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余年前，由徐克任编剧、程小东执导的电影《东方不败》上映，剧中林青霞饰演的东方不败形象亦正亦邪，亦端庄亦柔媚，英风流露，顾盼生姿，倾倒万千观众。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一句不合适的台词每每引起笑场：每当东方不败满腔豪情地吟诵毛泽东的名句“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时，剧场内就欢乐无比。徐克数十年夙兴夜寐营造瑰丽奇幻的江湖世界，竟然在此处蹉跌，良为可叹。
这一事例提示我们创作跨越时代背景的文艺作品并不容易，以此时代人写彼时代事，在刻画人物、铺陈情节等之外又多了一层束缚：如不以审问、慎思、明辨的态度处理所涉及素材，就有可能出现类似于“关公战秦琼”的意外穿越。
《镜花缘》是清代文人李汝珍（约公元1763—1830年）所著长篇小说，该书前半部分描述唐敖、林之洋、多九公等人遨游海外的传奇经历，包括他们在女儿国、君子国、无肠国等处的见闻；后半部分侧重描写武则天开女科考选才女，百位才女应试及比拼才智等情节。书中叙事背景设置为唐代武则天执政的武周时期（公元690—705年），属于跨越时代背景的文艺作品。应该说作者在属文时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注意对素材进行遴选和规避，比如说书中有如下两处情节：
三人在黑齿国游历时邂逅一位老秀才，唐敖拱手为礼：“初次识荆，就来打搅，未免造次。”“识荆”一词源于李白的《与韩荆州书》一文：“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韩荆州指时任荆州大都督府长史的韩朝宗，后人因此以“识荆”作为初次识面的敬辞。李白的生卒年代为公元701—762年，按照书中设置的叙事背景，此时李白至多为四岁，此文尚未问世。敏感的读者至此会顿生疑惑，但这其实是作者欲擒故纵的自炫笔法，因为下文即借多九公之口释疑：“今日唐兄同那老者见面，曾说‘识荆’二字，是何出处？”唐敖道：“再过几十年，九公就看见了……”
书中第七十二回，才女卞彩云请褚月芳、钟绣田、颜紫绡三女书写扇面，暗指三女为褚遂良、钟绍京、颜真卿三位唐代书法名家的后裔：“三位姐姐都不要过谦……月芳姐姐府上《千字文》、绣田姐姐府上《灵飞经》、紫绡姐姐府上《多宝塔》，这是谁人不知。岂非家传？”褚遂良书《千字文》时间为永徽四年，即公元653年；《灵飞经》无款，多认为是钟绍京所书，其盛年时正处于唐代武周时期，故此处也不能算是错讹。唯有颜真卿书《多宝塔碑》的时间是公元752年，距离书中的叙事背景尚有数十年之久，故作者故布疑阵后又借一段对话来弥补阙漏：“至于颜府这《多宝塔》，不知是谁的大笔？妹子却未见过。”“妹妹莫忙，再迟几十年，少不得就要出世。”
虽然书中对素材的遴选较为严格，并且可以据文推断作者沾沾自喜于此，但并非无可指摘。比如说书中第七十九回，米兰芬与蒋月辉等才女互相出题诘难，文中不但出现了钟表，而且竟然出现了秒这一时间单位：兰芬道：“……但这雷声倒可算知里数。”月辉道：“怎样算法？”兰芬指桌上自鸣钟道：“只看秒针，就好算了。”登时打了一闪，少刻又是一雷。玉芝道：“闪后十五秒闻雷，姐姐算罢。”《红楼梦》一书中也曾多处提到钟表，但是计时单位却依据传统的十二时辰，比如说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情节：“素日跟我的人，随身俱有钟表，不论大小事，都有一定的时刻。横竖你们上房里也有时辰钟：卯正二刻我来点卯；巳正吃早饭；凡有领牌回事，只在午初二刻；戌初烧过黄昏纸，我亲到各处查一遍，回来上夜的交明钥匙。第二日还是卯正二刻过来……”
《灵飞经》墨迹残本
据学者考证，钟表自明朝晚期始从欧洲传入我国，但是当时国人不识钟表上标注的阿拉伯数字1、2、3、4……和罗马字Ⅰ、Ⅱ、Ⅲ、Ⅳ……故外国钟表师对其进行了汉化处理，改为子、丑、寅、卯十二时辰。这一情况至少延续到乾隆时期，故《红楼梦》中出现钟表及其采用的计时单位均无可指摘。至清代中晚期，部分得风气之先的沿海地区开始出现采用西方计时单位的钟表，至《镜花缘》成书时想来已较为普遍。李汝珍为了炫技，将根据速度和时间来计算距离的题目引入书中，遂成“Bug”。(www.xing528.com)
同是这回书中，还出现了计算圆桌周长的题目，出现了“铺地锦”算法这种穿越：“‘请教姐姐：这桌周围几尺？’兰芬同宝云要了一管尺，将对过一量，三尺二寸。取笔画了一个‘铺地锦’。兰芬道：‘此用圆内容方算，每边二尺二寸六分。’”这种算法其实就是1494年意大利数学家巴切利所创的“方格乘法”，后传入中国，因其图形有如中国古代织锦而得名。
书中第五十九回有这样的对话：“古来女剑侠如聂隐娘、红线之类，所行所为，莫不千奇百怪，何在救脱一人。”聂隐娘为唐代裴铏所著《传奇》中的人物，裴铏的生活年代为公元860年前后；薛红线是袁郊所撰唐传奇《红线》中的人物，袁氏生活于唐昭宗朝（公元889—904年）。两个人物形象的问世距离小说设定的时间背景至少有百余年，作者却将其归为古时人物，遂谬以千里。
书中第七十一回提到了“我们本朝那部《西游记》可是有的？《西游记》上女儿国可是有的？”单看前半句话可能没问题，作者大概意指由玄奘叙述、由其弟子辩机辑录，问世于公元646年的《大唐西域记》；但从后半句看，作者当是将此书与明代吴承恩所著的《西游记》混为一谈。同样问题还见于第二十七回提到的“《西游记》有个火焰山”。
书中才女比拼才艺时屡屡提到《西厢》。《西厢记》是元代王实甫所著戏剧剧本，根据唐代元稹（公元779—831年）所著的传奇《莺莺传》改编。因此无论作者意指为何者，距离书中的叙事背景均很遥远。此外书中还多次出现《本草》。我国古代记述中药类的书籍多称本草，如《神农本草经》《唐本草》《嘉祐补注本草》等，其中影响力最大的是明代李时珍所著《本草纲目》。书中未明确《本草》是哪一种，但从介绍的药方、药理、药性等来看，至少有部分内容来源于李时珍版本。
《镜花缘》出版于嘉庆二十三年（公元1818年），问世后影响颇大，所受评价也较高，比如说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称其“然亦与《万宝全书》为邻比矣”，苏联女汉学家费施曼称赞该书是“熔幻想小说、历史小说、讽刺小说和游记小说于一炉的杰作”。该书展示了作者渊博的知识、瑰奇的想象力和较广阔的视野，但是刻画人物性格较差，众才女的个性不够鲜明，尤其后半部偏重于知识的炫耀，着意堆砌，下笔难以自休，枯燥烦琐，让人难以卒读，遂成为致命伤。故鲁迅又评说其“惟于小说又复论学说艺，数典谈经，连篇累牍而不能自已，则博识多通又害之”，这正是书中不恰当的“穿越”频频出现的原因。
（本文发表于《中国科学报》2017年9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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