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认为中国文化更新在理论上,应当遵照据旧开新的原则和坚持儒学本位的路向。在实现上,又有两条具体的路径:一是在教育,二是在生活。“中国人既不能全盘西化,就该用自己的文化传统来创立一套新的教育精神和教育理想,来好好使用科学。”[74]中国教育要让国民增加科学知识,掌握技术能力,但最重要的方面是进行国史与国魂的教育,培养中国的新人成为勇于担当的当代士。同时中国从家庭开始,到全社会,都应掀起有精神追求的生活,践行自尊自信的中国新人。钱穆还指出,中国文化更新是一个长期奋斗的过程,需要具备诚心、虚心、耐心等心理条件。因此,中国文化更新就在于儒学本位、据旧开新的国魂教育与生活创造。
1.培养当代士:国史与国魂教育
中国教育的关键是用历史培育中国新人,钱穆指出:“首先要复兴我们所谓‘士’的精神。我们要开出此下中国的新文化,该要开出中国的‘新士’,也可说士的‘新精神’。”[75]即中国当代的士。当代的教育和士人精神,包括不可分割的两方面:一是让中国青年继承中国传统文化的人文精神,特别是具有勇于为国家和社会担当责任的士人精神;二是让中国青年跟上时代步伐,拥有新的科学知识。在钱穆看来,培育新人的教育,首要内容是国史与国魂的教育。
钱穆认为,中国文化的据旧开新,最重要的是通过历史教育,培育具备中国文化和民族精神的中国新人。他说:“如何把我们的自己的历史来教我们之后代,把我们的古老中国,旧中国,来教我们的现代中国;新中国的一切,要他们都能知,那实是难。但这不是守旧,更不是要复古。我们的教育宗旨,主要在能教我们后代如何还能是一个中国人。知道了旧的,才能教我们如何做一个新的、现代的中国人。”[76]他在《国史大纲》的卷首语中这样写道:
一、当信任何一国之国民,尤其是自称知识在水平线以上之国民,对其本国以往历史,应该略有所知(否则最多只算一有知识的人,不能算一有知识的国民)。
二、所谓对本国以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以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否则只算知道了一些外国史,不得云对本国史有知识)。
三、所谓对其本国以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者,至少不会对其本国历史抱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即视本国以往历史为无一点有价值,亦无一处足以使彼满意),亦至少不会感到现在我们是站在以往历史最高之顶点(此乃一种浅薄狂妄的进化观),而将我们当身种种罪恶与弱点,一切诿卸于古人(此乃一种似是而非之文化自谴)。
四、当信每一国家必待其国民具备上列条件者比较渐多,其国家乃再有向前发展之希望(否则其所改进,等于一个被征服国或次殖民地之改进,对其自身国家不发生关系。换言之,此种改进,无异是一种变相的文化征服,乃其文化自身之萎缩与消灭,并非其文化自身之转变与发皇)。[77]
任何一个国家,国民必须先对本国历史有充分的认识,才能有真切的感情,才能发自内心热爱自己的祖国,才能对民族的历史和文化有温情和敬意,才能激发一代代人不断奋勇向前,创造新历史。
这种具备中国文化和民族精神的中国新人,就是有士人精神的知识分子,只有他们才能根据中国的实际和时代的变迁,认识中国文化的利弊得失,通晓据旧开新的具体方案,引领中国开新前进。
士人的精神,有中国传统文化的独特内涵。“任何一种知识,任何一项事业都该是一士。士则有同一理想,与同一抱负。孔子所谓‘志于道’,孟子所谓‘士尚志’,首先第一点该看重他的‘志’与‘道’。”[78]孔子说士志于道,孟子说士尚志。士的共同精神是立志于维护人生大道,也就是担负天下的文化理想,士是为天下而谋,不是为个人而谋。当代的农、工、商同样也可以成为士,具备士人精神,在担负人生实际工作中,在造物过程中,践行士人精神。在中国古代,最理想的社会就是在全社会内崇尚人文精神,产生大量有仁心的圣人或良知的士人,推动中国社会前进。而我们当今社会,就是需要大量有理想有修养的知识分子和普通百姓。
士人精神,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人道精神,是健全人格的体现,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优秀资产。士是天上与地上都为之谋的共同良知、良心。培养士要从每个人开始,从个人修身与齐家开始做起,先学为人、学尽人道。中国的士,不同于基督教的传教士,不同于佛教的僧侣,也不同于知识分子或专家学者。现代西方信教自由,政教分离,基督教只负责一部分“教”,佛教则要人出家,超脱尘世,而中国儒家的士不只是要有一番内心的人道信仰,还要由己及人,由修身到治国平天下。知识分子,先就知识而言,在于日常致用上下功夫,至于是为己还是为天下,是为名利还是为良知,都没做说明。而中国的士,则要求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八条纲目一起讲,既要求有知识,又强调内在修养,既要求个人自得,又强调兼达天下,看重“通天人,合内外”的功夫,旨在成就完整的个人、健全的人格。
钱穆批判现代中国文化走错了方向,中国的人生理想和教育理想全都跟着西方人走,只模仿别人而已,没有自己的文化理想,就谈不上文化复兴了。中国要复兴文化,就要先培养士人精神,做中国的新士,先立复兴中国文化的志,立责任心。当士人精神复活,中国文化就能不断实现文化更新,一直追随和引领时代潮流。(www.xing528.com)
2.做一中国人:家庭与社会实践
钱穆认为,文化更新在于承载文化的人,在于生活中“做一中国人”。他说:“在《论语》里,孔子弟子子贡讲了一段话。他说:‘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79]在春秋时代,天下大乱,社会黑暗,文武之道即中国文化传统,似乎就要中断了,但子贡认为其实中国文化传统没有掉在地上,还在人身上。贤人能记忆、领会大一些的文化传统,常人能抓住小一些的文化传统,把这些综合在一起就可以融汇出一整套文化传统。孔子就是从普通人身上和平常社会中领会文化的传统,开创文化的新义,把传统文化发扬光大。钱穆认为,重新树立健全的学校教育,多读《论语》《孟子》等典籍,是阐发和传承传统文化的一种途径,也要从丰富多样的生活中挖掘出符合时代要求的传统文化,在鲜活的社会中学习,在我们每个人身上认识,也在现实的生活中传承和开新。
钱穆指出,中国文化更新,即是中国文化复兴,落在实处就是做中国人。做中国人,就是在中国日常的个人、家庭、社会的生活中做人。做中国人,就当取中国名,说中国话,用中国文字,有中国自信,承认自己是中国人,承认中国有文化、中国文化有价值,维护民族尊严,坚信中国民族有前途。钱穆说,近现代中国出现过取消汉字、“汉字不亡,中国必亡”的论调,一些中国大学生改外国名,中国的大楼、道路、商品也起外国名,相当长时期香港没有一所中文大学,谈学术都用英语交流,似乎“用中国文字便无法表达,讲中国话和他不对劲,不合他心意;如此一来,不仅中国是一次等国家,中国民族便是一次等民族”[80],这种中国人自然就羞于做中国人,更别谈中国文化复兴。
“做一中国人”,进一步讲,是要做一像样的中国人、有修养的中国人,要做一继往开来的中国人。中国文化的精粹之一,就在于人生修养,在于如何做人。中国的人生修养强调理论与实践亲修配合,包括人生哲理、修养功夫论和修养方法。中国的人生修养主要在儒家,远从孔孟,下到宋明理学家,其他如道家、佛教,也各有一套。人生修养是中国文化重要而特殊的部分,西方文化注重科学,讲实验,中国文化注重道德,讲修养实践。钱穆认为,中国对圣人有两种看法,一种是朱子说的圣人,要求八大纲目都做全,所以朱熹说圣人难做;另一种是孟子和王阳明说的圣人,“人皆可以为尧舜”,只需要“良知”,普通民众可尽良知尽职责,即是圣人。
中国传统文化不仅体现在个人身上,还体现在家与国上面。钱穆说:“中国文化有三大传统:一是中国人、一是中国的家、一是中国的国。每一个中国人,在这样的家与国之下,也就有了我们的‘天下’。中国人理想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以贯之。”[81]我们复兴中国传统文化,因此就从现实的我们自己身上、从家庭和社会生活方面,去发掘传统文化的精义,去弘扬儒学本位的新文化。中国没有西方那样的宗教,但中国有自己的人文教,中国的教堂就在每个人的家庭。家庭就是小社会、小天下。从出生的婴儿,到死后的灵位,都在家庭这个教堂里,先在家里学做人,然后再出去做人。在家庭里,中国人学会对父母孝敬,践行对子女慈爱,演练一切人伦道德。钱穆认为家不只是人文宗教和道德教义的宣教所和践行地,还担当了特殊的文化传承功能,家庭和社会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载体和传承枢纽,共同保存了中国传统文化,促成中国传统文化可以随时复兴,可以在中国传统文化基础上崛起大一统的国家。
钱穆对家庭和社会的文化意义分析发人深省。西方家庭和社会讲自由、独立,讲权利、义务,西方的同性恋、丁克家庭和独身主义现象,对传统家庭的瓦解作用、对传统文化的传承影响都不容忽视。中国改革开放,中西会通加强,中国家庭在这些方面受到了西方的很大冲击。中国道德的滑坡,固然有教育的偏颇,但最主要还是传统意义上的家庭在淡化、消逝。中国现代化照样需要和谐的家庭。中国文化的据旧开新,需要从传统家庭中汲取有益的文化营养,需要立足于新家庭的建设,需要强化家庭的文化功能,需要重塑家庭的文化观念,首先要讲传统文化的慈与孝、道义与责任,同时注意人的个性与自由。现在我们要据旧开新,开新不是破坏,也不是丢弃,还是要一个家、国、社会,而且这个家、国、社会应该是更团结,更先进,更有力量,更能促进每个人发展。中国传统文化自有一整套做人、立国的道理与精神,绝对不是全盘西化所能说明的,更不能将中国传统文化虚无化。中国传统的精义有待我们去认真阐发,做人与立国应当是富有中国特色的。
3.心理条件:从信心到羞耻心
钱穆认为,实现中国文化复兴,还要准备相应的心理条件。一切事业的成功,都得有条件,最重要的条件,却在我们心里。第一是要有信心。我们该信中国和中国人一定可以长久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我们有这样广阔的疆土、众多的人口、悠久的历史,这些完全由中国文化所造就,足以证明中国文化的内在价值。中国五千年来,经历无数次的艰难和危险,正因为中国文化的伟大,所以我们从古至今,依然屹立。近代百年以来,我们又经历了一次惊心动魄的艰难和危险,而最大的艰难和危险是我们自信心的失落。第二是要有决心。复兴中国文化,不是一个理论,不是一个知识,乃是我们一种行动。复兴中国文化的行动,是大家的事,从每一个人的心上开始,人心可以散布,可以凝聚团结,只要有决心,大家是一人,大家是一心。第三是坚定心。“不转不退,不摇不惑,前面只有此一条路。《大学》上说:‘知止而后能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最先便是要‘知止’。我们这一百年来,平心而论,哪一个不爱国,哪一个不奋斗。可是到今天,一无所得,正为我们不懂得知止。”[82]我们没有读懂中国自身,只专注于外部世界,外部世界千奇百怪,我们就跟着一路翻滚,一路冲突,像是自捣乱,没有一天静着安着来考虑,没有同心合力贯彻始终。此外钱穆还提出我们要有“诚心”“虚心”“耐心”“牺牲心”“羞耻心”等中国文化复兴的心理条件。
综上所述,钱穆认为中国的文化更新和文化复兴,就是儒学本位、据旧开新的中国文化自救。西方文化非常优秀,中国该学习西方文化。但创建中国文化不仅仅是学习西方文化,中国要建成先进的国家,中华民族要成为伟大的民族,还需要有自己的文化,学习西方文化也必须要用中国自己的文化去融通,实现中国化。这条道路将是由一代代具有士人精神的中国知识分子带领,重铸中国新道统的现代化之路。
钱穆特别强调要培养一大批拥有良好文化素养的中国当代“士”,弘扬传统文化,担当现代中国民族文化,特别推崇以士人为中心的社会模式。士人进可以从事政治事业,实现社会抱负,造福广大人群;退可以传道授业,著书立说。因而钱穆提倡的中国文化复兴,主要责任在于当代中国少数的“士”。由此可见,钱穆的中国文化更新过分看重了高级知识分子的作用。
钱穆对中国文化的看法和评价,有过于学术化理想化的缺陷,同中国现实社会有差距。钱穆说:“中国政治思想,比较不重权力、不重斗争,而多留社会以自由。”[83]尽管在儒学理想上,中国社会是以道德为中心的,但在现实上,传统社会很多时候还是以政治为核心,王权至上,把权力看得比生命还重。钱穆论述过于理想性和学理化的“士”,必然敌不过具有现实性和政治化的“仕”。在社会平稳状态下,士或许还有可能实现其理想,但只要可能威胁到家族化的王权,专制与暴政就不顾虑任何道德。在社会激变与动乱之中,士阶层纵然有满腔爱国热血,怀抱天下大志和经纬之才,但是面对强大武力,面对贪腐流行,面对帝王昏庸无能,士也终究是回天乏术、软弱无力的。其根本原因在于理想性和学理化的士,脱离群众,缺乏直接控制现实力量的优势,总要依托开明君主才能实现抱负。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