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锜——德顺大地之子,屡屡创造战争神话,让入侵者畏而敬之的英雄,正史、稗官记载了不少关于他的传奇。《宋史·刘锜传》:“(刘锜)为陇右都护,与夏人战屡胜。夏人儿啼,辄怖之曰:刘都护来!”宋人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兀术至顺昌,下令曰:‘顺昌城壁如此,可以靴尖踢倒。’既而战败。金贼谓自过南朝来,十五年间,无如此战;必是外国起鬼兵来,我辈莫敢当也。”二十一年过去,顺昌之役给金军将士心灵的创伤,依然作痛——“金主亮之南下也,令有敢言锜姓名者,罪不赦。枚举南朝诸将,问其下谁敢当者,皆随姓名其答如响。至锜,莫有应者。”朱熹等人《名臣言行录》中一则小故事则更令人开胃:“有虏使馆都亭驿,与其副饮酒,其副不肯饮,诃之曰:‘酒中安得有刘四厢(锜曾官神龙卫四厢都指挥使),何不饮?’有使虏者,见其厩卒怒詈马之不食草者亦云尔,盖其威名素著于南北云。”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刘锜卒后,南宋文坛盟主、著名诗人周必大有挽诗二首相赠,其中一首是:
今代诗书帅,收功百战馀。人谁不开府,公独带除书。
后家无檐,生前客有车。轻财并待士,此意果何如。
挽诗在称颂刘锜高风亮节的同时,给他一个与众不同的芳誉:“今代诗书帅”,令人眼前一亮,遐思潮涌。
的确,提起“南渡十将”之首的武穆将军,人们或津津乐道,或为自豪的是当年顺昌勇挫“铁浮屠”,大破“拐子马”的精彩战例,是信叔一矢封水斛的绝妙射技,少有人知道他会作诗填词,更无人知晓他的书法,开张自如,婉妍不羁,置于朝堂卿士之列而毫不逊色!
先说他的诗词。
史料证明,收于诗集《清溪诗集》中的刘锜诗词,约二百首,但大多散佚。今人所见刘锜诗词共八首,《全宋诗》收录七首,《鹧鸪天》词则见于宋元话本《碾玉观音》。七首诗题为:《偶得一绝》《题村舍呈德瞻友二首》《题昭陵》《午寝》《用前韵呈德瞻》《资福寺》。刘锜之诗,前人笺注的很少,根据内容看,大多写于他被贬闲居之时。
如史所载,在绍兴十年(1140)顺昌、十一年(1141)柘皋大捷之后,偏安一隅的南宋小王朝却在大挫金人锐气的胜利中疲软起来,竟然决心求和,命诸军撤退。刘锜随之被迫交出军权,被贬至荆南府、潭州府任地方官。虎落平阳,龙困浅滩,一待就是二十年。刚到潭州(今长沙),朝廷没有任何安排,于是他游览湘中一带的名山胜水,借以排遣内心的寂寞。株洲资福寺、湘潭唐兴寺,都是他经常涉足的地方。光绪《湘潭县志》载,刘锜曾在此小住,留下“山僧不识英雄汉,只管滔滔问姓名”的《资福寺》诗。
远去了刀光剑影,抖落了阵战征尘,造物主把潇湘的美景交给他,让他慰疗心身的巨创;上苍把充裕的时光交给他,让他抒发堰塞的愤懑。然而,倾泻于刘锜诗笺上的,却是超乎其类的豁达,拔乎其萃的气度——
琉璃盏内茅柴酒,白玉盘中簇豆梅。
休懊恼,且开怀。平生赢得笑颜开。
三千里地无知己,十万军中挂印来。(www.xing528.com)
“休懊恼,且开怀”,尽管今日寂寞,寂寞到“三千里地无知己”!而有“十万军中挂印来”的辉煌,此生足矣,些小芥蒂,何足挂齿!正如宋儒曾宏父所云“中兴诸将,多以勇闻,武忠独缓带临戎,策屈群力。顺昌一战,强虏破胆。逮其释兵得祠,雍容散地,以湖山松竹自娱,不矜不怨,俦古之儒将欤!”另一位大理学家张栻路过刘锜旧居时,也写诗慨叹:“事业留千载,英雄去一丘。平生许国志,岁晚讵悠悠”!翻检历史,许多位居枢机,权柄在握的人,可以享受闻达天下时堂上一呼,阶下百诺的快意,但无法忍受失去权力之后的炎凉、势利与白眼,牢骚肠断,怨天尤人。
还有“从来不问荣华事,自有沙鸥信此心”(《题村舍呈德瞻友》)、有“扬鞭江路心无事,问舍求田过浅山”(诗题同上)、有“五湖秋欲好,谁在钓鱼船”(《午寝》)、有“门外蹄轮任迹疏,一廛深称水云居”(《用前韵呈德瞻》)等等,无不抒发了作者荣华若敝屣,富贵等白云的气度。唐人司空图把诗歌的意境风格归为“二十四品”,刘锜之诗显属“旷达”之品。诗的精神与诗的品格相契合,愚以为正是刘锜诗歌美学意义之所在,是他人难以企及的地方。史书说“信叔有雅量”“有儒将风”。他的诗词,替人们给他的褒词作了最好的注脚。
南宋教育家欧阳守道应刘锜玄孙刘坦之请,为刘锜《清溪刘武忠公诗集》写了序言。序言对刘锜吟风弄月,寄情山水作了这样的诠解——
盖公之生不幸,奸桧用事,才志抑不及展,顺昌之战,勋名甚盛,然在公犹毫末尔。后遂韬晦自全诗酒间,功臣至此亦大可悲矣。集中有《读郭汾阳传》四绝者,可见其情也。余二百余首,或爱其幽淡闲雅,有尘外趣,回叱咤云雷之勇,为吟弄风月之归,如岀二人。以予观之,此盖公平生兵法也。决机两陈(阵)之间,力不敌则宁使敌易(轻视)我。在顺昌时,使人以太平边帅子诳敌者,乃公取胜之第一筹也。后来不幸,遂当以此施之于桧。我之气吞仇敌,不可使乌珠(兀术)知之,亦不可使桧知之。乌珠知则敌坚,桧知则身危,两当愚之而后可。桧方喜其易与,曾不知正堕术中也。此英雄所以高人数等欤?桧与国宰乃使元功宿将以乌珠待己,国事至此,尚何言哉!百年之后,予乃读此集而嘘唏,公乎有灵,毋谓世无识此心者。……
原来,刘锜的安于丘壑萧寺,不全是他的豁达襟怀,更是一种避祸全身的韬晦之策!
其次是他的书法。
据岳飞之孙岳珂《宝真斋法书赞·宋名人真迹》载,刘锜有《刘武忠书简帖》和《刘武忠五诗帖》两种二十四帖之多。但这二十四帖今日仅留文抄,真迹未见传世,上海图书馆现藏有宋人曾宏父书法汇刻《凤墅帖》和《凤墅续帖》,刘氏《分阃无功帖》《湘中帖》见之于《续帖》卷四,实属难得。
曾宏父,字幼卿,庐陵人,自称凤墅逸客。他在嘉熙、淳祐年间搜集两宋名人手迹,辑成《凤墅帖》二十卷,《凤墅续帖》二十卷。《续帖》的“南渡将相帖”为后世保存了岳飞书帖三札,刘锜二札(即《分阃帖》《湘中帖》)。
二帖相连而刻,共十七行。其文是:
锜再拜:锜分阃无功,请闲祠馆,仰荷君相保全,获安林壑。初抵湘中,侨寄萧寺,去邑七里。而屋敞几殆不庇雨风,遂筑居郭东,得旧圃数亩。颇有湖山松竹之胜,朝夕散策其间,殊可乐也。唯是久窃叨冒,将何以报国恩?每切惭负尔!向来相从,今皆游官,无留此者。审言去岁从曾瑞伯辟蔓子,路分不辍,得书辱问,故及之,锜再拜。(《分阃帖》)
锜再拜:湘中今岁气候,夏中人多苦痁疾,举室亦病。锜三作写(泻)热,呼医治药,更无虚日,幸而皆愈。相去不远,无从瞻款,但切驰惰。湖湘穷僻,当日止缘亡兄殿师而来,既已至此,无由再动,因而遂作一枝计。去邑甚近,然市声不到,颇有湖山松竹之趣,足以自慰。公学识不凡,想日进其道,鹏程万里,乃所期也。因风时寄好音,以慰翘宁(伫)。锜再拜。(《湘中帖》)
二帖内容,都是刘锜赋闲后致友人的书札。岳珂曾有跋语赞刘锜曰:“以劲笔力,作往来帖。婉有余妍,庄不可狎。古者文武,初不二流。系于卿士,予其从周”。意思是说:刘公以劲健的笔力书写朋友间往来的书札,婉约而意趣无穷,端庄而无浮浪气息。古时“文”“武”本自同源,现在我把他的书法和文人卿士的相并列,是仿照先圣孔子遵从周礼的典故啊。岳珂的话,让今天的读者有些费解,但他评价刘锜书法的“婉有余妍,庄不可狎”八字,较为通俗而准确地概括了其书法风范。尽管此帖是拓摹复刻,但观其章法,一泻千里的动态与沉稳雍容的静意完美结合,流畅的线条与节奏的暂停恰到好处。其用笔,刚柔相济,虚实相生。着笔处似不经意,收笔时戛然而止。藏露有致,提按分明。其字形,风姿翩翩,随意布势,潇洒不羁,仪态万方。总之,率性的笔法,沉稳的结体,中和的布局,无不折射出刘锜处闲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心境,对友人关爱的诚挚感谢。
西汉扬雄有一句名言:“故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人品诗品书品之于信叔,达到了辩证的统一。书法鉴赏收藏家岳珂在其书法聚珍《宝真斋法书赞》中说:“世谓长枪大剑与毛锥子为二,今观公(刘锜)字迹,其本固非不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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