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全本新注：万石张叔列传

【题解】汉九卿为二千石之官，石奋与其四子皆以忠勤为九卿，一门五二千石，共万石，号万石君。张叔，名欧，事文、景、武三朝，武帝时官至御史大夫。本篇万石张叔合传，实为醇谨平庸官僚的类传。卫绾、直不疑、周仁三人事附见。

万石君名奋，其父赵人也，姓石氏。赵亡，徙居温①。高祖东击项籍，过河内，时奋年十五，为小吏，侍高祖。高祖与语，爱其恭敬，问曰：“若何有②？”对曰：“奋独有母，不幸失明。家贫。有姊，能鼓琴。”高祖曰：“若能从我乎？”曰：“愿尽力。”于是高祖召其姊为美人，以奋为中涓③，受书谒④，徙其家长安中戚里⑤，以姊为美人故也。其官至孝文时，积功劳至大中大夫。无文学⑥，恭谨无与比。

【注释】①温：县名，属河内郡，在今河南温县西。②若何有：你家中还有何人？③中涓：近侍臣，主洒扫、洗涤等内务。④受书谒：处理文书和引进大臣见谒等事，即主传达之工作。⑤戚里：长安城中皇亲国戚聚居的街巷。⑥无文学：不懂经学儒术。

文帝时，东阳侯张相如为太子太傅，免。选可为傅者，皆推奋，奋为太子太傅。及孝景即位，以为九卿。迫近，惮之①，徙奋为诸侯相②。奋长子建，次子甲，次子乙③，次子庆，皆以顺行孝谨④，官皆至二千石。于是景帝曰：“石君及四子皆二千石，人臣尊宠乃集其门。”号奋为万石君。

【注释】①迫近，惮之：石奋在朝，近在身边，因其恭谨无比，景帝不堪其拘谨。惮，畏惧，此为忍受不了石奋的烦琐礼仪。②诸侯相：诸侯王国相，汉高祖刘邦始置，统王国众官，秩比九卿二千石，由汉王室任免。③次子甲，次子乙：史失其名，以甲、乙称之。④顺：和顺。

孝景帝季年①，万石君以上大夫禄归老于家，以岁时为朝臣。过宫门阙，万石君必下车趋，见路马必式焉②。子孙为小吏，来归谒，万石君必朝服见之，不名③。子孙有过失，不谯让④，为便坐⑤，对案不食⑥。然后诸子相责，因长老肉袒固谢罪⑦，改之，乃许。子孙胜冠者在侧⑧，虽燕居必冠⑨，申申如也⑩。僮仆诉如也⑪，唯谨。上时赐食于家，必稽首俯伏而食之，如在上前。其执丧，哀戚甚悼。子孙遵教，亦如之。万石君家以孝谨闻乎郡国，虽齐鲁诸儒质行⑫，皆自以为不及也。

【注释】①季年：晚年。②见路马：在路上见了皇帝的御马。必式：一定对御马凭轼敬礼。③不名：不称其名，而称子孙的职衔。④谯让：责备。⑤为便坐：不上正座，坐于偏侧。⑥案：放食品的案盘。⑦长老：族中长辈，或有德行的长者。⑧胜冠者：够行冠礼者，即成年者。古代男子二十行冠礼，以示成人。⑨虽燕居必冠：子孙在石奋面前，即使平常闲居，也要郑重戴帽。⑩申申如也：规矩的样子。⑪诉诉如也：柔顺的样子。⑫质行：诚朴踏实的儒生。

建元二年①，郎中令王臧以文学获罪。皇太后以为儒者文多质少，今万石君家不言而躬行，乃以长子建为郎中令，少子庆为内史②。

【注释】①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王臧等兴儒术，遭窦太后所排，下狱死。②内史：武帝更名京兆尹，京师行政长官

建老白首，万石君尚无恙。建为郎中令，每五日洗沐归谒亲，入子舍①，窃问侍者，取亲中裙厕牏，身自浣涤②，复与侍者，不敢令万石君知，以为常。建为郎中令，事有可言，摒人恣言③，极切；至廷见，如不能言者。是以上乃亲尊礼之。

【注释】①入子舍：进入侍者的小屋。子舍，偏房小屋。②取亲中裙厕牏，身自浣涤：取走父亲的内衣内裤和便器，亲自洗濯。中裙：紧身衣裤。厕牏：便器。③摒人恣言：避开他人，独自向皇上畅所欲言。

万石君徙居陵里①。内史庆醉归，入外门不下车。万石君闻之，不食。庆恐，肉袒请罪，不许。举宗及兄建肉袒②，万石君让曰：“内史贵人，入闾里，里中长老皆走匿，而内史坐车中自如，固当！”乃谢罢庆③。庆及诸子弟入里门，趋至家。

万石君以元朔五年中卒④。长子郎中令建哭泣哀思，扶杖乃能行。岁余，建亦死。诸子孙咸孝，然建最甚，甚于万石君。

【注释】①陵里：茂陵县中的街名。武帝作寿陵，称茂陵，置县，徙天下豪富，以及京都大臣皆家于茂陵。②举宗：全族。③谢罢：吩咐停止追究。④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

建为郎中令，书奏事，事下，建读之，曰：“误书！‘马’者与尾当五，今乃四，不足一①。上谴死矣！”甚惶恐。其为谨慎，虽他皆如是。

【注释】①马字四点，少写一点，成三足一尾，合计为四，不足一，即缺一。

万石君少子庆为太仆，御出①，上问车中几马，庆以策数马毕，举手曰：“六马。”庆于诸子中最为简易矣，然犹如此。为齐相，举齐国皆慕其家行，不言而齐国大治，为立石相祠②。

元狩元年③，上立太子，选群臣可为傅者，庆自沛守为太子太傅④，七岁迁为御史大夫。

【注释】①御出：皇帝坐车出行。②石相祠：齐人为石庆所立之生祠。③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④沛守：沛郡太守。

元鼎五年秋①，丞相有罪，罢。制诏御史：“万石君先帝尊之，子孙孝，其以御史大夫庆为丞相，封为牧丘侯。”是时汉方南诛两越，东击朝鲜，北逐匈奴，西伐大宛，中国多事。天子巡狩海内，修上古神祠，封禅，兴礼乐。公家用少，桑弘羊等致利，王温舒之属峻法，兒宽等推文学至九卿，更进用事，事不关决于丞相，丞相醇谨而已②。在位九岁，无能有所匡言③。尝欲请治上近臣所忠、九卿咸宣罪，不能服，反受其过，赎罪。

【注释】①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是年丞相赵周有罪，下狱死。②丞相醇谨而已：丞相只是唯唯诺诺，恭谨备员而已。③石庆为相九年，没有任何匡正时政的言论。匡言，正言。

元封四年中①，关东流民二百万口，无名数者四十万②，公卿议欲请徙流民于边以适之。上以为丞相老谨，不能与其议，乃赐丞相告归，而案御史大夫以下议为请者③。丞相惭不任职，乃上书曰：“庆幸得待罪丞相，疲驽无以辅治，城郭仓库空虚，民多流亡，罪当伏斧质，上不忍致法。愿归丞相侯印，乞骸骨归，避贤者路。”天子曰：“仓廪既空，民贫流亡，而君欲请徙之，摇荡不安，动危之，而辞位，君欲安归难乎④？”以书让庆，庆甚惭，遂复视事。

【注释】①元封四年：公元前107年。②无名数者：无户籍的流民。③案：查办治罪。查治议徙流民于边者之罪。④君欲安归难乎：你把责任推给谁呢？难：责任。(www.xing528.com)

庆文深审谨①，然无他大略，为百姓言②。后三岁余，太初二年中，丞相庆卒，谥为恬侯。庆中子德，庆爱用之，上以德为嗣，代侯。后为太常，坐法当死，赎免为庶人。庆方为丞相，诸子孙为吏更至二千石者十三人。及庆死后，稍以罪去，孝谨益衰矣。

【注释】①文深审谨：工于心计而不露声色。②没什么才干，也没替老百姓说过话。

建陵侯卫绾者，代大陵人也①。绾以戏车为郎②，事文帝，功次迁为中郎将，醇谨无他。孝景为太子时，召上左右饮③，而绾称病不行。文帝且崩时，属孝景曰：“绾长者，善遇之。”及文帝崩，景帝立，岁余不噍呵④绾，绾日以谨力。

【注释】①大陵：县名，在山西文水县北。②戏车：能飞身登车。③召上左右饮：景帝招待文帝左右的人喝酒。④不噍呵：不闻不问。噍呵，呵斥。

景帝幸上林，诏中郎将参乘，还而问曰：“君知所以得参乘乎？”绾曰：“臣从车士幸得以功次迁为中郎将，不自知也。”上问曰：“吾为太子时召君，君不肯来，何也？”对曰：“死罪，实病！”上赐之剑。绾曰：“先帝赐臣剑凡六，剑不敢奉诏①。”上曰：“剑，人之所施易，独至今乎②？”绾曰：“具在。”上使取六剑，剑尚盛，未尝服也。郎官有谴③，常蒙其罪④，不与他将争；有功，常让他将。上以为廉，忠实无他肠⑤，乃拜绾为河间王太傅⑥。吴楚反，诏绾为将，将河间兵击吴楚有功，拜为中尉。三岁，以军功，孝景前六年中封绾为建陵侯⑦。

【注释】①不敢奉诏：不敢再接受这样贵重的赏赐。②施（yí）易：交易。剑很贵重，人们常用他交换他物，难道你还保存到现在？③谴：有过遭谴。④蒙：遮盖。卫绾遮盖遭谴的郎官之过。⑤忠实无他肠：景帝认为卫绾廉正，只有忠实，没有别的心眼。⑥河间王：刘德，景帝子。⑦孝景前六年：公元前151年。

其明年，上废太子，诛栗卿之属①。上以为绾长者，不忍，乃赐绾告归，而使郅都治捕栗氏。既已，上立胶东王为太子，召绾，拜为太子太傅。久之，迁为御史大夫。五岁，代桃侯舍为丞相②，朝奏事如职所奏③。然自初官以至丞相，终无可言。天子以为敦厚，可相少主，尊宠之，赏赐甚多。

为丞相三岁，景帝崩，武帝立。建元年中，丞相以景帝疾时诸官囚多坐不辜者，而君不任职，免之。其后绾卒，子信代。坐酎金失侯。

【注释】①栗卿：人名，景帝栗姬之兄弟，栗太子之舅。栗太子被废，诛外戚。②舍：刘舍。③如职所奏：只上奏例行公事。

塞侯直不疑者，南阳人也。为郎，事文帝。其同舍有告归①，误持同舍郎金去，已而金主觉，妄意不疑②，不疑谢有之，买金偿。而告归者来而归金，而前郎亡金者大惭，以此称为长者。文帝称举，稍迁至太中大夫。朝，廷见，人或毁曰：“不疑状貌甚美，然独无奈其善盗嫂何也③！”不疑闻，曰：“我乃无兄。”然终不自明也。

吴楚反时，不疑以二千石将兵击之。景帝后元年④，拜为御史大夫。天子修吴楚时功，乃封不疑为塞侯。武帝建元年中，与丞相绾俱以过免。

不疑学《老子》言。其所临，为官如故⑤，唯恐人知其为吏迹也。不好立名称，称为长者。不疑卒，子相如代。孙望，坐酎金失侯。

【注释】①告归：请假回家。②妄意：无端猜测。③盗嫂：与嫂私通。④景帝后元年：公元前144年。⑤不疑学老子言三句：不疑精通老子无为学说，他做官，一切照前任制度办。

郎中令周文者，名仁，其先故任城人也①。以医见。景帝为太子时，拜为舍人，积功稍迁，孝文帝时至太中大夫。景帝初即位，拜仁为郎中令。

仁为人阴重不泄②，常衣敝补衣溺袴，期为不洁清，以是得幸③。景帝入卧内，于后宫秘戏④，仁常在旁。至景帝崩，仁尚为郎中令，终无所言。上时问人⑤，仁曰：“上自察之。”然亦无所毁。以此景帝再自幸其家。家徙阳陵⑥。上所赐甚多，然常让，不敢受也。诸侯群臣赂遗⑦，终无所受。

武帝立，以为先帝臣，重之。仁乃病免，以二千石禄归老⑧，子孙咸至大官矣。

【注释】①任城：县名，今山东济宁市。②阴重不泄：深沉稳重，不泄露别人的秘事。③常衣敝三句：他日常穿破衣，把裤尿湿，故意不清洁，使得后宫不近，因此得到宠幸。溺裤，尿裤，示意下身有病。期，通故。④秘戏：与妃子们戏玩。⑤上时问人：景帝问人之长短。⑥阳陵：景帝陵，在咸阳东。⑦赂遗：馈赠，送礼。⑧归老：致仕回家养老。

御史大夫张叔者，名欧，安丘侯说之庶子也①。孝文时以治刑名言事太子。然欧虽治刑名家，其人长者。景帝时尊重，常为九卿。至武帝元朔四年，韩安国免，诏拜欧为御史大夫。自欧为吏，未尝言案人，专以诚长者处官。官属以为长者，亦不敢大欺。上具狱事，有可却，却之；不可者，不得已，为涕泣面对而封之②。其爱人如此。

老病笃，请免。于是天子亦策罢，以上大夫禄归老于家。家于阳陵。子孙咸至大官矣。

【注释】①安丘侯说：安丘侯张说，从高祖入汉得侯，见侯表。②上具狱事等句：皇上交付的案件，他认为可退回重审的就退回，实在不能退回的，他为罪人流泪，亲自看着（面对）把文书封上。却，退回重审。封，密封。

太史公曰：仲尼有言曰①“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②”，其万石、建陵、张叔之谓邪？是以其教不肃而成，不严而治。塞侯微巧③，而周文处讇④，君子讥之，为其近于佞也。然斯可谓笃行君子矣！

【注释】①仲尼有言：引自《论语》卷四《里仁》第二十四章。②讷：语言迟钝。③微巧：作得巧妙。指直不疑对有损声誉的行为不加争辩，使人认为是他做作出来的。④周文：名仁，事文帝为太中大夫，事景帝为郎中令，从不说人闲话。调：佞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