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小草》诗目列诗六十首,其中《隆德道中别母》等五题各为二首;《秋日感怀》八首;《春咏》十六首,合计八十七首(目录外一首,不知诗主,不计),这些诗均成于乾隆壬申(1752)年之前。实际上,刘江氏嗜诗如命,津门旋里之后的主家期间,于柴米油盐诸务之隙,忙里偷闲,未尝一日荒疏诗词。其二子刘曰豫尝言:“太孺人自父任回家,所作诗词歌赋不下数百首,余等力微,未能付梓,仅有楷书者数本藏于家。”可见《蝉鸣小草》所收录的,盖其生平所作之一小部分而已。七十二岁时,同城文士化鼎吉撰修《化氏家谱》告竣,请刘江瑞芝作序,老太太即允所请,欣然命笔,亦可见她钟情诗文,至老笔耕不辍之一斑。
今天,当人们大声疾呼力戒浮躁,呼唤天真理性创作理念回归之时,《蝉鸣小草》的诗学美学价值何在?社会意义何在?
其一,《蝉鸣小草》填补了陇上诗坛无女诗人的空白。
东汉时代,陇上诗坛曾出现了一位风华绝代的女诗人,那就是陇西通渭人徐淑。徐淑的丈夫秦嘉,字士会,亦擅诗文。秦嘉为上计吏远赴洛阳,二人鱼雁往来,互诉衷肠,一一寓之于诗。后秦嘉客死他乡,徐淑兄逼其改嫁,她“毁形不嫁,哀恸伤生”,守寡终身,留下了一段凄婉的爱情故事。秦嘉和徐淑的诗,受到了我国历代诗论家和诗选家的称赞,也得到历代读者的尊敬。东汉以降,迄于民国,陇上诗坛曾有过盛唐边塞诗的辉煌,明代“前七子”李梦阳崇古派的风靡,清代“关中四杰”吴松厓的清新……但那只是男人天地,呈现的是单一的阳刚,没有女性的声音,女性的柔美,不是完整的世界。民国以来,各种有关历代女性诗人的书籍资料陆续问世,影响较大的有民国施淑仪辑录的《清代闺阁诗人征略》、近年王英志编写的《清代闺秀诗话丛刊》和肖亚南主编的《清代闺秀集丛刊》。有人通过对《清代闺阁诗人征略》中1260余位作者里籍的统计,发现女诗人群体分布最广的是鱼米之乡的浙江(524位),江苏(465位)次之;经济文化相对落后的陕西二位,新疆一位,甘肃归零。在迄今为止同类规模最大的《清代闺秀集丛刊》一书中,收录了甘肃籍女诗人江瑞芝的《蝉鸣小草》。原来清代女诗人人数众多,但出专集的仅占约其中的四分之一,在该丛刊搜罗到的401位闺秀的403种诗集别集中,静宁江瑞芝及其诗作赫然在册,打破了明清闺阁诗苑江南才女一统天下的局面,“见我西陲山川之秀”,为我陇原父老增光,着实令人鼓舞。
刘江瑞芝的诗歌成就,颇得陇籍学者的重视。民国方志学、金石学、西北地方史专家张维的名著《陇右金石录》,不仅介绍了江瑞芝其人其诗,而且全文收录了贵州章世焘、通渭李南晖撰写的两篇序文,用以展现江诗的创作成就,这在《金石录》中是罕见的破例。静宁民初第一任县知事、学者王烜在其《存庐诗话》和《历代甘肃文献补录》中两次写到江氏诗作,十分推崇。
其二,《蝉鸣小草》显示了作者诗歌创作与众不同的个性与风貌。
按品类分,诗集所收八十七首诗中,古体诗所占比重不大,只有《赋得有鸣仓庚》《赠秦安何世嫂夫人》和《望姜女坟》三首,其他均为近体。个中原因其实很简单:人言“古体易学难工,近体难学易工”,近体诗只要掌握了平仄规律、对仗特点,就能写得像模像样,所以初学者一般都是先律绝而后歌赋。贯穿江氏律绝的主旋律,是女孩小鸟依人的思亲情结,而抒发少女怀春、闺中幽怨一类的诗句在《蝉鸣小草》集中是决然看不到的。无论是秋夜独坐,还是春日斜晖;也不管是草木飞黄,抑或是杜宇哀啼,总会逗起瑞芝对父母对家人的思念,正所谓“离情自古人同有,别恨谁知我独深”(《秋日思亲》二首)!在家乡,她翘首关山,思念三千里外的椿萱高堂;到辽西省亲,她又萦怀留守秦塞的风烛二老,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换个角度看,封建时代,女子的活动范围是十分有限的,江氏概莫能外。若不是早年的辽西省亲之行,她一生的行迹出不了静宁城。狭窄的活动区域,贫乏的生活阅历,限制了她的空间,这本是她诗歌创作的不幸,然而这恰恰逼着她心无旁骛,专注地在“思亲”二字上做文章——“安得身轻如旅雁,关山飞过到天津”(《元日偶成》)、“最是思亲一念深,百方难医此愁襟”(《书怀二首》)、“乡书写就凭谁寄?塞雁流连盻未归”(《秋日感怀》)……把炎黄民族重亲情、重天伦的传统观念,演绎得淋漓尽致、熠熠生辉。
刘江瑞芝诗存世不多,但其诗风个性已显端倪。前人惯用“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来形容女性诗作。瑞芝之诗,果“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若仔细品读,就会觉得她的清纯是一种接近透明的清纯,简直到了“实话实说”“白话白说”的程度,如《怀小妹瑞芗》:
自离乳妹小芗哥,迅速光阴一载多。
记得去时方学语,不知此后又如何?
不假修饰,不事雕琢,内心独白脱口而出,使人鼻酸的艺术效果随之而来。再如《之父任,别潘舅母并诸姊妹》:
我去心偏急,临岐复暗伤。(www.xing528.com)
征途如箭速,离恨等天长。
梦寐常相忆,嬉游幸勿忘。
暂时遥望处,只有树苍苍。
诗人远赴津门省父,临别依依,执手相看泪眼,叮嘱姊妹“梦寐常相忆,嬉游幸勿忘”,这不禁让人想起《孔雀东南飞》中刘兰芝被驱,和小姑痛别的场面:“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千古同调,一样感人肺腑。
由于题材范围的促狭,春雪、春愁、秋月、秋夜往往成为江氏吟咏的对象,光《春咏》题下诗涉及春的意象就有十六种之多。刘江瑞芝根据其不同场合,各自特质,处理得丝丝入扣,毫无雷同,实在是不容易的事。
其三,《蝉鸣小草》吸收了黄土地的滋养,散发着浓浓的乡土气息,蕴含着丰富的地域、民俗文化元素。
兹举二例。
《隆德道中别母口占二首》之二:“说道萱堂赴远行,匆匆不尽别离情。满川草色红如许,都是思亲泪染成。”末二句运用夸张,将满川草色之红说成是离别悲泣,血泪染成,艺术效果自不待言。但草怎么是红的?不免使人生疑。原来陇坂大地的沟边路旁及河川湿地,广泛生长着一种草本植物,名叫红蓼(俗名水红,《静宁州志·物产》有载)。夏秋之交开花,远远望去,宛若血红。刘江瑞芝将家乡风物信手拈来,引类譬喻,亲切生动,产生了不可替代的艺术效果。诗集中陇原草木鸟兽和地理名词还有许多,如牧童、塞雁、鸧鹒、蕨、(六)盘山、关山等等,无不给诗篇打上地域的鲜明印记。
再有,上文我们举例过的《怀小妹瑞芗》的首句“自离乳妹小芗哥”,也很耐人寻味。男尊女卑是旧时代人们普遍的习俗观念,生了女孩的人家,给孩子起的名字往往带上良好祈愿,比如“招弟”“引弟”“转变”之类,民俗色彩甚浓。同时人们把女婴女童昵称为“哥”,如“嫚哥”“憨哥”等等。北方广大地区都有此风俗,《红楼梦》中荣国府的管家大奶奶王熙凤小时候,大家不就叫她“凤哥儿”吗?出生于小小静宁州城世宦之家的江瑞芝,实际上也是生活在市井生活圈,生活在民间。家乡的风习时尚,一草一木对她而言,实在熟悉不过的了。也正是由于这些本土文化元素的渗入,使他的诗作如烂漫山花,别具情调,特别亮眼。
刘江瑞芝生于雍正,殁于嘉庆,目睹了乾隆盛世的整个历史过程。史料记载,康雍乾时期,静宁地区道不拾遗,夜不闭户,百姓安居乐业,经济文化发展到空前水平。任何文艺作品,总是会打上那个时代的印记。虽然,《蝉鸣小草》没有也不可能把笔触指向重大社会事件,未能跳出家庭的小圈子,然而透过其所书写的离情别绪、悲欢离合,揭开“淡淡的忧伤”的纱幕,人们感受到的,依然是太平年间的安谧和祥和,恬然与无忧。
二百余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太平老妪刘江瑞芝安详地离去,把一本不算太厚的《蝉鸣小草》留给这个世界。如同一块陶片,一段残垣,一方册页,一枚五铢一样,其本身必然嵌藏着不菲的人文社会艺术等信息,可以“究天人之际”,也可以“通天人之变”,“非遗”之所以珍贵,原因就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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