《笺疏》云:“《晋书·地理志》建平郡有秭归,无丹阳,其丹阳属丹阳郡也。”丹阳,今湖北秭归,地在西陵峡上游。《路史·后纪十三》罗苹注云:“丹山之西即孟涂之所埋也。丹山乃今巫山。”据此,丹山当在西陵峡与巫峡之间,即今渝、鄂交界的三峡峡区。
夏后启,夏代开国君主。据史籍和夏文化考古,夏的地域范围在晋南豫北,长江三峡地区不曾成为夏之统治地域,因而丹山不可能有夏启之臣。依引文意,巴为地名,孟涂为神名, “听其狱讼,为之神主”[26]。据此,孟涂当是长江三峡丹阳一带土著部落所信奉的专司诉讼之神。可见,这个巴与巴国王族的起源谈不上有丝毫联系。
(四)廪君之巴
巴王族源出廪君,此说影响较大。廪君史迹出自《世本》,此书早佚,《后汉书·巴郡南郡蛮传》引之如下:
巴郡南郡蛮,本有五姓:巴氏、樊氏、瞫氏、相氏、郑氏,皆出于武落钟离山。其山有赤黑二穴,巴氏之子生于赤穴,四姓之子皆生黑穴。未有君长,俱事鬼神。乃共掷剑于石穴,约能中者,奉以为君。巴氏子务相乃独中之,众皆叹。又令各乘土船,约能浮者,当以为君。余姓皆沉,唯务相独浮。因共立之,是为廪君。乃乘土船,从夷水至盐阳。盐水有神女,谓廪君曰:“此地广大,鱼盐所出,愿留共居。”廪君不许。盐神暮辄来取宿,旦即化为虫,与诸虫群飞,掩蔽日光,天地晦冥。积十余日,廪君伺其便,因射杀之,天乃开明。廪君于是君乎夷城。
夷水,今清江,古又称盐水。武落钟离山,即《水经·夷水注》的佷山,在今湖北长阳境。
《后汉书·巴郡南郡蛮传》李贤注引《世本》曰:“廪君之先,故出巫诞也。”巫为地名,诞为族名,巫诞即巫地诞人。诞人属于百濮民族系统,故廪君族属,实为濮人。
廪君是组成巴人的主体族群之一。有的学者认为廪君是巴国的统治者,但是在《华阳国志·巴志》这篇专门记载巴国及其史事的历史文献中,对于廪君却只字未提,这已经充分说明了廪君并非巴国王族这一史实。不过,虽然廪君与巴王族无关,但廪君蛮却是巴国的国民之一部,是活动于巴地的众多族群中很有影响的一支,这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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