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判”是《聊斋志异》中的名篇，讲述的是书生朱尔旦因胆识过人而深受冥府陆判官的赏识，二人遂倾心交往的故事。文中有这样一处情节：朱尔旦文思不畅、属文迟钝，陆判遂在冥府万千心脏中拣选了一枚上佳者为其更换，朱尔旦因而过目成诵、文思精进。这一情节非常奇幻，众多读者耳熟能详，但是令人遗憾的是，蒲松龄设置这一情节无疑是基于心脏的机能是产生思维意识这一错误认知。因此，陆判进行的这次“心脏移植手术”有“胡庸医滥用虎狼药”之嫌，朱尔旦有可能鲁钝依旧。
在《列子·汤问》中也记载了类似的一场“心脏移植手术”：
鲁公扈和赵齐婴两人患病，遂一同到扁鹊处求医。扁鹊为他们治愈后说道：“你们以前所害的病，是从外面侵入腑脏的，用药草和针砭就能治好。此外你们还有先天疾病，现在为你们治疗，怎么样？”二人说道：“请先说说我们的症状。”扁鹊说：“鲁公扈的心志刚强但气魄柔弱，所以计谋太多而缺乏果断。赵齐婴心志柔弱但气魄刚强，所以计谋太少而十分专横。如果把你们的心交换一下，那就都会痊愈。”扁鹊于是叫两人喝下药酒，在他们昏迷后，剖开二人胸膛，实施了换心手术。
二人醒来以后告辞回家。但是鲁公扈却回到了赵齐婴的家，并拥有了他的妻子儿女，赵的妻子儿女当然不认他。赵齐婴则回到了鲁公扈的家，占有他的妻子儿女，鲁的妻子儿女也不认他。两家人因此起了纷争，求扁鹊来分辨缘由。扁鹊说明了此事发生的原因，事情才平息。
上述故事虽然构思奇巧，却犯了与“陆判”一篇同样的错误。类似的错误还见于《封神演义》，书中言及比干具“玲珑七窍之心”。因为古人认为聪明者心脏多窍，具七窍之心的比干自然聪明无比，他后来被封为掌管天下文运的文曲星。因此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也借用“心较比干多一窍”来形容林黛玉的冰雪聪明。
对心脏机能的误判由来已久。成书于春秋战国时期的中医学著作《素问·灵兰秘典论》中就记载道：“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判定人的精神意识、思维活动来自于心脏。孟子则在《孟子·告子上》一篇中说道：“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这一论断影响深远，从此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里，人们把心脏判定为产生意识的器官，在各种语境中广为应用，并一直延续到今天。统计现代汉语中与意识、思维相关联的词汇，有相当大的一部分借助了这一错误认知来进行表达，例如“心有所属”“心想事成”“心若蛇蝎”“一见倾心”“人心齐泰山移”，不胜枚举。其中最具悲剧感的当属“心理学”这一名词，这一研究人的知觉、认知、情绪、人格、行为等领域的科学，其最适切的名字或许是“脑理学”，却因历史的原因或许永远张冠李戴、名不副实。
可以说在汉语中没有哪一个应用广泛的语汇本身具有如此显著的错位和误读，甚至到了如果舍弃这一错误论断，很多情境就无法自如表达的境地，比如本文第一句话的表述。再比如，毛泽东在《学习和时局》一篇中这样写道：“脑筋这个机器的作用，是专门思想的。孟子说：‘心之官则思。’他对脑筋的作用下了正确的定义。凡事应该用脑筋好好想一想。俗话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就是说多想出智慧。”这段文字明确界定了脑的机能，但是不得不引用“心之官则思”“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这样的错误论断进行佐证，从而造成了貌似矛盾的感觉。(www.xing528.com)
在人类历史上，并不只是中国经历了这一错误认识过程，最初，我国和西方均把心脏误判为产生意识和思维的器官。到公元2世纪初，希腊医生盖伦首次提出心灵的器官在脑。在我国，有学者认为对此最早作出贡献的是明代医学家李时珍和清代医学家王清任。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辛夷·发明》中提出了“脑为元神之府”的论断。有学者对此阐释道：“元”，是为首的意思；“元神”即指人体的高级中枢神经机能活动。“府”，指所在处。“元神之府”，说明脑是主管高级中枢神经机能活动的所在。但是李时珍所说的“元神”是否就是指人体的高级中枢神经机能活动，目前在学界尚有争议。王清任（公元1768—1831年）是清代医学家，他在所著的《医林改错》“脑髓说”一篇中非常明确地阐发了人的“灵性不在心在脑”的主张。书中这样写道：“灵性记性，不在心在脑一段……两耳通脑，所听之声归于脑……所见之物归于脑……所闻香臭归于脑……”他的这些论断和现代生理学研究的结果一致，实属难能可贵。
“陆判”中还有另一情节：朱尔旦满意自己妻子的人品性格但嫌其面目不够美丽，因而谋之于陆判，后者遂为他的妻子更换了头颅。文中未提及此后夫妻二人是否琴瑟和谐，但据常理推断，换头之后的朱妻固然漂亮了，但是人品如何以及能否接受朱尔旦其实是难以定论的，因为换头之后朱妻实质上具有了另外一个人的意识和心性。
进一步设想，如果蒲松龄把陆判为朱尔旦换心的情节设置为换头，那么朱尔旦就有了文思精进的可能性，但是换头之后，陆判所交往的其实就不再是朱尔旦，而是另一人，此人是否有胆气接受陆判为友也难定论。因此在今天看来，由于对心脏机能的错误认识，使得“陆判”的关键情节成了悖论，无所适从。
（本文发表于《中国科学报》2015年10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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