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说:“所谓‘历史精神’,就是指导这部历史不断向前的一种精神,也就是所谓‘领导精神’。”[102]他所说的历史精神,是集中由士来担当的传承文化的责任意识,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注重历史传统,自根自本,一脉相承的历史精神;二是注重以忧患与自强为激励的历史意识,以天下兴亡为己任,以民族大义为取舍的爱国精神;三是坚守天下道义,不屈不挠,勇于攻坚克难的人文精神。他认为中华民族是最富有历史意识的民族,是最爱好、最尊重历史的民族,以自强为主导的历史精神是中国人文主义的核心精神之一。
中国历史,从西汉司马迁的《史记》第一篇《五帝本纪》记载的黄帝开始,已经有五千多年,而五帝以前,尚有三皇,说中国历史源远流长,传承不辍,一点都不过分。四大文明古国中,古巴比伦和古埃及的文明中途夭折了,古印度也解体了,而中国五千年来自根自本,一贯而下,可大可久。中国历史一直就是以疆域之广袤,延亘之长久,体系之宏伟,著称于世,举世无双。即便是欧洲的历史,也只是各种异质文化的拼凑堆积,是多元文化的接续,不如中国文化一气贯通,老树新枝,一树繁花。钱穆说:“埃及、巴比伦亡了,不再有当年之埃及、巴比伦;希腊、罗马亡了,不再有当年之希腊与罗马。只有中国,屡踬屡起,屹立了四千年。此刻的中国人,还都信中国会复兴。此是一部中国史有大意义大价值之真凭实据所在。”[103]他认为中国历史的这一独特面貌,恰是中国文化的独特力量和价值所在,也体现了中国民族的独特性格。中国民族和文化的独特性就在于中国有自根自本、一脉相承的历史精神。
钱穆认为中国人早早建立起自己的历史观念,对天地自然的崇拜和敬畏,往往转化为对创造我们历史与文化的祖先的崇拜和尊重,我们看重历史,就是看重我们祖先,就是看重我们自己。中国人对史学的浓厚兴趣,对历史事实的周详记载,对历史传承的倚重,相对于其他各民族来说,也是非常独特的。中国人强烈的历史意识,非常注重从人物来看历史。中国的“士”关注如何“鉴古知今”,“究往穷来”,担当天下职责,融入世运兴衰,造就历史功德。因而他说:“历史只是一件大事,即是我们人类的生命过程。但在世界各国各民族中间,懂得这个道理,说人能创造历史,在历史里表现,而历史又是一切由我们主宰,懂得这个道理最深最切的,似乎莫过于中国人。中国人写历史,则人比事更看重。”[104]因为中国史学看重历史与人生之间紧密的关系,通过历史对人生进行价值判断,明辨是非,褒扬性善,鞭挞邪恶,指导人生,并引导世道昌隆。对历史的温情与敬意,就是尊重中国先辈的历史创造精神。
中国传统文化的历史精神,常见于以忧患与自强为激励的历史意识。孔子在《论语》中谈“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中华民族恪守孔子古训,重松柏之后凋,轻桃李之争春,恰是中国历史精神的写照。不同于其他草木,松柏不羡慕桃李竞艳,芳菲满目,骤盛骤衰,忽起忽落。它超乎万卉群木之外,卓立于四季之中,守常待变。历经春夏秋,严冬悄然已至,冰天雪地,天地肃杀之气,催败无遗。众卉尽枯,群木皆落,唯有松柏苍翠,傲立寒风苦雨中。松柏并非不凋谢,同万物一样,有盛必有衰,有繁华必有凋零,这是天地间生命的通则。但松柏常给人四季常青、永不凋谢之感,原因在于旧叶未谢,新叶已萌,虽有凋犹若不凋,松柏之凋,不仅在众木之后,而且让人不易见。孔子的松柏古训,是中国文化的一大启示,要中国人懂得“在新春盛夏清秋之后,必然会有严冬之来临。方其在新春盛夏清秋时,却先已为严冬作准备。《易经乾卦》上说:‘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人固不能违天行事,但即在天时之后行事,只要能率顺于天,即是以人合天。天有常,则人亦随之有常”[105]。中华民族五千年历史,懂得保泰持盈,适可而止,不为己盛,不在强盛之时就欺凌其他民族,而知亢龙之有悔,思患而预防,当遭逢挫折、陷于困厄时,仍能自强不息。因而,中华民族是一个居安思危、履险若夷的民族,在承平盛世之时,懂得有所保留,在危难乱世之时,越发坚强有力,如同岁寒之松柏。
中国传统文化的历史精神,还见于为天下道义,不计个人一时得失,不屈不挠,奋斗不已的克难精神。“中国文化绵延四千年,在全世界各民族中,拥有最悠久的历史,因此其经艰难困苦,亦特丰富,远非其他短演民族可比。由此养成了这个民族特有的克难精神,常能把它从惊险艰难的环境中救出。”[106]钱穆认为,中国这种坚韧的克难精神,有一套关于正气、义命、公道的理念支撑。如《孟子》的“浩然之气”,《列子》的“力命说”,传统文化的义利之辨和义命之辨等,都是中国克难精神的思想基础。就像文天祥在《正气歌》里所列举的众多历史人物,都是在极度艰难处境下,发扬正气,坚守大节,坚信邪不胜正的正义观。钱穆指出,本来人的本性是趋利避害,要在得与失、安与危、生与死之间做有利的选择。但当外部环境极端恶劣,只有害、失、危、死的遭遇,也就是面对着极难,人们就没法在利弊、得失、安危、生死上用心,只能被迫另开一条道,另作一种打算,超出原有的选项范围,就只有“义”一条道可走。譬如陈胜、吴广的起义。人受外界影响,无法选择利弊,但可以不顾外界的环境,选择道义,至于事情最后的成败,不是自己所能掌握,只有诿之于外在的“命”。命是外在的,我一时奈何不了,但力量在我,我只问这番力量该如何使用。义只是向内求该不该,尽其在我,超脱利弊、得失、安危、生死的打算与计较,由此人的精神和气度就充足,气壮、气足才可能克服极难。愚公精神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克难精神典型。(www.xing528.com)
中国文化传承的克难精神,源于“至大”“至刚”“至直”的道义,是中华民族继往开来的历史精神。钱穆提出浩然之气,即道义的正气,如孟子所言:“浩然之气,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义利之辨,不是要舍利求害,而是指点人们在利害之外,还要看到更为可靠更为坚实的正道与恒常。人先考虑义不义,该不该,以指导谋利害,而不是违背道义,作小打算、小谋划、小计较。只有拥有大心胸大气魄,面前的道路才会越走越宽,到达“至大”的境界。外部世界总是不断变化,原有的小打算、小谋划、小计较都必然要随时改变。倘若人在心中选定了道义,就能勇往直前,再也不动摇、不游移,就达到了“至刚”的境界。当人心存道义,面前就只有一条“义”的路可走,这条路自然也就是直的,在没有抬脚之前,就已是一条“至直”的路了。
相反,一人为一己之私谋划、计较,路就总在不断地扭曲之中,越走越窄,行不久远,一旦遭遇极难,就不是去克难,而是歪曲自己的本性。人人都为一己之私谋划、计较,“即一人一打算,一时一打算,你的打算与我不相关,此刻的打算与前一刻不相关,那真是渺小短暂之极,又何能塞于天地之间呢?试问那渺小短暂的打算处处隔阂,时时摇动,岂不是不难亦难。那种至大至刚以直而塞于天地之间的大打算,岂不是难亦非难呢?这种义气,亦可说是公道,是一条人人都该走的道路。照着这一条公道走路的人,便是有义气的人。只有这种人才可克服一切困难。换句话说,正因人不肯照这一条公道走,没有义气,所以才有种种困难发生。可见只要人人照此公道走,人人知重义气,一切困难也就自然消散,自然克服了。中国人的传统文化,中国的社会风尚,正因为一向就看重这种公道与义气,遂养成了举世无匹的一种克难精神”[107]。可见克难精神背后是道义的力量。
总之,中国以自强为主导的历史精神,是中国文化能够克服重重极难遭遇依然再次复兴的核心精神。钱穆说:“从中国历史上看,不论治、乱、兴、亡,不断地有一批批人永远维持着这‘道’,这便是中国历史精神。”[108]同时,这种以自强为主导的历史精神,同中国以人道为中心的人文精神,以融合为特征的民族精神,共同造就了中国独特文化的核心精神,使中华民族与文化能够特立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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