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三年(1897)五月的一天,一位以即用知县身份,前往四川西北藏区腹地朱倭屯就任屯委员的官员,骑着一匹小川马,带着几个兵弁和随从,风尘仆仆地走在康定城东南的跑马山上。这位官员面貌白皙,年约三十三四岁,正值人生中的大好年华。五月的川西北,已是骄阳初炙、暑气方张之时,连日的鞍马劳顿,使他的额角不时沁出几粒汗珠。而一想到远离故土数千里,来到完全陌生的异域做地方官,胸无成算,吉凶未卜,这位初出茅庐的七品知县,不觉蹙起了双眉。这时,一朵溜溜的云彩从天边飞来,端端溜溜地罩在这一行人的头顶,人走云亦走,不离不弃,像是特意为他们遮阳打伞。看来这是个好征兆啊,老天如此眷佑多情,宦途一定平坦顺利,风光无限……年轻官员的情绪不禁为之一振,马上加鞭,向目的地驰去……
他,就是王曜南。
王曜南,字有轩,号午天,甘肃平凉府静宁州通化新街人。出身望族,祖上王瓆,崇祯进士;父亲王源瀚,光绪十二年(1886)进士;九年后,王曜南又名列皇榜,中三甲第53名进士。该科为光绪乙未科,即1895年的春闱会试。四月,各省举子考毕,等待发榜,《马关条约》签订的消息传来。割让台湾及辽东,赔款白银二亿两的辱国丧权条款,在士子中激起轩然大波,引发“公车上书”。王曜南和甘肃其他六十名举人在康有为起草的万言书上签名,稍后,他又在凉州举人李于锴起草的请求废除《马关条约》的呈文上签名,表现了一个读书人应有的爱国热忱与良知。
五月,新晋进士通过最后一关“朝考”后,由翰林院带领引见皇帝谢恩。得旨:王曜南等“俱著交吏部掣签,分发各省”。掣签结果,王曜南以即用知县,分发四川候差。
候差的日子是悠闲的。除了川剧那干唱的高腔,让听惯了大秦之腔的耳朵略感不适外,麻婆豆腐吃得,清爽滑竿坐得。更有武侯祠、薛涛井、杜甫草堂、浣花溪,可凭吊可揽胜,可念天地之悠悠,可发思古之幽情……但是,此时的清廷早已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大厦将倾,怎容尔等优游卒岁?果然,光绪二十三年(1897)五月,清廷批复四川总督鹿传霖关于奏请在章谷、朱倭改土归流,设立屯务委员的一道敕令,着王曜南担任朱倭屯员,委管孔撒、麻书、白利三土司兼代士勇,并管理赋税、诉讼等事务。电文措辞明确,不容置疑——“即著饬令接管之知县王曜南等,迅速驰往。将该土民赋讼等事,尽心抚辑”!
朱倭土司原址现为炉霍县的属乡,孔撒、麻书、白利三土司原址今属甘孜辖境,彼此紧密相邻。其地处在横断山山系北端,金沙江、雅砻江、大渡河贯穿境内。冰川皑皑,森林幽深,温泉氤氲,佛寺庄严,就连耸立在荒山之巅的废弃碉楼,也傲然宣示着它的沧桑之感和残破之美!境内资源丰富,鹿茸、麝香、贝母、虫草遍布其间,裸露的金属矿床随处可见。仁达沟的“瞻金”量大质纯,只要穿草鞋到河滩里走一趟,回来也能在草鞋里洗出金子来!这一带地方,最早人们习称“康区”,又称“康巴”,即“康人所居之地”。民初建立“川边特别区”,简称“川边”。1939年民国政府正式设立西康省,“西康王”刘文辉倚为心腹禁苑。
自古以来,这里就是红丝发辫盘顶,行走不离一把精美藏刀的“康巴汉子”的天下,民风强悍,桀骜不驯。土司、头人、寺院势力错综复杂,贩夫、云游僧、盗马贼出没其间,朝廷鞭长莫及,地方动乱频仍。从雍正八年(1730)到光绪二十二年(1896),清朝政府七次发兵征讨,时抚时剿,恩威并用,但祸乱甫敉,衅端又启。深林密箐,匪徒强人倚之为天然巢穴;经院佛寺,竟成为阴谋诡计产生的渊薮。清廷将涉世未深、毫无地方行政管理经验的书生王曜南派往如此棘手的地方去“维稳”,谋得一方平安之举,让人难以理解!
不管这块山芋如何烫手,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严旨切辞,岂容犹豫?
王曜南接过印信公文,草草收拾了行囊,招呼随从人等,即刻赴任。出得成都,道经才女卓文君当垆买酒的邛崃,一路向西,过雅安,来到浊浪滔天,铁索横空的大渡河边。河边的“泸定桥”建于康熙四十五年(1706),桥头有康熙大帝题写的“泸定桥”御碑。13根粗壮的铁链连接两岸,上铺木板,以通行人,此桥名闻天下,蔚为壮观。
王曜南诗集《学古轩诗草》中有一首《过泸定桥》诗,记录了一个宦游者足踏凌空的桥板,手扶晃动的铁链渡河时的所见所感:
果是乾坤陡转旋,浮桥鼓荡水沦涟。
画光夹岸虹飞彩,铁索腾空电掣鞭。
平地登龙人共慕,危途叱驭我争先。
不知匹马西行客,边塞风霜阅几年?
一丝迷惘与困惑,不觉从王曜南的心头掠过……
当了过河卒子,只有拼命向前。
过桥不久,沿河再北,登上跑马山——这就是本文开头出现的一幕。下得山来,便是历史名城康定。康定,古名打箭炉,亦称炉关,是川西北茶马互市的中心。早在雍正七年(1729),清政府在其地设立了打箭炉厅,作为施政中心,自此而后,这里也便成了向藏区用兵的物资贮备基地,兵饷转运中心。该地也是成都通往藏区的必经之地,王曜南诗中说自己曾“四出炉关”,此时他的主流意识,还是为远赴边陲、建功立业的宏大抱负所占据,因而他的《出塞诗》“塞马鸣兮风萧萧,雪窖冰天兮画旗凋,几人封侯兮如班超”,于悲凉苍劲之中,显得沉雄阔大,颇有唐人高岑式的豪放。
出得炉关,继续西行,沿路人烟稀少,道路崎岖难行,更兼时有“夹坝”(盗匪)出没骚扰,一夕数惊,风声鹤唳。十天半月之后,总算平安抵达雪山环抱中的目的地朱倭。七找八找,在朱倭土司气派的藏楼旁找到一所尚未来得及修饰的旧土堡,看门人告诉通事(翻译),说这就是为新任委员(知县)物色的办公地点朱倭衙署。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看到如此简陋不堪的“衙门”,王曜南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想想行政级别才高一级的静宁州衙,前有仪门谯楼,后面依次是大堂、思正堂、三省堂、官宅。储饷库兵器库排列有序,六部办公房井井有条。肃肃翼翼,轮奂辉煌。二者差距,不啻天壤!不过,知书达理的王曜南倒也有“到什么山唱什么歌”的心理准备,并未过分沮丧。我们看他的《朱倭衙署赋怀》诗:
煌煌天语喜重申,遵旨安边气象新。(www.xing528.com)
百万军前辛苦地,三千里外宦游人。
存心愿守催科拙,施政难忘抚字仁。
莫怪此间风俗古,往来尽是葛天民。
全诗基调昂扬,抱负不凡。尾联用上古人文始祖“葛天氏”的理想治世来喻朱倭的古拙民风,更显作者初履仕途之乐观豁达的情绪。
要理一方事,先做一方人。明清以来,静宁人出仕的地点,以四川为最,山西河南次之。而所仕地方条件之差,数王曜南为最。比如饮食,当地无种菜习惯,藏民主食为青稞炒面拌酥油,是为“糌粑”。还有语言不同,观念相左的隔阂,有危途险阻,意外之变……《仁达沟坐牛皮船》一诗,反映王曜南摒除艰难,力求适应环境,融入这个陌生社会的努力——
手引牛皮作渡船,随波高下影轻圆。
撑竿映日盆堪戴①,鼓棹临风磨忽旋。
气盛欲登天上坐,眼花疑向水中眠。
此身飘荡知何似?元是乾坤一醉仙。
王曜南自注:①夷人登岸时辄戴船于首。
川边多峡谷急流,渡河工具除了溜索,安全系数高的就数独特实用的牛皮船了。其做法,先以木条扎架,再蒙以牦牛皮即成。遇水则撑舟划渡,既渡则头顶肩扛,轻巧灵便,使用普遍。要在别地,官员出行骑马乘轿,风光无限。而在此地,只有屈尊枉驾,蹙肩缩足,哪管什么“官体”“斯文”?“此身飘荡知何似?元是乾坤一醉仙。”无奈之余,只好自我解嘲自慰……
遗憾的是,王曜南朱倭行政期间,没有像其他司牧一样,留下“理边纪略”“川藏札记”之类的著述,所以关于他的治绩的原始资料一概阙如。《静宁县志》有一小段文字是这样说的:“当时甘孜少数民族地区一些不法之徒聚众滋事,地方不宁。他不避险恶,单骑安抚;东谷土司因讼事行贿,被其杖责,上下悦服,民心遂定。”若干年后,他在名为《我徂》的忆旧诗中写道:“我徂到朱窝,皮船稳渡河。蛮夷闻我至,下拜肃投戈。”似乎,屡次弄得钦命大员、提督参将焦头烂额,朝廷都拿他没法的“铁疙瘩”,经王曜南小施手段,轻松化解,太平无事。而坊间流传的版本,却与“官方”的说辞大相径庭——某次王知县因公外出,雇几个人伕为他抬轿。行至山间险绝之处,不偏不倚,将轿落在一块危石之上。轿夫借口方便,溜之乎也。路窄石滑,时刻有坠入江中的危险,王知县连呼“刁民”“上当”,无奈天地不应,好不狼狈!经此刻骨铭心的教训,王曜南处事更为小心谨慎。若干年后,四川总督铁良参他“遇事退缩,不知奋勉”,也许就根源于此。
更为难堪的是,朝廷始设朱倭屯区时,瞻对为其上司管辖厅。然而清廷对川督鹿传霖的“改土归流”建议一直模棱两可,举棋不定。王曜南上任才四个月,鹿总督被免,朱倭等三土司改土归流进程中止,甚至把好不容易收复的瞻对大大方方“赏与”达赖!最高当局出尔反尔,让处在夹缝中的基层官员怎能有所作为?不难看出,王曜南川边赴任之日,即是他仕途的黯然终结之时!
朱倭的差事不好办,不能办,未免让人心生郁闷。五古《病中感怀》抒写“卧病朱倭屯,四顾无相识”的悲凉,真情实感,载诸楮(chǔ)端。诗中有一句“携子早还家”,怎么回事?原来,王曜南先生是携带长子王尔兴一同进藏的。揆之常理,用意不外三点:公事之余亲自教诲,课督方便;让孩子增长见识,经受考验;子在膝下,减少思家之苦。进士的考虑,毕竟远胜常人,边塞的艰难,促使这位出身大家门第的13岁少年,素质全面提升。王尔兴成人后在兰州、静宁兴办“同生火柴公司”,造林植树,屡经挫折而矢志不渝,事业终竟有成,不能说与他早年经受的“挫折”“磨难”等等教育无关。
《学古轩诗草》中写于朱倭的诗篇,《留别诗》《会饮诗》是引人注目的作品。光绪二十三年(1897),有《送张少斋太史帅师回成都》二首,《和少斋张太史留别诗》一首。张少斋,名继,出身陇西世家。其父张敏行清宣宗道光进士,本人光绪进士,授翰林编修。时张继被鹿督任命为弹压委员,顺利平息川边最大土司德格内乱,“才识逸群,功绩迅著”。陇西和静宁,近在咫尺,是真正意义上的“乡党”。虽非“同是天涯沦落人”,但老乡见老乡,总比他人的感情要深一些,“异地愿为东道主,乡情深重受恩偏”!不过乍见留别,竟是永诀——清末吴恭亨《对联话》记载:张继“率师征瞻对番,或诬其受喇嘛磁货,沦戍新疆,以鹿传霖请命释回,未行遽殁。”实在令人扼腕。
《九老会饮歌》写在光绪二十四年(1898),这是一次中下级文武同僚的宴饮诗。诗中描写对象为打箭炉军粮府主管刑钱的来浩生、打箭炉协镇何贡三、军粮府官员刘仁斋、关外巡查委员袁玉田、打箭炉都司罗季常、督办粮台洪子彭、委办茶关张云亭、章谷屯务顾敬轩,加上朱倭屯政府委员王曜南共九人。这些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的“战友们”觥筹交错,欢聚一堂,实属不易。
座中的刘仁斋名廷恕,湖南善化人,后升至打箭炉厅同知,与王曜南情谊最笃,七年之后,两人仍有交往。光绪三十一年(1905)的《解饷打箭炉与刘仁斋话旧》写道:“当年旧侣今何在?惟有仁斋笑语陪!”提到刘廷恕,喜好钱币收藏的“泉友”们想必非常熟悉,此人在中国货币史上可是一位重量级的人物。为抵制英商在我国西藏、川边大肆发行印度“卢比”,实行不等价交换的经济侵略,最早采取行动,铸造适应藏区特制银币的,就是这位打箭炉同知刘廷恕。在上司默许下,刘试用土法铸造“炉关契”银币,汉藏商民争相乐用。是为正面铸光绪头像,背面有“四川省造”字样正式货币的前身。大清王朝进行的一系列悲壮的社会改革,多以失败告终,唯有在康巴藏区铸行的“四川藏洋”取得成功。然而这位有头脑有魄力的能吏,最终也未摆脱历史的嘲弄——光绪三十一年(1905)三月,川边地区发生了震惊中外的“巴塘事变”,驻藏帮办大臣凤全及随员50余人被杀。事后凤全妻李佳氏将凤全之死怪罪于打箭炉厅同知刘廷恕的“迟不发援兵”,遂四处告状,闹得不可开交。当时川督锡良无奈,只好以“年老糊涂,几误边事”将刘参革了事。
“劳心劳力七十年,而今地下去长眠。”光绪二十五年(1899),王曜南之父王源瀚离世,王曜南返里守制。三年服阙,再到四川,已是物是人非,原任地方,早已易主。无奈暂栖省会,临时听调使用。光绪二十八年(1902)到三十一年(1905)四年间的诗作,依稀可以看出王曜南在此四年间的所为:“锦江书院课卷”“盘查东门”“秋闱派受卷官”“于役新津县”“赴新繁县”“解饷宁远府”“东厂煮粥”“解饷打箭炉”“上飞越岭”……职无专任,四处奔波。铁腕大臣锡良调任四川总督后,开始在川边积极推行“新政”。光绪三十一年(1905)、三十二年(1906),德宗皇帝根据锡良奏请,下令内阁革职开缺了两批地方官吏,王曜南不幸列名其中——“即用知县王曜南,遇事退缩,不知奋勉……惟文理尚优。著以教职归部铨选。”王曜南裭夺实职之后,无所事事。经人撮合,他在成都马王庙巷娶一女子为妾,饮酒赋诗,流连名胜,聊以度日。光绪三十二年(1906),宦海倦游,万念俱灰的王曜南递上辞呈,带着如夫人打道返里,结束了在川边满打满算不到七年的仕宦旅途,然后东山再起,开始了地方“资政议政”的另类政治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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