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成化二十一年(1485),在静宁干了整整十年的知州祝祥,被调升河南汝宁知府,踏上新的仕途。大清同治四年(1865)正月初七,一个薄晴寒冷的日子,静宁衙署公馆里,一位奉旨前来平乱维稳的陕西按察使,手捧《静宁州志》,正兴致勃勃地吟诵着祝祥在静宁所写的一篇韵文。吟诵之不足,这位钦命大臣干脆打开厚厚的日记本,呵开冻笔,工工整整抄录下全文,并在文末写下数句心得:“偶览州志,爱其语朴直,特录之以景仰其人……”
这位驻节静宁的大臣谓谁?祝祥的一篇什么文章让他如此击节称赏?
此公尊讳张集馨,字椒云,别号时晴斋主,江苏仪征人。进士出身,做过翰林,和林则徐共过事,曾国藩称他为“老前辈”,和李鸿章结为儿女亲家。从道光时起的三十年间,先后做过知府、道员、按察使、布政使、署理巡抚等职,足迹遍及大半个中国。因长久混迹于官场,深谙当时官场生态,将目睹之怪现状一一录之于自叙年谱,成《道咸宦海见闻录》。学界认为,这部书虽然不是官修的正史,但对官场情形可以说刻画入微,其史学、社会价值不亚于清末的《官场现形记》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清史研究资料表明,身处恶浊官场的张集馨绝非“出淤泥而不染”的清官循吏,为避免同僚视自己为“异类”,他也曾有过一些“浮收勒折”的不端行为,然而游走于潜规则中的张集馨,良心尚未完全泯灭,仰负苍天,俯愧黎民的纠结,时时拷问着自己的灵魂。灵台无处逃神矢,于是他自撰了一副“读圣贤书,初心不负;用黄老术,唾面自干”的对联,自嘲自讽,并将宦海见闻随手记录,逐日“存档”,以明心志。
回头再说祝祥。祝祥,字廷瑞,别号鹤臞。他本姓王,江西浮梁(今景德镇)人,为北直武功中卫军籍。他由一名乡举,官广西道监察御史,品级不高,但有弹劾及建言权力,官微言重。谁知他因“奏对失仪”,被“谪知山西沁水”,跌了一个大跟头。史载,明宪宗朱见深是一个昏庸无能的皇帝。他内惑万氏,外宠汪直,重设西厂,遍布刑网;他所用非人,倚重大臣有“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之称,朝政废弛,忠奸不辨。在这样的大背景下,祝祥因言获罪便不足为怪了。接下来祝祥母亲去世,他在家守制一段时间。成化十一年(1475),补知(静宁)州事。祝祥经此打击,并未颓堕萎靡,而是董道不豫,一如既往。牧静期间,他不惮劳苦,且“务实政”,为静宁人民做了许多善事、好事。
如《静宁州志》所言,祝祥“饶文学,襟怀潇洒”,是一位理政经验和诗人气质双兼的干才。公余之暇,他吟诗作赋,感兴寄慨。在众多佳作之中,有一篇似诗非诗,似赋非赋,读来朗朗上口,妙趣横生的《自题像赞》尤为吸睛——
如许头颅,这般面貌。
读圣贤书,未知阃奥。
居宪台则激浊扬清,任州牧则抑强除暴。
所轻者禄位,所重者名教。
疾恶如仇,见善则好。
斥奸邪不避权贵,尚名节耻干势要。
己有过闻之则喜,人有过闻之必告。
父兄谓余太直,师友谓余太傲。
守廉畏法,不矫激以沾名;
直道事人,不媚俗以变操。
与人交则和而不流;人有触则犯而不较。
不吐刚以茹柔,鄙乞燔而媚灶。
叨禄二十八年,未有分毫补报;(www.xing528.com)
平生性酷耽诗,到老不通一窍。
只好林泉下披蓑顶笠与鹿豕同游,
却来仕途中奔走逢迎与尔曹哄闹。
噫!描下这个形容,留与旁人骂笑。
道其人为谁?
乃陇干城之旧吏、息肩亭之主人、而鹤臞其别号。
像赞,是为人物画像所作,表示赞颂的题词,古已有之,东汉应劭就曾把“诸官府郡国”的前人像赞连缀为一册,题名《状人记》。像赞长短不拘,多用骈体写成,是为本人画像题赞,语多自嘲自谑,机警有趣,然于游戏偏激之中宣称自己的人生态度、处世原则,嬉笑诙谐,皆成文章。祝翁的这篇像赞,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一反世俗观念,轻视功名利禄,把可以荣父母、荫妻子的仕途看得一钱不值!“平生性酷耽诗”,本应无拘无束,在“林泉下披蓑顶笠与鹿豕同游”,谁知阴差阳错,“却来仕途中奔走逢迎,与尔曹哄闹”!把堂而皇之的“牧民”说成是“奔走逢迎”,说成是“哄闹”,惊世骇俗,迥异凡响。而这点,恰恰触动了张集馨久疲官场的神经,产生了穿越历史的共鸣,无怪乎张集馨大人不仅击节叹赏其文,进而景慕其为人了。
祝祥历宦山东济宁、河南汝宁,时号“二宁太守”。加上静宁,足称“三宁良牧”。每至一地,其人格魅力便会吸引众多“粉丝”,聚集麾下。在静宁,祝祥曾于东城外三将军祠西(其址在今林果局)建周围二十五亩的“息肩亭”,内有后乐堂、咏风亭、玩月轩诸处,引水绕亭,遍植花柳,一方面作为招待贵宾,迎送往来之处,同时也是他和士大夫文人、诸生后学公余吟赏,聚会析文的去处。静宁的许多士子,像本土首位进士、抗疏累谏武宗的姚爵;任河南都司断事、书法诗格清丽的杨仪;由贡选而任河南钧州判官的唐銮等,都曾在这里亲聆祝祥点拨,从而文思大进,以至科举得意,得以步入庙堂,实现人生抱负的。成化二十一年(1485),祝祥“九载报最”,荣升河南。静宁士子齐集息肩亭,为他送行。祝祥即席口占四章,表达谢衷:“柳条萝蔓牵新恨,流水涵溶动旧思。惟有青山是知己,临行相顾意迟迟。”纵然萝牵蔓绕,青山不舍,宦辙难挽,也是枉然。
祝祥一去,留下许多有形和无形的纪念。有形的,诸如外关城防、水轮灌溉、书院仓储、递运堡寨等等。无形的,则是他赈济穷人“全活甚众”的口碑和不避权贵,耻干势要的品节名望。康熙《静宁州志·艺文志》收有统以《故息肩亭》命名,追忆祝祥的诗作十人十二首。这中间,有祝祥的僚友,如提学副使戴珊、佥事魏景钊、太仆卿吴忱、苑马寺卿王玺和都御史彭泽,也有后世凭吊者段豸、吴之珽等人,当然更少不了杨仪、唐銮、姚爵等诸后学对恩师的眷念。杨仪诗“分明一段山林趣,何必寻幽向辋川?”唐銮“帘卷西山通爽气,樽开北海酿甘泉。”以历史上著名的高人韵士孔融、陶渊明、王维相比拟,“石鼎烹茶”“典衣沽酒”何其潇洒乃尔!还是姚爵的《息肩亭怀鹤臞使君》说得更为到位——
此老心胸贯一中,风流可许继坡翁。
游亭石硙皆余事,壁上文光尽古风。
短短二十八字,让人想到视功名如敝屣的文豪苏轼。风流冠世的苏轼几经宦海浮沉,大彻大悟,把做官看作“算来着甚干忙”的“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明言“爱惜微官将底用,它年只好写铭旌”!知师莫若徒,姚爵对祝祥“风流可许继坡翁”的赞语,中肯透彻,诚为的评。二百余年后的康熙时期,协助州牧黄廷钰纂修《静宁州志》的教习吴之珽面对久已荒废的息肩亭,发出这样的感慨:
息肩亭子漫追寻,为想昔人感慨深。
某山某水曾寄兴,一觞一咏自游心。
空余鸟雀闲啼恨,未见宾朋更盍簪。
二百年来风雅尽,几回惆怅付瑶琴!
的确,仕静历任州守,才干襟怀,诗文修养能与此公相比肩者,晨星寥寥。祝祥魂归道山之后,风雅后人难附。之珽先生满腔惆怅,一概付之于瑶琴,诚有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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