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全本新注-第4册

【题解】本传载述了汉文帝时的两个直臣。张释之在文帝时曾官至“廷尉”，即最高执法官，能够守法不阿，犯颜直谏。冯唐虽是郎中署长，并非法官，也能出以公义，慷慨进言。二者乃一时之人，又都是敢谏诤的直臣，故合传。司马迁在歌颂他们这种高尚品质的同时，也赞扬了文帝的善于纳谏。读此传可“见文帝君臣如家人父子”，其中寄托了司马迁的身世之感，也蕴含着他的政治理想。

张廷尉释之者，堵阳人也①，字季。有兄仲同居。以赀为骑郎②，事孝文帝，十岁不得调③，无所知名。释之曰：“久宦减仲之产，不遂④。”欲自免归。中郎将袁盎知其贤⑤，惜其去，乃请徙释之补谒者⑥。释之既朝毕，因前言便宜事⑦。文帝曰：“卑之，毋甚高论⑧，令今可施行也。”于是释之言秦汉之间事，秦所以失而汉所以兴者久之。文帝称善，乃拜释之为谒者仆射⑨。

【注释】①堵阳：县名，在今河南省方城县东。②以赀（zǐ）为骑郎：骑郎，郎中令属官，为皇帝侍卫，出充车骑，入掌门户。汉制，二千石高官及近侍之臣可任子为郎，地方家资十万以上者可选补为郎。赀：以赀为郎是入选条件，非以赀买郎。赀郎要自备衣饰鞍马，故下文云“久宦减仲之产”。③调：升迁。④不遂：不遂心，不满意。⑤中郎将袁盎：字丝，曾为吴王相，官至奉常。景帝时，谗杀晁错，后被梁孝王客所杀，事详《袁盎晁错列传》。中郎将，皇帝的近卫武官，统帅中郎，属郎中令。时袁盎为中郎将，是张释之的长官。⑥谒者：郎中令属官，职掌接收文奏，通报传达。⑦因前言便宜事：趁着朝见的机会上前陈说应兴革的时政。便宜事，应办的利国之事。⑧卑之：降低调子，谈些现实的事。⑨谒者仆射：谒者之长。

释之从行，登虎圈。上问上林尉诸禽兽簿①，十余问②，尉左右视，尽不能对。虎圈啬夫从旁代尉对上所问禽兽簿甚悉③，欲以观其能④，口对响应无穷者⑤。文帝曰：“吏不当若是邪？尉无赖⑥！”乃诏释之拜啬夫为上林令⑦。释之久之前曰：“陛下以绛侯周勃何如人也？”上曰：“长者也⑧。”又复问：“东阳侯张相如何如人也⑨？”上复曰：“长者。”释之曰：“夫绛侯、东阳侯称为长者，此两人言事曾不能出口⑩，岂学此啬夫喋喋利口捷给哉⑪！且秦以任刀笔之吏⑫，吏争以亟疾苛察相高⑬，然其敝徒文具耳⑭，无恻隐之实。以故不闻其过。陵迟而至于二世⑮，天下土崩。今陛下以啬夫口辩而超迁之⑯，臣恐天下随风靡靡⑰，争为口辩而无其实。且下之化上疾于影响⑱，举措不可不审也⑲。”文帝曰：“善。”乃止不拜啬夫。

上就车，召释之参乘⑳，徐行，问释之秦之敝。具以质言㉑。至宫，上拜释之为公车令㉒。

【注释】①上林尉：掌管上林苑日常事务的官。②十余问：问了十几个问题。③虎圈啬（sè）夫：掌管虎圈各项杂役的小官。甚悉：十分详尽。④欲以观其能：想以此显示一下自己的才能。⑤口对响应：对答如流，如响应声。⑥无赖：不可靠，不足任使。⑦上林令：职掌上林苑的最高长官。⑧长者：有德行、有才能的人。⑨东阳侯张相如：张相如高祖时为中大夫，后为河间守，以击陈豨立战功，封东阳侯。文帝时为太子太傅。其事见《万石君列传》《高祖功臣侯者年表》。⑩曾不能出口：很少发议论，脱口说话。⑪学：效法。《汉书》正作“效”。利口捷给：能言善辩。⑫刀笔之吏：主办狱讼的文书官吏。⑬苛察：对下苛刻督察。⑭然其敝徒文具耳：然而这样做恰恰有无穷的流敝，只留下些徒具形式的官样文书。徒文具，《史记索隐》谓空具其文而无其实也。⑮陵迟：日益衰颓废弛。⑯超迁：越级提拔。⑰随风靡靡：随风倒。⑱影响：如影随形，如响应声。⑲举措：事之兴废，此指任人与罢免。不可不审：必须慎重。⑳参乘：陪侍帝王乘车，以为优遇。㉑具以质言：都一一地以实情相告。质，诚，实。㉒公车令：卫尉的属官，掌殿门、司马门，夜巡宫中。天下上书及贡献物品皆由公车令接收上送。

顷之，太子与梁王共车入朝①，不下司马门②，于是释之追止太子、梁王无得入殿门。遂劾不下公门不敬③，奏之。薄太后闻之，文帝免冠谢曰④：“教儿子不谨。”薄太后乃使使承诏赦太子、梁王，然后得入。文帝由是奇释之⑤，拜为中大夫⑥。

【注释】①太子：汉景帝刘启。梁王：名武，文帝次子，景帝之同母弟。②司马门：汉宫的外门。当时禁令，凡出入司马门的都要下车步行，“不如令，罚金四两。”③劾（hé）：揭发罪状。④谢：认错、认罪。⑤奇：器重。⑥中大夫：郎中令的属官，掌议论。

顷之，至中郎将。从行至霸陵①，居北临厕②。是时慎夫人从③，上指示慎夫人新丰道④，曰：“此走邯郸道也⑤。”使慎夫人鼓瑟⑥，上自倚瑟而歌，意惨凄悲怀⑦，顾谓群臣曰：“嗟乎！以北山石为椁，用纻絮斫陈⑧，蕠漆其间⑨，岂可动哉！”左右皆曰：“善。”释之前进曰：“使其中有可欲者⑩，虽锢南山犹有隙⑪；使其中无可欲者，虽无石椁，又何戚焉⑫！”文帝称善。其后拜释之为廷尉。

【注释】①霸陵：汉文帝陵，此时为寿陵，在今西安市东北。②居北临厕：登临霸陵最北面的边头远望。厕，同侧，站在悬崖边缘。③慎夫人：文帝宠姬，邯郸人。④新丰：汉县名，在今西安市临潼区东北。⑤走：通往，去。⑥鼓瑟：弹瑟。瑟是一种拨弦乐器。⑦意惨凄悲怀：文帝登上自己的寿陵，因而心有所感，于是惨凄悲怀。⑧用纻絮斫（zhuó）陈：用纻麻絮等物切碎填塞棺椁缝隙。斫，斩，切碎。陈，排列，此处为塞严。⑨蕠漆其间：用漆黏合。蕠，黏著。⑩有可欲者：指厚葬，使其中有可贪求的东西。⑪锢：以金属熔液铸牢、封闭。⑫戚：忧虑。

顷之，上行出中渭桥①，有一人从桥下走出，乘舆马惊。于是使骑捕②，属之廷尉。释之治问③，曰：“县人来④，闻跸⑤，匿桥下。久之，以为行已过，即出，见乘舆车骑，即走耳⑥。”廷尉奏当⑦：一人犯跸，当罚金⑧。文帝怒曰：“此人亲惊吾马，吾马赖柔和⑨，令他马，固不败伤我乎？而廷尉乃当之罚金！”释之曰：“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⑩。今法如此而更重之⑪，是法不信于民也。且方其时，上使立诛之则已⑫。今既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⑬，一倾而天下用法皆为轻重⑭，民安所措其手足⑮？唯陛下察之。”良久，上曰：“延尉当是也。”

【注释】①中渭桥：又名横桥；在长安北渭水上。另两座渭水桥，一座在城西北咸阳路，叫西渭桥；一座在城东北高陵道，叫东渭桥。②使骑捕：派从驾的骑兵追捕。③治问：审问。④县人：从县上来，即乡下人。⑤闻跸：听到清道的警跸之声。跸，禁道。⑥走：逃跑。⑦奏当：上奏对惊驾人的判决。当，判处的刑罚。⑧一人：据《校补》，应作“此人”。罚金：汉律：“跸先至而犯者，罚金四两。”⑨赖柔和：幸亏马温驯。⑩法者句：法律是天子颁布给天下人共同遵守的。⑪更重之：更改法律，从重判处。⑫立诛：就地正法。⑬天下之平者：天下公平执法的人。⑭倾：不平。为轻重：随意解释法律，可轻可重。⑮民安所措其手足：老百姓把自己的手脚放到哪里好呢？意谓法无定准，老百姓整天惶恐生活，手脚都不自在的样子。

其后有人盗高庙坐前玉环①，捕得，文帝怒，下廷尉治。释之案律盗宗庙服御物者为奏②，奏当弃市。上大怒曰：“人之无道，乃盗先帝庙器。吾属廷尉者，欲致之族③，而君以法奏之，非吾所以共承宗庙意也④。”释之免冠顿首谢曰：“法如是足也⑤。且罪等，然以逆顺为差。今盗宗庙器而族之，有如万分之一，假令愚民取长陵一抔土⑥，陛下何以加其法乎？”久之，文帝与太后言之，乃许廷尉当。是时，中尉条侯周亚夫与梁相山都侯王恬开见释之持议平⑦，乃结为亲友。张廷尉由此天下称之。

【注释】①高庙：汉高祖刘邦的庙。②释之案律盗宗庙服御物者为奏：张释之按照法律中关于盗窃宗庙器物的罪行上奏文帝。③欲致之族：想要治他灭族之罪。④君以法奏之二句：你只按条文办事，违背了我恭奉宗庙的本意。共，读恭。⑤法如是足也：这是依法判的最重的罪。⑥取长陵一抔土：意谓盗高祖墓。长陵，刘邦的陵寝，在今陕西省咸阳市东北。一抔土，一捧土，盗墓的讳称。⑦王恬开：本名王恬启，因避景帝讳改。高祖时从击陈豨有功，为梁王刘恢相，封山都侯。持议平：立论公允。(www.xing528.com)

后文帝崩，景帝立，释之恐，称病。欲免去，惧大诛至；欲见谢，则未知何如①。用王生计，卒见谢，景帝不过也②。

王生者，善为黄老言，处士也③。尝召居廷中④，三公九卿尽会立⑤。王生老人，曰“吾袜解⑥”，顾谓张廷尉：“为我结袜⑦！”释之跪而结之。既已，人或谓王生曰：“独奈何廷辱张廷尉，使跪结袜？”王生曰：“吾老且贱，自度终无益于张廷尉⑧。张廷尉方今天下名臣，吾故聊辱廷尉⑨，使跪结袜，欲以重之。”诸公闻之，贤王生而重张廷尉⑩。

张廷尉事景帝岁余，为淮南王相，犹尚以前过也⑪。久之，释之卒。其子曰张挚，字长公，官至大夫，免。以不能取容当世⑫，故终身不仕。

【注释】①未知何如：不知结果会怎么样。②不过：不以为过、不怪罪。③处士：有德行的隐士。④召居廷中：被召到朝廷之上，居中而坐。⑤会立：相聚而立。⑥解：松脱。群臣上殿必须去履，穿着袜子行走。⑦结袜：系好袜子。⑧自度：自己思忖。⑨聊：姑且，不经意地。⑩贤王生而重张廷尉：以王生为贤者，更加敬重张廷尉。⑪犹尚以前过：还是因为以前止太子入殿门的过错。⑫取容当世：迎合权贵苟安于世。

冯唐者，其大父赵人①。父徙代②。汉兴徙安陵③。唐以孝著，为中郎署长④，事文帝。文帝辇过，问唐曰：“父老何自为郎⑤？家安在？”唐具以实对。文帝曰：“吾居代时⑥，吾尚食监高袪数为我言赵将李齐之贤⑦，战于巨鹿下⑧。今吾每饭，意未尝不在巨鹿也。父知之乎⑨？”唐对曰：“尚不如廉颇、李牧之为将也。”上曰：“何以⑩？”唐曰：“臣大父在赵时，为官率将⑪，善李牧⑫。臣父故为代相，善赵将李齐，知其为人也。”上既闻廉颇、李牧为人，良悦⑬，而搏髀曰⑭：“嗟乎！吾独不得廉颇、李牧，时为吾将⑮，吾岂忧匈奴哉！”唐曰：“主臣⑯！陛下虽得廉颇、李牧，弗能用也。”上怒，起入禁中⑰。良久，召唐让曰：“公奈何众辱我，独无间处乎⑱？”唐谢曰：“鄙人不知忌讳。”

【注释】①大父：祖父。②代：古国名，在今河北蔚县东北，战国时为赵所灭。汉初封同姓九国，代为其一。③安陵：惠帝陵，汉置县，在今陕西省咸阳市东北。④中郎署长，郎中令属官。⑤父老：老人家，敬称。何自为郎：您什么时候做郎官的？⑥吾居代时：文帝即位前为代王。⑦尚食监：管理帝王膳食的官。⑧巨鹿：秦县名，在河北平乡县西南。⑨父：父老二字的省文。⑩何以：有什么根据？⑪官率将：即官帅将，百夫之长。率，帅。⑫善：交好。⑬良悦：非常高兴。⑭搏髀（bì）：拍着大腿。搏，拍打。髀，大腿外侧。⑮时为吾将：这样的人做我的大将。时，此，是。⑯主臣：臣子进对时的惶恐之词。⑰禁中：宫中。⑱独无间处乎：难道不会找机会私下对我讲吗？间处，无人之处，合适的空隙。

当是之时，匈奴新大入朝那①，杀北地都尉卬②。上以胡寇为意③，乃卒复问唐曰：“公何以知吾不能用廉颇、李牧也？”唐对曰：“臣闻上古王者之遣将也，跪而推毂④，曰阃以内者⑤，寡人制之；阃以外者，将军制之。军功爵赏皆决于外，归而奏之。此非虚言也。臣大父言，李牧为赵将居边⑥，军市之租皆自用飨士⑦，赏赐决于外，不从中扰也。委任而责成功，故李牧乃得尽其智能，遣选车千三百乘，彀骑万三千⑧，百金之士十万⑨，是以北逐单于，破东胡⑩，灭澹林⑪，西抑强秦，南支韩、魏⑫。当是之时，赵几霸。其后会赵王迁立，其母倡也。王迁立，乃用郭开谗，卒诛李牧，令颜聚代之。是以兵破士北⑬，为秦所擒灭。今臣窃闻魏尚为云中守⑭，其军市租尽以飨士卒，出私养钱⑮，五日一椎牛⑯，飨宾客军吏舍人⑰，是以匈奴远避，不近云中之塞。虏曾一入，尚率车骑击之，所杀甚众。夫士卒尽家人子⑱，起田中从军⑲，安知尺籍伍符⑳。终日力战，斩首捕虏，上功莫府㉑，一言不相应㉒，文吏以法绳之㉓。其赏不行而吏奉法必用㉔。臣愚，以为陛下法太明，赏太轻，罚太重。且云中守魏尚坐上功首虏差六级㉕，陛下下之吏，削其爵，罚作之㉖。由此言之，陛下虽得廉颇、李牧，弗能用也。臣诚愚，触忌讳，死罪死罪！”文帝悦。是日令冯唐持节赦魏尚，复以为云中守，而拜唐为车骑都尉，主中尉及郡国车士㉗。

【注释】①朝那：汉县名，在今宁夏固原东南。②杀北地都尉卬：事在文帝前元十四年（公元前166年），匈奴大入，京师戒严。北地，汉郡名，郡治马岭，在今甘肃省环县东南。都尉，郡守佐官，掌郡兵。卬，姓孙名卬。③为意：很重视，很忧虑。④跪而推毂（gǔ）：古时命将出师，王者弯腰屈身亲自为之推车。⑤阃以内者：朝中之事。下文“阃以外者”，军中之事。阃，门槛，此指城门。⑥居边：驻守边防。⑦军市之租：驻军区域内的市场租税。飨士：犒劳将士。⑧彀（gòu）骑：善射的骑士。彀，张弓。⑨百金之士：其功可赏百金之战士，指英勇善战的精兵。⑩东胡：我国古代北方的少数民族，因居住于匈奴之东，故曰东胡。⑪澹林：活动于山西以北的少数民族，亦作襜（chān）褴（lán）。⑫支：支援。⑬兵破士北：军队溃败，士卒逃散。北，败逃。⑭云中：汉郡名，郡治在今内蒙古自治区托克托。⑮私养钱：个人的俸给。⑯椎牛：击杀牛。⑰舍人：门客。⑱家人子：普通百姓家的子弟。⑲起田中：出身农民。⑳安知尺籍伍符：哪里懂得军队中的文书证件？尺籍，汉代军中书其斩首之功于一尺之板，称尺籍。伍符，军人伍伍相保之证件。㉑上功莫府：向幕府报告战功。莫，同幕。幕府，军队中最高长官的公署。㉒不相应：指所报的数目与实际斩获的数目不合。㉓以法绳之：依律治罪。㉔其赏不行而吏法必用：将士的赏赐难以兑现，有点小过却必加惩处。㉕坐：被判罪。上报战功仅差了六个首级就被判罪。㉖罚作：一岁苦刑。㉗拜唐为车骑都尉二句：任用冯唐为车骑都尉，职掌中尉官所属和各郡国所属之战车部队。

七年①，景帝立，以唐为楚相，免。武帝立，求贤良②，举冯唐。唐时年九十余，不能复为官，乃以唐子冯遂为郎。遂字王孙，亦奇士，与余善。

【注释】①七年：七年之后景帝即位之年，公元前156年。以此推计，冯唐为魏尚言，在汉文帝后元二年，公元前162年。②贤良：才德兼备，敢直言极谏之士。皇帝因灾异举贤良求言，创始汉文帝，由此成为汉代举荐选拔人才的一种制度。西汉、东汉两代，各举贤良十五次，每次全国一百余人，共选士三千余人。

太史公曰：张季之言长者，守法不阿意；冯公之论将率①，有味哉！有味哉②！语曰：“不知其人，视其友。”二君之所称诵，可著廊庙③。《书》曰：“不偏不党，王道荡荡；不党不偏，王道便便④。”张季、冯公近之矣。

【注释】①冯公：司马迁与冯唐的儿子冯王孙是朋友，所以称冯唐为公。②有味：意味，重言是深深地赞许。③廊庙：朝廷。④书曰四句：引自《尚书·洪范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