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全本新注（第4册）：韩信卢绾列传》

【题解】韩信，此为韩王信，本韩襄王孽孙，秦末起兵，汉高祖略定韩地立信为韩王。后徙王太原御匈奴，因力不敌投降匈奴，为汉将柴武所击杀。卢绾，丰人，与汉高祖同里同日生，两人壮大相爱，起兵又相随，高祖封他为燕王。后与陈豨通谋反汉，亡入匈奴，死胡中。这两个异姓王均联结匈奴反汉，故二人合传。赵相陈豨亦反汉结匈奴，为附传。可以说这是一篇贰臣传。陈豨，宛朐人，事高祖，封阳夏侯。高祖七年，陈豨为赵相国，监赵、代边兵御匈奴。豨招致宾客，赵相周昌上告豨有异心。高祖十年（公元前197年），豨反代地，自称代王，高祖自击破之。十二年冬，陈豨为樊哙所斩杀。

韩王信者，故韩襄王孽孙也，长八尺五寸①。及项梁之立楚后怀王也，燕、齐、赵、魏皆已前王，唯韩无有后，故立韩诸公子横阳君成为韩王②，欲以抚定韩故地。项梁败死定陶，成奔怀王。沛公引兵击阳城③，使张良以韩司徒降下韩故地，得信，以为韩将，将其兵从沛公入武关④。

【注释】①八尺五寸：汉代八尺五寸，合今公制为一百九十七厘米。韩王信是一个高个子。②横阳君：此是韩成的旧爵。项梁封韩成为韩王，以张良为司徒略定韩地。韩地正当沛公入秦的路线上，韩王成使司徒张良随沛公入关破秦。项羽怒，废韩王成为侯，继而杀之。沛公出关，以韩信为韩王。③阳城：县名，在今河南登封市东南的告成镇。④武关：在今陕西丹凤县东南。

沛公立为汉王，韩信从入汉中，乃说汉王曰：“项王王诸将近地，而王独远居此，此左迁也①。士卒皆山东人，跤而望归②，及其锋东向③，可以争天下。”汉王还定三秦④，乃许信为韩王。先拜信为韩太尉，将兵略韩地。

【注释】①左迁：降职。秦人尚左，陈胜尚右，高祖亦尚右。迁：徒官。②跂而望归：抬起脚后跟，仰着头向家乡遥望，企盼还乡。③及其锋东向：随沛公入关的山东士卒，强烈思归，将形成一股不可阻挡的东向锐气。锋：锐气。④三秦：指关中。项羽分封，三分关中封秦降将章邯等三人为王，史称三秦。

项籍之封诸王皆就国，韩王成以不从无功，不遣就国，更以为列侯①。及闻汉遣韩信略韩地，乃令故项籍游吴时吴令郑昌为韩王以拒汉②。汉二年③，韩信略定韩十余城。汉王至河南，韩信急击韩王昌阳城。昌降，汉王乃立韩信为韩王④，常将韩兵从。三年，汉王出荥阳，韩王信、周苛等守荥阳。及楚败荥阳，信降楚，已而得亡，复归汉，汉复立以为韩王，竟从击破项籍，天下定。五年春，遂与剖符为韩王，王颍川⑤。

【注释】①更以为列侯：项羽废韩王成为穰侯，带至彭城，继而杀之。②游：交游。项籍在吴时，郑昌为吴令。③汉二年：公元前205年。④立韩信为韩王：韩信为王，在汉二年十一月，为汉王所立的第一个王。⑤王颍川：汉五年（公元前202年）二月，韩王信正式剖符为韩王，领颍川郡。

明年春，上以韩信才武，所王北近巩、洛，南迫宛、叶，东有淮阳，皆天下劲兵处①，乃诏徙韩王信王太原以北，备御胡，都晋阳②。信上书曰：“国被边，匈奴数入，晋阳去塞远，请治马邑③。”上许之，信乃徙治马邑。秋，匈奴冒顿大围信，信数使使胡求和解。汉发兵救之，疑信数间使，有二心，使人责让信。信恐诛，因与匈奴约共攻汉，反，以马邑降胡，击太原④。

【注释】①天下劲兵处：韩王四周的巩、洛、宛、叶、淮阳等地都驻有精兵。刘邦恐怕韩王信一旦反叛，夺据这些精兵，故徙为代王。劲兵：精兵。②晋阳：县名，为汉太原郡郡治，在今山西太原市西南。③马邑：在今山西朔州。④击太原：进犯太原郡，即攻晋阳。

七年冬①，上自往击，破信军铜鞮②，斩其将王喜。信亡走匈奴。其将白土人曼丘臣、王黄等立赵苗裔赵利为王③，复收信败散兵，而与信及冒顿谋攻汉。匈奴使左右贤王将万余骑与王黄等屯广武以南④，至晋阳，与汉兵战，汉大破之，追至于离石⑤，复破之。匈奴复聚兵楼烦西北⑥，汉令车骑击破匈奴。匈奴常败走，汉乘胜追败，闻冒顿居代谷⑦，高皇帝居晋阳，使人视冒顿，还报曰：“可击。”上逐至平城⑧。上出白登⑨，匈奴骑围上，上乃使人厚遗阏氏⑩。阏氏乃说冒顿曰：“今得汉地，犹不能居；且两主不相厄。”居七日，胡骑稍引去。时天大雾，汉使人往来，胡不觉。护军中尉陈平言上曰：“胡者全兵⑪，请令强弩傅两矢外向⑫，徐行出围。”入平城，汉救兵亦到，胡骑遂解去。汉亦罢兵归。韩信为匈奴将兵往来击边。

【注释】①七年：高祖七年，公元前200年。②铜鞮（dī）：县名，在今山西沁县西南。③白土：县名，在今陕西神木市西。④广武：县名，在今山西代县西。⑤离石：在今山西吕梁市离石区。⑥楼烦：县名，在山西神池县境。⑦代谷：地名，在今勾注山北，山西代县西北。⑧平城：县名，在今山西大同市东北。⑨白登：山名，建有白登台，在平城东，今大同市东北。⑩阏氏：单于王后之号。⑪全兵：保全士兵。旧注认为全兵，指弓矛等利器，没有杂杖，不可解，今不从。⑫傅两矢：搭上箭拉满弓。傅：通“附”，搭上箭。两：应是“满”字之误。满：拉满弓。《樊郦滕灌列传》载此事，云：“高帝出欲驰，婴固徐行，弩皆持满外向，卒得脱。”可证。

汉十年①，信令王黄等说误陈豨。十一年春，故韩王信复与胡骑入居参合②，拒汉。汉使柴将军击之③，遗信书曰：“陛下宽仁，诸侯虽有叛亡，而复归，辄复故位号，不诛也。大王所知。今王以败亡走胡，非有大罪，急自归！”韩王信报曰：“陛下擢仆起闾巷，南面称孤，此仆之幸也。荥阳之事，仆不能死，囚于项籍，此一罪也。及寇攻马邑，仆不能坚守，以城降之，此二罪也。今反为寇将兵，与将军争一旦之命，此三罪也。夫种、蠡无一罪，身死亡；今仆有三罪于陛下，而欲求活于世，此伍子胥所以偾于吴也④。今仆亡匿山谷间，旦暮乞贷蛮夷，仆之思归，如痿人不忘起⑤，盲者不忘视也，势不可耳。”遂战。柴将军屠参合，斩韩王信。

【注释】①汉十年：公元前197年。②参合：县名，在山西阳高县东北。③柴将军：柴武。④偾：僵仆，坏事。⑤痿（wěi）：神经瘫痪，卧床不能起。

信之入匈奴，与太子俱；及至颓当城①，生子，因名曰颓当。韩太子亦生子，命曰婴。至孝文十四年②，颓当及婴率其众降汉。汉封颓当为弓高侯，婴为襄城侯。吴楚军时，弓高侯功冠诸将。传子至孙，孙无子，失侯。婴孙以不敬失侯③。颓当孽孙韩嫣，贵幸，名富显于当世。其弟说④，再封，数称将军，卒为案道侯。子代⑤，岁余坐法死。后岁余，说孙曾拜为龙頟侯⑥，续说后。

【注释】①颓当城：在匈奴境中。②孝文十四年：公元前166年。③失侯：侯爵被废除。韩婴失侯在武帝元朔四年，公元前125年。④说：读悦。⑤子代：韩说的儿子韩长君代替父亲韩说继承了侯爵。按：“子代”以下至“续说后”21字，事在武帝后元年，为司马迁附记，排仿体以区别之。⑥龙额侯：韩曾续封为龙頟侯，在武帝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

卢绾者，丰人也①，与高祖同里。卢绾亲与高祖太上皇相爱②，及生男，高祖、卢绾同日生，里中持羊酒贺两家。及高祖、卢绾壮，俱学书，又相爱也。里中嘉两家亲相爱，生子同日，壮又相爱，复贺两家羊酒。高祖为布衣时，有吏事避匿，卢绾常随出入上下。及高祖初起沛，卢绾以客从，入汉中为将军，常侍中。从东击项籍，以太尉常从，出入卧内，衣被饮食赏赐，群臣莫敢望，虽萧曹等，特以事见礼③，至其亲幸，莫及卢绾。绾封为长安侯。长安，故咸阳也。

【注释】①丰：秦沛县丰邑镇，汉置县，即今江苏丰县。②相爱：相互友爱。卢绾父亲与高祖父亲太上皇，十分友爱。③特以事见礼：只是因为公事职守得到尊礼。

汉五年冬①，以破项籍，乃使卢绾别将②，与刘贾击临江王共尉③，破之。七月还，从击燕王臧荼④，臧荼降。高祖已定天下，诸侯非刘氏而王者七人⑤。欲王卢绾，为群臣觖望⑥。及虏臧荼，乃下诏诸将相列侯，择群臣有功者以为燕王。群臣知上欲王卢绾，皆言曰：“太尉长安侯卢绾常从平定天下，功最多，可王燕。”诏许之。汉五年八月，乃立卢绾为燕王。诸侯王得幸莫如燕王。

【注释】①汉五年：公元前202年。②别将：单独领导为军。③共尉：项羽所封临江王共敖之子。④燕王臧荼：项羽所封。楚汉相争，臧荼附刘邦，后又反叛。⑤王者七人：汉初所封七个异姓王。为楚王韩信、韩王韩信、衡山王吴芮、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赵王张耳、燕王臧荼。⑥觖（jué）望：怨望，不满。(www.xing528.com)

汉十一年秋①，陈豨反代地，高祖如邯郸击豨兵，燕王绾亦击其东北。当是时，陈豨使王黄求救匈奴。燕王绾亦使其臣张胜于匈奴，言豨等军破。张胜至胡，故燕王臧荼子衍出亡在胡，见张胜曰：“公所以重于燕者，以习胡事也。燕所以久存者，以诸侯数反，兵连不决也。今公为燕欲急灭豨等，豨等已尽，次亦至燕，公等亦且为虏矣。公何不令燕且缓陈豨而与胡和？事宽，得长王燕；即有汉急，可以安国。”张胜以为然，乃私令匈奴助豨等击燕。燕王绾疑张胜与胡反，上书请族张胜。胜还，具道所以为者。燕王悟，乃诈论它人②，脱胜家属，使得为匈奴间③，而阴使范齐之陈豨所，欲令久亡④，连兵勿决。

【注释】①汉十一年秋：“一”字衍。本传所附“陈豨传”，以及《高祖本纪》，均载陈豨反汉事在“汉十年九月”，汉十年为公元前197年。②诈论它人：用欺骗的方法，判决他人顶替张胜家属。③间：为奸细。④久亡：长久亡叛，持续抗汉。

汉十二年，东击黥布，豨常将兵居代，汉使樊哙击斩豨。其裨将降，言燕王绾使范齐通计谋于豨所。高祖使使召卢绾，绾称病。上又使辟阳侯审食其、御史大夫赵尧往迎燕王，因验问左右。绾愈恐，闭匿①，谓其幸臣曰：“非刘氏而王，独我与长沙耳。往年春②，汉族淮阴，夏，诛彭越，皆吕后计。今上病。属任吕后③。吕后妇人，专欲以事诛异姓王者及大功臣。”乃遂称病不行。其左右皆亡匿。语颇泄，辟阳侯闻之，归具报上，上益怒。又得匈奴降者，降者言张胜亡在匈奴，为燕使。于是上曰：“卢绾果反矣！”使樊哙击燕。燕王绾悉将其宫人家属骑数千居长城下，候伺，幸上病愈④，自入谢⑤。四月，高祖崩，卢绾遂将其众亡入匈奴，匈奴以为东胡卢王⑥。绾为蛮夷所侵夺⑦，常思复归。居岁余，死胡中。

高后时，卢绾妻子亡降汉，会高后病，不能见。舍燕邸，为欲置酒见之。高后竟崩，不得见。卢绾妻亦病死。

孝景中六年⑧，卢绾孙他之，以东胡王降，封为亚谷侯。

【注释】①闭匿：藏身在秘密处所。②往年：去年，汉十一年。③属任：委托任用。④幸：希望。⑤谢：认错请罪。⑥东胡卢王：东胡王名卢。东胡人在匈奴之东，在今辽宁一带。⑦侵夺：遭侵凌掠夺。⑧孝景帝中元六年：公元前144年。

陈豨者，宛朐人也①，不知始所以得从②。及高祖七年冬，韩王信反，入匈奴，上至平城还，乃封豨为列侯③，以赵相国将监赵、代边兵④，边兵皆属焉。

豨常告归过赵⑤，赵相周昌见豨宾客随之者千余乘，邯郸官舍皆满。豨所以待宾客如布衣交，皆出客下⑥。豨还之代，周昌乃求入见。见上，具言豨宾客盛甚，擅兵于外数岁⑦，恐有变。上乃令人覆案豨客居代者财物诸不法事⑧，多连引豨。豨恐，阴令客通使王黄、曼丘臣所⑨。及高祖十年七月，太上皇崩，使人召豨，豨称病甚。九月，遂与王黄等反，自立为代王，劫略赵、代⑩。

【注释】①宛朐：秦县名，汉改名冤句，在今山东菏泽市西南。②不知始所以得从：不知陈豨在何时，何种情况下追随高祖起兵。③封豨为列侯：《高祖功臣侯表》载陈豨在高祖六年封为阳夏侯，于元年从起宛朐，随高祖入关。此云“不知始所以得从”，又云“七年冬封侯”，与表不合。梁玉绳认为，陈豨在汉五年高祖破燕王臧荼后于六年封侯。④赵相：据《高祖本纪》，陈豨为代相，此云“赵相”，赵字误。⑤常：通“尝”，曾经。告归：请假回家。⑥皆出客下：陈豨屈礼于客下。⑦擅兵：专方面之军，独掌一方的军权。⑧覆案：审理，查办。⑨王黄、曼丘臣：二人为韩王信的部将。⑩略：攻占，夺取。

上闻，乃赦赵、代吏人为豨所诖误劫略者①，皆赦之。上自往，至邯郸，喜曰：“豨不南据漳水，北守邯郸，知其无能为也。”赵相奏斩常山守、尉，曰：“常山二十五城，豨反，亡其二十城。”上问曰：“守、尉反乎？”对曰：“不反。”上曰：“是力不足也。”赦之，复以为常山守、尉。上问周昌曰：“赵亦有壮士可令将者乎？”对曰：“有四人。”四人谒②，上谩骂曰③：“竖子能为将乎④？”四人惭伏。上封之各千户，以为将。左右谏曰：“从入蜀、汉，伐楚，功未遍行⑤，今此何功而封？”上曰：“非若所知！陈豨反，邯郸以北皆豨有，吾以羽檄征天下兵⑥，未有至者，今唯独邯郸中兵耳。吾胡爱四千户封四人，不以慰赵子弟！”皆曰：“善。”于是上曰：“陈豨将谁？”曰：“王黄、曼丘臣，皆故贾人⑦。”上曰：“吾知之矣。”乃各以千金购黄、臣等⑧。

【注释】①诖误：连累。劫略：被胁迫。②谒：拜见。③谩骂：辱骂。④竖子：臭小子。⑤功未遍行：功臣还未一一封侯。⑥羽檄：古以鸟羽插檄书之上，表示紧急公文，称羽檄。如后世之鸡毛信。⑦贾（gǔ）人：商人。⑧购：悬赏通缉，或高价收买。

十一年冬，汉兵击斩陈豨将侯敞、王黄于曲逆下①，破豨将张春于聊城②，斩首万余。太尉勃入定太原、代地。十二日，上自击东垣③，东垣不下，卒骂上；东垣降，卒骂者斩之，不骂者黥之。更命东垣为真定。王黄、曼丘臣其麾下受购赏之，皆生得，以故陈豨军遂败。

上还至洛阳。上曰：“代居常山北，赵乃从山南有之，远。”乃立子恒为代王，都中都④，代、雁门皆属代⑤。

高祖十二年冬⑥，樊哙军卒追斩豨于灵丘⑦。

【注释】①曲逆：县名，在今河北完县东南。②聊城：在今山东聊城市东北。③东垣：在今河北石家庄市东北。④中都：在今山西平遥县西南。⑤代、雁门：两郡划属代国。⑥高祖十二年：公元前195年。⑦灵丘：在今山西灵丘县东。

太史公曰：韩信、卢绾非素积德累善之世①，徼一时权变②，以诈力成功③，遭汉初定，故得列地，南面称孤。内见疑强大，外倚蛮貊以为援④，是以日疏自危，事穷智困，卒赴匈奴，岂不哀哉！陈豨，梁人，其少时数称慕魏公子；及将军守边，招致宾客而下士，名声过实。周昌疑之⑤，疵瑕颇起⑥，惧祸及身，邪人进说⑦，遂陷无道⑧。於戏悲夫⑨！夫计之生孰成败于人也深矣⑩！

【注释】①韩信、卢绾句：韩信、卢绾并不是生长于一个一向修行积德的世家。②徼一时权变：侥幸于一时的权谋变化。徼：侥幸。③以诈力成功：用欺诈和暴力取得成功。④内：朝廷。外：匈奴。⑤周昌：赵相。他见陈豨招致宾客，就怀疑他谋反。⑥疵瑕：过失，罪过。周昌告陈豨，高祖于是派人访求陈豨过失，促动陈豨谋反。⑦邪人进说：韩王信之将王黄、曼丘臣等乘机劝说陈豨谋反。⑧无道：无理，指造反。⑨於戏：同“呜呼”。⑩孰：“熟”的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