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提出,只有先认识中国历史与文化,才能正确变革中国历史与文化。“今人率言‘革新’,然革新固当知旧。不识病象,何施刀药?仅为一种凭空抽象之理想,蛮干强为,求其实现,鲁莽灭裂,于现状有破坏无改进。凡对于已往历史抱一种革命的蔑视者,此者一切真正进步之劲敌也。惟藉过去乃可认识现在,亦惟对现在有真实之认识,乃能对现在有真实之改进。”[4]近现代国人不从中国实际出发,只顾学得西方理想化的理论,所以新文化建设成绩有限。
他认为近代中国的缺陷包括两方面,一是中国数千年文化自身的内在弱症,这同中西接触无关;二是中国近代以来的病症,既与中国文化的弱症相关,又同西方列强的侵略相连。钱穆认为中国的问题,首要的是中国自身内部的问题,反对把中国近代历史的问题全部归罪于西方。他说:“最近的中国,需要改革,并需要大改革,而此种改革自有需于虚心效法西洋,此层可无争议。但我们还应该注意,中国之需要改革,是中国自身内部问题,并不因接触到西洋而后才有此种需要。倘使西洋势力与中国不接触,中国依然闭关而治,然而自乾隆以下的清室政治,早就走上了绝路。”[5]只是由于内病还来不及根治,外患又接踵而至,使得近代中国病症急发。
1.接触与碰撞之别:内病外邪论
钱穆提出中西接触不是近代中国遭受灾难的原因,中西正常交流的失败,闭关锁国,也不是中国遭受侵略的根本原因。钱穆认为,西方侵略只是中国陷入危机的直接原因,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中国自身。钱穆指出:“逮满族统治之力既衰,而中国政治、社会之百病,遂全部暴露。论者每谓自嘉、道以来,东西势力相接触,东方乃相形见绌;此似是而未尽之说也。纵使嘉、道以往,长得闭关自守,海道之局不开,满洲之治权,仍必颠覆,中国仍必大乱。其病先已深中于自身之内部,而外邪乘之,其病象遂益错出。”[6]可见,中国自身的内病是最根本的方面,西方列强的入侵,只是外邪。
中国同异文化接触有悠长的历史渊源,有开放的传统态度。“大抵从秦、汉到南朝,中国对南洋交通,早已极活跃了,唐、宋时代尤其旺盛,而更活跃的时期则在明代。”[7]当时接触的亚洲国家包括安南占城、真腊、暹罗、满刺加、缅甸、爪哇、苏门答腊、锡兰、婆罗洲等,明代郑和出使海外,同世界的交往,先后到达三十余国。中国与西方的接触往来,有西北陆路交通与西南海线交通。第一次异文化接触交流对象是印度,第二次是波斯、阿拉伯,第三次是晚明以来的欧洲,除了有宗教思想交流,还有衣服、饮食、游戏、礼俗、美术、工艺等方面的交往。中国虽有海上活动能力与兴趣,但无论政府还是平民,都无帝国主义的对外侵略和资本扩张的野心,中国同世界的接触交往只是作为传播文化的光荣礼节而已。同时中国对异文化一直秉持虚心、热忱、宽大、开放的心态,对自己的文化传统自信、爱护,认为一切文化都可融合、协调,和凝为一。
中欧接触从17世纪的晚明开始,欧洲人来中国,以传教士为主体,借西方天文、历法、算数等公共知识手段,推行其宗教信仰。但西方基督教偏于对外信仰,不如佛教更为接近中国传统文化,加上宗教已不占重要位置,所以当时中国人对基督教教义带有轻蔑心理,连同西方科学知识也一并持冷淡态度,文化传播很不理想。中西正常交流的失败,使中国错失了一次触动中国文化进步的机会。18世纪末19世纪初,中欧再次接触,欧洲人以商人为急先锋,并将资本主义与帝国主义力量强加在中国身上,随后鸦片战争爆发,中国反抗失败。原本中国人一贯希冀和平,鄙夷富强侵略,而后内心充满义愤,对西方科技的看法有所改变,但学习西方是迫不得已,且仅仅停留在技术层面,没有领略到科学精神。中国人对西方的内心态度实际上是厌恶、憎恨,“中体西用”是当时学习欧美的最高观念。
随着中西接触不断深入,一些中国人认真研究西方文化,发现西方除了教堂与工厂、牧师与商人,除了资本主义与帝国主义之外,还有纯粹的真理。洋务运动没有让中国富强起来,甲午战争的惨败震惊了中国人。一批学者认为这是由于我们学习西方文化不彻底、不正宗,主张废除中国传统文化,彻底学得西方全部文化,武断的全盘西化论一时间在中国盛行。在钱穆看来,如果说“中体西用”是对西方文化带有鄙夷心理的粗浅意识,那么“全盘西化”是妄自菲薄的盲目,两者都是简单化思维的结果,只有对中西文化做了全面比较、科学分析,才能对中国文化的前途有正确判断。
2.病人与病源之分:生命救治论
钱穆首先肯定近代中国有病:“今日之中国,显为有病,病且殆矣,万不容讳。”[8]中国之所以是中国,在于中国文化,中国文化就是中国的民族生命。中国有病就是中国民族生命的阴阳失调,即中国文化搭配的失调。
钱穆针对新文化运动的兴起,提出了中国文化的生命救治论,明确区分近代中国危机中的生命、病源。他说:
病源不去、生机不复。在此状态下而高唱维新,高唱西化,西化维新纵算是一服延年益寿的最好大补剂,然而其人尚在病中,早服补剂,正以益病。医者先当细心考察病源,病源既祛,再事培补。今天在大病中。急投补剂,其人所以尤得不死,正以其生机尚在,生命力犹可挣扎之故。若待其生机断丧既尽,生命力日告衰缩,则虽有万金良药,亦无起死回生之望。今以西化维新不见速效,妄谓中国旧文化作梗,非一切铲除不为功,正是见病人不受补,乃欲并其生机而窒塞之。[9]
我们要救治的是中华民族肉体与灵魂的整体,是中国文化的生命,让我们民族的肉体更健康、灵魂更完美。一个民族必须自己具备生命力,医生才能救治;医生救病人要固本培元,必须先保持病人最基本的生命力,祛除病源,再施加补剂才有效果。中华民族的生命力是什么?钱穆指出:“自其推动向前而言,是谓民族之‘精神’,为其民族生命之泉源。自其到达前程而言,是谓其民族之‘文化’,为其民族文化发展所积累之成绩。”[10]中华民族的生命力,就在于推动中国前进的民族精神,在于中国文化的核心精神。历史虚无主义和全盘西化论,极力否定民族的传统价值与文化的核心精神,名曰救国保种,实是在扼杀中国的生命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所谓“救国保种”也就毫无意义。(www.xing528.com)
钱穆认为,中国文化才是我们要救治的生命,治近代中国病不应断送中国文化,而应发展中国文化,保存中国文化的历史与精神,并从中阐释出新的精神,也从外面学习一部分自己没有的东西,使得中国文化迸发出新的活力。治中国病就应当是在保留中国文化生命的前提下,让原有的生命更健壮,是在原有的中国文化上再调整,使原有的中国文化焕发出新的生机,不是将中国生命去中国化,变成外国的生命,不是将中国原有的语言文字、学术传统、民族精神、历史纪录全部都毁掉、否定掉,不去保存、学习和发展。否则中国就变成了古印度,这不是文化自救,而是文化自杀。新文化运动和全盘西化论的偏激观点,不属于发展中国文化,更不是复兴中国文化,也必然救不了中国,结果必然导致人心倦怠,悲观主义盛行,连最后挣扎的生气都丧失,中国便不再是中国。总之,钱穆揭示中国文化才是大家要救治的生命,同他在阐释文化学大义时,提出文化是民族生命的逻辑完全一致。
他认为医生应当先细心考察病源,先祛除病源,再事进补,这是近代中国危机的生命救治论总原则。病在身,但病不等于身,先必须从中国自身找出病源。他试图找出近代中国的真正病症与病源。
3.难局与恶果之析:文化更新论
钱穆认为近代中国文化的病源,主要不在于普通民众,而在于政府和知识分子。“政治腐败,智识分子浅薄。近代中国之病在此。中国老百姓却是世界上第一等的良民。”[11]近代中国最近病源是清政府的统治,猜防与愚弄使中国元气大损。“所谓中国最近病源,举其首要者,厥为近三百年来之统治……全是猜防压制诱胁愚弄。稍读康、雍、乾三朝历史的,自可知道清政府对于中国文化之影响。然而康、雍、乾三朝尤得为中国近代史上一段小康时代者,其一是康、雍、乾三世自身,不失为几个英明能干的帝王;在其统治下,虽断丧了中国民族永久的元素,然亦造出当时一时的荣华。其二是中国士大夫,惨遭明代亡国之痛,其从事兴复的运动虽归失败,而他们内心一番忏悔,却深深地存留下来;一面遇到异族英明君主的统制,一面也是智识阶级官僚分子自身转变”[12],向考据训诂的故纸堆中寻生活,勉强维持康、雍、乾三朝吏治。三百年的清政府统治对中国文化的束缚与迫害,导致上层统治者和知识分子全腐化了,政治日败日坏,社会发生动摇。近代中国的病症与病源结合在一起,形成了近代中国的三大现实难局。
第一,民族纠纷与政治革新大难局。外部列强时时政治干预,经济剥夺、战争讹诈连绵不断,使得清末的中国愈发病害深重,难以痊愈。钱穆认为,清政府统治三百年,对“国家、社会、文化生机之束缚与损害,固已甚矣。然中国以二千年广土众民大一统之局,‘王室’为客观之最高机关,历史沿袭既久,则骤变为难。又况自明以来六百年,政府无宰相,‘王室’久握独裁之权,则激变又难。清廷不能不去,王室不能复建,逼使中国不得不为一激剧之变动,以试验一无准备、无基础之新政体,而不能更于其间选择一较缓进、较渐变之路,此为晚清革命之难局,一矣”[13]。中国的政治变革,同时面临部族政权革命与政体革新。可是中国二千年的皇帝体制和文化,却不易根除,所以后来才会有洪杨之乱、洪宪帝制和宣统复辟等乱局。这些乱局消耗只能折损中国文化的元气,使中国辛亥革命难以一举成功,增添中国政治革命与政治建设的难度。
第二,中央政权不统一。全国政治没有一个中心力量,政治始终没有上正轨。“清政府在咸、同以后,其实质已与以往本已大变。地方督抚的擅权自专,中央无力驾驭,早已造成割据的风气。”[14]辛亥革命之后,地方督抚割据,内战频发,旧军阀势力勾结外国列强,政府更加腐败。旧知识分子趋附于旧势力,革命势力也不得不同旧势力妥协。“于是民国以来,武人弄权,地方割据,日转增长。内乱层见叠出,断丧社会之元气,障阻国家之前进,其间莫非有外力焉为之呼应。此犹人身变病,未先驱解,早服补剂,病根缠绵不去,生机奄息不复。此又为民国以来缔构中央统一政权之难局,二矣。”[15]民国之后,国家处于分裂状态;即便政治统一了,也没有把人心统一。在这一阶段,学习西方科学和发展经济是该做的,但不是最根本的事情,最重要的是广泛地张扬道统精神,激发民族精神和凝聚力,实现人心和思想的统一,达到政治统一。钱穆的观点是非常正确的,北伐即将胜利,即将实现中央政权统一,但人心和思想并没有统一,才有蒋介石和汪精卫对国共合作的破坏,才有蒋介石的新军阀混战,才有国民党政府各派系的斗争。
第三,社会中坚势力未形成。钱穆认为清末旧政治中心没落,新政治中心又不易产生,民主共和的口号固然正确,但实际距离民主政治的阶段还很远,普通民众难以指望。中国原有的道统精神被元明清以来六百余年专制王权愚弄,大部分知识分子和中产人士,没能摆脱升官发财的自私习气。革命党人虽然打着平等、自由、民权等旗号,但是在革命之后的和平处境下也加入了政府,人心已蜕变,“其名犹曰政党民权,其实则为结党争权。一时中层智识分子,无新无旧,分途依附于地方武人割据势力之下而互为利用。此辈于前清末叶,既力阻开新之运,又于民国初年,加倍捣乱之功。此盖长期部族统治之智识阶级,日愚日腐,而骤遇政治中心大动摇之后所应有之纷扰。然此一时病态,不得谓此乃代表我民族国家数千年文化正统而为其最后之结晶。若果如是,则中国文化亦万不能绵历次数千年之久,而早当于过去历史中烟消灰灭,先昔人之枯骨而腐朽矣。此又民国以来,社会中坚势力未能形成之难局,三矣”[16]。
在指证中国病源、难局之后,钱穆开出了救治中国文化的更新原则和现实性方案。他指出:“凡此皆挽近中国之病,而尤莫病于士大夫之无识。士大夫无识,乃不见其为病,急于强起急走以效人之所为。跳踉叫噪,踊跃愤兴,而病乃日滋。于是转而疑及于我全民数千年文化本源,而惟求全变故常以为快。不知今日中国所患,不在于变动之不剧,而在于暂安之难获。必使国家有暂安之局,而后社会始可以有更生之变。”[17]要救中国,首要的是拥有安稳的局面,其次是激发中国民族精神和自身文化的正效应,才能进而顺利实现文化更新。即便学习西方文化,也得需要靠中国自身文化吸收转变为中国文化。“新中国的创兴,首要是在政治上轨道。要望政治上轨道,首要是在中央政权之统一,地方割据之取消,其枢纽则在全国政治中心势力之造成。”[18]而要形成全国政治中心势力,也要知识分子积极复兴文化,促成政府的纲纪与国家的教育。“一民族文化之传统,皆由其民族自身迁传数世、数十世、数百世血液所浇灌,精肉所培壅,而始得开此民族文化之花,结此民族文化之果,非可以自外巧取偷窃而得……我民族国家之前途,仍将于我先民文化所贻自身内部获得其生机。”[19]维新和西化等补药方可有效进食,否则中国这个病人还是处在社会动荡与政治无中心之中,维新和西化也都不得安心进行,民主与科学终究也得不到落实。
钱穆指出了近现代中国发展没有走正常文化更新道路,带来了中国文化史上的恶果。知识分子缺乏历史知识,非但没有复兴文化,反而以“中国自秦以来二千年皆封建专制文化”一语,断然全盘否定新中国立国之基,眼中只见外部民主与科学,可是民主与科学又不能真立起来,造成了传统的民族精神和文化的核心精神全都销毁殆尽的恶果。因此,钱穆慨然感叹:“不幸此数十年来,国人士大夫,仍悍于求变,而忽于谋安;果于为率导,而怠于务研寻,又复杂以私心,鼓以戾气,其趋势至于最近,乃继续有加益甚而扉已。药不对病,又乃为最近百病缠缚之一种根本病也。”[20]全盘西化论本为治中国病,结果却徒增一新病,造一新恶果。当钱穆的《国史大纲》出版发行,成为当时所有大学必读教材后,胡适、陈序经等掀起的全盘西化论已经偃旗息鼓了,但其影响一直延续到当代。
钱穆由内而外的生命救治论,以及关于近现代中国病症和病源的分析,鞭辟入里,极精细微妙,对新文化运动时局的现实评判,体现出史学家特有的智慧。以钱穆的观点论,新文化运动和全盘西化论纵有开前世风气之功,也有贻害后代之过,纵没有辱没祖宗之罪和恶,也难逃误解古人文化之失。唯独庆幸的是中国文化不尽在线装书和方块字上,还在民间社会中,在每个中国人心里。钱穆是处在时代激变的漩涡中保持清醒的极少数人,对新文化运动反思甚为深刻。但是钱穆也有个重大的疏忽,疏忽了中国文化并不只是掌握在知识分子手中,也不只体现在政府纲纪上,中国文化的主体部分在普通百姓的社会生活之中。在中国,谁能采取恰当的方式,把握得住中国民众,并引导中国文化走上该走的正道,谁就能成功履行中国文化更新的使命,取得中国文化的正统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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