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不赞同斯宾格勒在《西方的没落》中提出的文化必然会走向死亡的看法,并称他的观点为文化短命论。钱穆认为文化会有产生、壮大和衰老等过程,文化弊病、文化冲突、文化融合也是常见的现象,但不一定必然走向死亡,还可能出现更新,重新发展、壮大。
1.文化生命:文化长命论
钱穆的文化生命是指文化凭借自身的能力,在历史中持续地生存,并创造新文化的状态。关于文化生命的时间特性,钱穆坚信:“个人的自然生命,有它自然的限度,然而民族、文化、历史的生命,则可以‘无限制’的持久。”[60]即文化长命论。
钱穆认为文化生命是民族生命的根本,“只要文化生命持续,民族生命亦可相随持续”[61]。文化的第三阶层,进入心世界,虽不能脱离物世界,但已超越物世界。所以文化生命可以很长。孔子、耶稣自然生命早已结束,但他们的文化生命在心世界中仍延续到今天。钱穆断定:“民族文化可以说就是民族生命,没有文化就没有生命。谈到生命,就要联想到生命的力量。生命的力量有强弱,以个人论,活到七十八十,就是生命力强,寿短或多病便是生命力弱。”[62]文化有生命,生命有长短,其力量有强弱。“文化的力量,可说有两种:其一乃表现于外者,另一乃潜藏在内者。”[63]古希腊文化第二阶层发展不充分,古罗马文化又没有充分透彻到第三阶层,两者都属于外倾型文化,力量表现于外,因而相率早亡。现在的希腊人丧失了其民族原有文化精神,古希腊民族生命也就消亡了。但古希腊和古罗马文化的精华,仍可保留或复兴,被其他民族吸收融化。可见文化生命比民族生命更为坚韧、悠久。
他厘定了文化生命的新旧关系。文化生命的新旧是同一文化自身的历史流变,“并不能说一切文化都是齐头并长,久演的便是老、是衰;潜演的便是新、是壮”[64]。文化发生在前的民族未必是旧文化、旧生命,因为民族文化在保留原有文化精神前提下,可以调整出自己的新文化、新生命;文化发生在后的民族未必是新文化、新生命,因为文化发生在后的民族可能接受其他民族的旧文化。在古希腊时期,欧洲北部早已有日耳曼人,在丛林中过着原始野蛮生活。他们进入文明在后,并不说明其文化生命较新,后来接受古希腊和古罗马的文化,并打败了古罗马人,最后还被基督教文化同化,可见日耳曼人较后进入文化阶段,采取的文化却是旧文化。因此,任何一个民族进入历史舞台有先后,并不意味着其文化生命的新旧与长短。
钱穆持文化生命长命论。“文化生命,究和自然生物的生命不同。个人生命属于自然生命,民族文化生命属于人文界。人文世界固亦从自然界演出,不能脱离自然界而存在,但它已超越了自然界,不能把文化生命与自然生命一概比论。自然律并不能完全限制人文律。个人生命不能无限展延,但民族生命则以远超自然生命,不能也说它定有一时间性的限度。”[65]文化生命可以是长生命,未必跟自然生命一样,从发生、成长、强盛,走向衰弱、死亡。在人类文化史上,确实有很多文化已经死亡了,但短命文化的存在,并不能推翻文化生命可以是长命的。钱穆提出:“某种文化经过一段时期,它灭绝了,死亡了,我们称之曰‘短命文化’。有人抱‘文化的短命观’,认为每一文化都只有一段时期,经过这一段时期以后,它都该死灭。但我们认为文化使命和普通生命不同,并无定要死灭的阶段,我们称之曰‘文化的长命观’。”[66]文化长命与短命往往跟文化类型有密切关联。钱穆又从内倾型文化与外倾型文化,分析了文化生命。
外倾型文化过度向外发展和过度依赖物质,必有限度。外倾型文化为游牧文化和商业文化。游牧文化受自然条件限制,对外依存度太高,容易走向对外侵略道路,但难以持久。商业文化着力使经济繁荣,工商业越来越集中,形成大都市,但物质经济、都市空间、人内在需求都有限度,大都市发展到某一阶段,便不可能无限向前,一旦依存于物质经济的大都市不再发展,就趋于毁灭,其文化也就衰落。西方文化属于外倾型,为维持自身的经济,使国内的大都市经济继续发展,就走上对外侵略与掠夺之路。侵略、掠夺是对外的,基点是对内,但侵略、掠夺恰是文化的病症,不能持久,所以外倾型的文化必有尽头,易是短命的。
内倾型文化,主要是农业文化。“‘农业’是人类最基本、最主要、最正常的生业,以前如此,以后仍将如此。因此‘农业文化’,亦将是人类文化中最基本、最主要、最正常的文化。而此一文化,先天的有其弱症。”[67]内倾型文化常自足,以农业文化为基础,崇尚安定,着力于内在精神的心的世界方面发展,在不受外来侵扰前提下,可以持久发展,但事实上本身弱小的物质力量常被外面强大的外倾型文化侵吞。只有大型农业文化,当其文化阶层都发展充分,调理得当,才可能抵御外倾型文化侵掠,成为长命文化。
针对中国的文化生命,钱穆说:“中国文化,则是世界各地区、各民族农业文化中发展得最悠久的,因此也是最完成的、最标准的。它在以往历史上,已经历受好几次游牧文化之侵凌,而终于屹立存在。”[68]中国文化的生命力是潜藏在内的,历经五千年,可大可久,是世界上生命最长的文化。文化如同一个人的生命,人总会有疾病,不可能不得病。中国文化也必然会在五千年发展中得病,但中国文化总能从患病之中复兴,这就证明了中国文化是长命文化。
2.文化更新:内在更新论
钱穆由文化病引申出文化的更新。文化生命,同人的生命一样,也会得病,“文化病大都出在整个文化体系中,各部门配搭之不妥当、不健全,失却平衡协调。只要把此个部门重加调整,即可获得文化体系之再度完整、再度新生。”[69]文化的更新不在于从外面否定文化系统,而在于文化系统内部的重新再调整,包括从外部的文化中汲取营养,充实原有文化系统。
钱穆以中国文化论证文化长命论和文化内在更新论。钱穆认为中国文化在先秦时期,全部文化体系的大方案、大图样、大间架就已经酝酿成熟,中国秦汉大一统,就是先秦时代两千年来酝酿成熟的全部文化图案之具体实现。“中国秦汉大一统,基址稳固,这是一文化凝成的民族国家,精神贯彻到全国的大疆境。此后虽有北方游牧民族内迁,印度佛教传入,但中国传统文化之大方案、大图样、大间架,依然保存。之加一番提撕、调整和充实,即有隋唐文化之再生。在此大图案中,小小破坏,小小修订,小小润饰,还是这一个大图案。此后经安史之乱,辽、金、元更迭,宋明文化,一样能撑持,能再获新生。”[70]中国文化之所以能文化更新,能可大可久,就在于中国文化自身的内在特质,在于中国文化是大型内倾的农业文化,是整体上比较完整、合理而稳健的大系统。
至此,钱穆从文化和文化学基本概念开始,由浅入深,逐条分析文化的三阶层,讨论文化阶层的目的和相互关系,再到文化的七要素和三类型等,构成了一个比较完整的文化学体系。钱穆正是按照其理论化的文化学,去考察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乃至分析中国新文化的创建。钱穆文化学的整体思路非常清晰,不乏高明之处,但也有偏颇,同他看待中西文化的偏差关联在一起。
综上所述,钱穆的文化学有非常精细的逻辑分析,是一套成系统的文化基础理论,以此为依据认识中国文化,分辨中西文化的特性,设计中国新文化的建设,远远超越了同时代学者相对粗疏、零碎的文化观念。总体而言,钱穆的文化观最大的不足,不在于中西文化比较的偏差,也不在于看待传统文化和中国新文化建设的偏颇,而在于其文化学的缺陷:一是太看重道德精神,看轻了社会实践;二是太看重知识分子的力量,看轻了人民群众的力量。
【注释】
[1]梁启超:《什么是文化》,《饮冰室合集·文集》(第5册,第39卷),上海:中华书局,1936年,第98页。
[2]胡适:《我们对于近代西洋文明的态度》,见《胡适文集》(第4册),欧阳哲生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页。
[3]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7页。
[4]季羡林:《季羡林自选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北京:华艺出版社,2008年,第52页。
[5]庞朴:《文化结构与近代中国》,《中国社会科学》,1986年第5期,第81页。
[6]钱穆:《民族与文化》,《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71页。
[7]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弁言》,《钱宾四先生全集》(29),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3页。
[8]钱穆:《文化学大义》,《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6页。
[9]钱穆:《文化学大义》,《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8、9页。
[10]钱穆:《文化学大义》,《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7页。
[11]钱穆:《文化学大义》,《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30页。
[12]钱穆:《民族与文化》,《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1页。
[13]钱穆:《民族与文化》,《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2页。
[14]钱穆:《从中国历史来看中国民族性及中国文化·引言》,《钱宾四先生全集》(40),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15页。
[15]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钱宾四先生全集》(29),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242页。
[16]钱穆:《民族历史与文化》,《钱穆先生全集:中国史学发微》,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213页。
[17]钱穆:《中国历史精神》,《钱宾四先生全集》(29),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12、13页。
[18]钱穆:《历史与文化学》,《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9页。
[19]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弁言》,《钱宾四先生全集》(29),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8页。
[20]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弁言》,《钱宾四先生全集》(29),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8页。
[21]钱穆:《文化学大义》,《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12页。
[22]钱穆:《双溪独语》,《钱宾四先生全集》(4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7页。
[23]钱穆:《文化学大义》,《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113页。
[24]钱穆:《中国历史研究法》,《钱宾四先生全集》(31),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139页。
[25]钱穆:《文化学大义》,《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13页。
[26]钱穆:《文化学大义》,《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14页。
[27]钱穆:《文化学大义》,《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15页。
[28]钱穆:《文化学大义》,《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19页。(www.xing528.com)
[29]钱穆:《文化学大义》,《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19-25页
[30]钱穆:《人类文化之展望》,见《历史与文化论丛》,《钱宾四先生全集》(42),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9页。
[31]钱穆:《中国文化丛谈》(一),三民书局,1984年,第85页。参见《中国人之宇宙信仰及其人生修养》,《世界局势与中国文化》,《钱宾四先生全集》(43),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77-100页。
[32]钱穆:《文化学大义》,《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22页。
[33]钱穆:《文化学大义》,《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22、23页。
[34]钱穆:《文化学大义》,《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23页。
[35]钱穆:《文化学大义》,《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23、24页。
[36]钱穆:《文化学大义》,《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24页。
[37]钱穆:《文化学大义》,《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25、26页。
[38]钱穆:《文化学大义》,《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41页。
[39]钱穆:《文化学大义》,《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45页。
[40]钱穆所说“智识”即“知识”,全书根据所引原文保留了原词。
[41]钱穆:《文化学大义》,《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46页。
[42]钱穆:《文化学大义》,《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48页。
[43]钱穆:《文化学大义》,《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49页。
[44]钱穆:《文化学大义》,《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56页。
[45]钱穆:《文化学大义》,《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56、57页。
[46]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钱宾四先生全集》(29),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132页。
[47]钱穆:《文化学大义》,《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30页。
[48]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弁言》,《钱宾四先生全集》(29),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6、7页。
[49]钱穆:《文化学大义》,《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29页。
[50]钱穆:《文化学大义》,《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31页。
[51]钱穆:《文化学大义》,《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32页。
[52]钱穆:《文化学大义》,《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32、33页。
[53]钱穆:《文化学大义》,《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33页。
[54]钱穆:《文化学大义》,《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36页。
[55]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弁言》,《钱宾四先生全集》(29),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6、7页。
[56]钱穆:《文化学大义》,《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30、31页。
[57]钱穆:《世界文化之明日与新中国》,见《文化与教育》,《钱宾四先生全集》(41),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85页。
[58]钱穆:《世界文化之明日与新中国》,见《文化与教育》,《钱宾四先生全集》(41),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85、86页。
[59]钱穆:《世界文化之明日与新中国》,见《文化与教育》,《钱宾四先生全集》(41),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90页。
[60]钱穆:《中国历史精神》,《钱宾四先生全集》(29),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13页。
[61]钱穆:《文化学大义》,《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79页。
[62]钱穆:《中国文化之潜力与新生》,见《历史与文化论丛》,《钱宾四先生全集》(42),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211页。
[63]钱穆:《中国文化之潜力与新生》,见《历史与文化论丛》,《钱宾四先生全集》(42),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212页。
[64]钱穆:《文化学大义》,《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78页。
[65]钱穆:《文化学大义》,《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78页。
[66]钱穆:《中国文化精神》,《钱宾四先生全集》(38),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121页。
[67]钱穆:《文化学大义》,《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83页。
[68]钱穆:《文化学大义》,《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83页。
[69]钱穆:《文化学大义》,《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79页。
[70]钱穆:《文化学大义》,《钱宾四先生全集》(37),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8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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