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全本新注》第4册：淮阴侯列传

【题解】《淮阴侯列传》以封爵名篇，它是汉初杰出军事家韩信的传记。策士蒯通、武涉作为相关人物附见。

韩信是在秦末农民战争中涌现出来的杰出历史人物，但他的才能却是在楚汉战争中显现出来的。他本是淮阴一个流荡青年，贫无以食。秦末动乱，先投靠项羽，未得重用，又投奔刘邦，仍未被重用而逃离，后经萧何推荐，得以举拔为大将，由是感激汉王刘邦。在楚汉战争中，刘邦从彭城败逃，靠韩信在京、索间挫败项羽，才稳住了楚汉相争的阵脚。然后，韩信率领一支队伍，开辟北方第二战场，以少胜众，取得了吞灭魏、赵、燕、齐的胜利，完成了对项羽的战略包围。最后与刘邦会师，在垓下歼灭了项羽。

韩信功高震主，遭刘邦猜忌。他的精锐部队，经常被刘邦抽走。但韩信却不知时务，竟然在楚汉相争难分难解之时，逞兵胁迫刘邦封自己为齐王，这就种下了灭族的祸胎。项羽死后，韩信的兵权立即被解除，迁为楚王，随后又以谋反罪削王贬爵为淮阴侯，牢笼于京都。韩信失势，日益怏怏，于是暗中与陈豨通谋，企图造反，被萧何用计捕杀，夷灭三族。司马迁对韩信这样一个杰出的智能之士而惨遭不幸的结局，深表同情和惋惜，以充满激情和深沉的笔触写下这一悲剧史传，成为千古传颂的名篇。

淮阴侯韩信者，淮阴人也①。始为布衣时，贫无行②，不得推择为吏③，又不能治生商贾④，常从人寄食饮，人多厌之者。常数从其下乡南昌亭长寄食⑤，数月，亭长妻患之，乃晨炊蓐食⑥。食时信往，不为具食。信亦知其意，怒，竟绝去⑦。

【注释】①淮阴：秦县名，县治在今江苏省淮安市东南。②无行：放纵不拘礼节。③推择为吏：被推举选择为吏。据《周礼》，国家用吏，由乡官推贤进士。《管子·小匡篇》亦云：“乡长修德进贤，名之曰三选。”④治生：治理生计以谋生。⑤下乡：淮阴县所属的乡名。南昌：下乡所属之亭名。寄食：投托在别人家里吃闲饭。⑥晨炊蓐（rù）食：亭长妻一早把饭做好，在被窝里吃饭。即按正常情况未到起床时就吃了早饭。蓐：通“褥”，被褥。⑦竟绝去：从此绝交不再去亭长家。

信钓于城下，诸母漂①，有一母见信饥，饭信，竟漂数十日②。信喜，谓漂母曰：“吾必有以重报母。”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孙而进食③，岂望报乎！”

【注释】①诸母：几位老大娘。漂：冲洗丝絮。②竟：一直到底。③王孙：犹言“少年”，古时对青年人的尊称。

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虽长大①，好带刀剑，中情怯耳②。”众辱之曰③：“信能死④，刺我；不能死，出我袴下⑤。”于是信孰视之⑥，俯出袴下，匍匐。⑦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

【注释】①若虽长大：你虽然又高又大。②中情：内心。③众辱之：当众侮辱韩信。④能死：敢拼命，即不怕死。下文“不能死”即怕死。⑤袴：通“胯”，两腿之间。⑥孰视之：注视对方好久。⑦匍匐：爬行。

及项梁渡淮，信杖剑从之，居戏下①，无所知名。项梁败，又属项羽，羽以为郎中②。数以策干项羽③，羽不用。汉王之入蜀，信亡楚归汉，未得知名，为连敖④。坐法当斩，其辈十三人皆已斩，次至信，信乃仰视，适见滕公⑤，曰：“上不欲就天下乎？何为斩壮士！”滕公奇其言，壮其貌，释而不斩。与语，大悦之。言于上，上拜以为治粟都尉⑥，上未之奇也。

【注释】①戏下：麾下，帐下。②郎中：秦汉时执戟宿卫宫禁的小官，这里指随身侍从。③数以策干项羽：多次向项羽献计。干：求见，进说。④连敖：管理粮仓的小官。⑤滕公：为汉王刘邦掌车骑的夏侯婴，因一度做过滕县县令，故时人称为滕公，封汝阴侯。事详《樊郦滕灌列传》。⑥治粟都尉：管理粮饷的军官。

信数与萧何语，何奇之。至南郑①，诸将行道亡者数十人。信度何等已数言上，上不我用，即亡。何闻信亡，不及以闻②，自追之。人有言上曰：“丞相何亡。”上大怒，如失左右手。居一二日，何来谒上③，上且怒且喜，骂何曰：“若亡，何也？”何曰：“臣不敢亡也，臣追亡者。”上曰：“若所追者谁何？”曰：“韩信也。”上复骂曰：“诸将亡者以十数，公无所追④；追信，诈也⑤。”何曰：“诸将易得耳。至如信者，国士无双⑥。王必欲长王汉中，无所事信；必欲争天下，非信无所与计事者。顾王策安所决耳⑦。”王曰：“吾亦欲东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何曰：“王计必欲东，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终亡耳。”王曰：“吾为公以为将⑧。”何曰：“虽为将，信必不留。”王曰：“以为大将。”何曰：“幸甚。”于是王欲召信拜之。何曰：“王素慢无礼⑨，今拜大将如呼小儿耳，此乃信所以去也。王必欲拜之，择良日⑩，斋戒⑪，设坛场⑫，具礼⑬，乃可耳。”王许之。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至拜大将，乃韩信也，一军皆惊。

【注释】①南郑：即今陕西汉中市，当时为汉王之都。②不及以闻：来不及向刘邦报告。③谒（yè）：进见。④公：同“若”，前称“若”，此改称“公”，表示刘邦心转喜而亲切尊称。⑤诈：扯谎。⑥国士无双：一国之中杰出的人才，再没有第二个。⑦顾：但，只是。⑧吾为公以为将：我看你的面子用他为将。由此知汉王还未了解韩信。⑨素慢：一向对人傲慢。⑩良日：黄道吉日。⑪斋戒：古人在祭祀或举行庆典之前，先要沐浴、更衣、戒酒、素食、独宿，表示虔诚庄重，叫“斋戒”。⑫坛场：举行典礼的场所，筑土台为坛，除地为场。⑬具礼：举行拜将仪式。

信拜礼毕，上坐①。王曰：“丞相数言将军，将军何以教寡人计策？”信谢②，因问王曰：“今东向争权天下，岂非项王邪？”汉王曰：“然。”曰：“大王自料勇悍仁强孰与项王！”汉王默然良久，曰：“不如也。”信再拜贺曰③：“惟信亦为大王不如也④。然臣尝事之，请言项王之为人也。项王喑噁叱咤⑤，千人皆废⑥，然不能任属贤将⑦，此特匹夫之勇耳⑧。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⑨，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⑩，印刓敝，忍不能予⑪，此所谓妇人之仁也。项王虽霸天下而臣诸侯，不居关中而都彭城⑫。有背义帝之约，而以亲爱王⑬，诸侯不平。诸侯之见项王迁逐义帝置江南⑭，亦皆归逐其主而自王善地。项王所过无不残灭者，天下多怨，百姓不亲附，特劫于威强耳⑮。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故曰其强易弱。今大王诚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诛！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以义兵从思东归之士⑯，何所不散！且三秦王为秦将⑰，将秦子弟数岁矣，所杀亡不可胜计⑱，又欺其众降诸侯，至新安⑲，项王诈坑秦降卒二十余万，唯独邯、欣、翳得脱，秦父兄怨此三人。痛入骨髓。今楚强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爱也。大王之入武关⑳，秋毫无所害，除秦苛法，与秦民约，法三章耳㉑，秦民无不欲得大王王秦者㉒。于诸侯之约，大王当王关中㉓，关中民咸知之。大王失职入汉中，秦民无不恨者。今大王举而东，三秦可传檄而定也㉔。”于是汉王大喜，自以为得信晚。遂听信计，部署诸将所击。

【注释】①上坐：指刘邦礼毕而坐。上：指刘邦。②信谢：韩信谦虚了一番。谢：推辞。③信再拜贺：韩信连行两遍礼由衷地称许刘邦，赞其有自知之明。贺：赞许。④惟：通“虽”。为：认为。⑤喑（yìn）噁（wù）叱（chì）咤（chà）：斥骂声。⑥废：瘫软。⑦任属：放手任用。⑧特：只是。匹夫：一个普通的人。⑨呕（ōu）呕：温和的样子。⑩使人：所任用的人。⑪印刓敝，忍不能予：官印都被摩弄光滑了，还舍不得给人。刓（wān）：通“玩”，摩弄。敝：通“弊”，坏了，这里指印的棱角被摩弄光滑了。⑫不居关中：指项羽不都长安。彭城：秦县名，在今江苏徐州市。⑬而以亲爱王：给自己的亲信和偏爱的人封王。⑭迁逐义帝置江南：项羽分封诸侯后，自称西楚霸王，逐放义帝迁居长沙郴县，中途又令吴芮、黥布等击杀之。⑮特劫于威强耳：只不过是在他的淫威下勉强屈服。劫：被胁迫：强：勉强。⑯思东归之士：想要打回老家的士兵。刘邦入汉中所带士兵多关东卒，故“思东归。”⑰三秦王：即雍王章邯，翟王董翳，塞王司马欣。三人本秦将，降项羽，项羽入关，分关中地封三人为王以御刘邦。⑱杀亡：战死的和逃亡的。胜：尽。⑲新安：古邑名，在今河南渑池县东。⑳武关：在今陕西丹凤县东南。㉑约法三章：约法，减省法律，只有三章，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㉒王秦：在关中为王。㉓大王当王关中：公元前207年，怀王令项羽等北救赵，令沛公刘邦西略地入关，“与诸将约，先入定关中者王之”。刘邦先项羽入关，项羽背约，请示怀王，怀王曰“如约”，这里所说即指此。㉔三秦可传檄而定也：谓刘邦取关中可以不用打仗，一声号召即可安定。传檄：发布声讨敌人罪行的文告。

八月①，汉王举兵东出陈仓②，定三秦。汉二年③，出关，收魏、河南，韩、殷王皆降④。合齐、赵共击楚⑤。四月，至彭城，汉兵败散而还。信复收兵与汉王会荥阳⑥，复击破楚京、索之间⑦，以故楚兵卒不能西。

【注释】①八月：汉元年八月，即公元前206年秦历八月。②陈仓：秦县名，县治在今陕西宝鸡市东。③汉二年：公元前205年。④魏、河南、韩、殷：魏王魏豹、河南王申阳、韩王郑昌、殷王司马卬。⑤合齐、赵共击楚：齐指齐王田荣，赵指赵王歇及其相陈余。田荣和赵王歇，皆不是项羽所封。田荣逐走项羽所封齐王田都而自立，陈余逐走项羽所封赵王张耳而迎立代王歇为赵王，两人最先反抗项羽。刘邦趁机还定三秦，出关后与齐、赵联合击楚。⑥荥阳：原战国韩邑，汉置县，地处冲要的军事要地，故城在今河南荥阳东北。⑦京、索：指京邑、索亭。京邑在今河南荥阳东南，索亭即今荥阳市。

汉之败却彭城，塞王欣、翟王翳亡汉降楚，齐、赵亦反汉与楚和。六月，魏王豹谒归视亲疾①，至国，即绝河关反汉②，与楚约和。汉王使郦生说豹，不下③。其八月，以信为左丞相④，击魏。魏王盛兵蒲坂⑤，塞临晋⑥，信乃益为疑兵，陈船欲渡临晋，而伏兵从夏阳以木罂缶渡军⑦，袭安邑⑧。魏王豹惊，引兵迎信⑨，信遂虏豹，定魏为河东郡。汉王遣张耳与信俱⑩，引兵东，北击赵、代⑪。后九月⑫，破代兵，擒夏悦阏与⑬。信之下魏破代，汉辄使人收其精兵，诣荥阳以拒楚。

【注释】①亲：母亲。②绝河关：封锁了河关。河关即蒲津关，也叫临晋关，在今陕西大荔东的黄河西岸。③不下：没有成功。④以信为左丞相：授予韩信以左丞相之衔名领兵，实为虚衔。⑤蒲坂：地名，在今山西永济市西的黄河东岸，隔河与临晋关相对。⑥塞临晋：即绝河关。⑦夏阳：秦县名，县治在今陕西韩城市西南。木罂（yīng）缶（fǒu）：木盆、木桶之类。⑧安邑：河东重镇，战国初为魏都城，故城在今山西闻喜东南。⑨迎：迎击。⑩张耳：原项羽所封常山王，失国投汉，详下第三段“争张黡陈泽之事”条注。⑪引兵东，北击赵、代：向东击赵，向北击代。赵王赵歇，都襄国（今河北邢台）。代王陈余为赵歇所立，封成安君。陈余留赵辅歇为相，派夏说为代相守代，因此赵、代实为一体。⑫后九月：汉二年（公元前205）闰九月。汉初承用秦历以十月为岁首，凡闰年置闰月于岁末，故称后九月。⑬阏与：古战场，在今山西和顺西北。

信与张耳以兵数万，欲东下井陉击赵①。赵王、成安君陈余闻汉且袭之也，聚兵井陉口，号称二十万。广武君李左车说成安君曰：“闻汉将韩信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新喋血阏与②，今乃辅以张耳，议欲下赵，此乘胜而去国远斗，其锋不可当。臣闻千里馈粮③，士有饥色；樵苏后爨，师不宿饱④。今井陉之道，车不得方轨⑤，骑不得成列⑥，行数百里，其势粮食必在其后。愿足下假臣奇兵三万人⑦，从间道绝其辎重⑧；足下深沟高垒⑨，坚营勿与战⑩。彼前不得斗，退不得还，吾奇兵绝其后，使野无所掠，不至十日，而两将之头可致于戏下。愿君留意臣之计⑪。否，必为二子所擒矣。”成安君，儒者也⑫，常称义兵不用诈谋奇计，曰：“吾闻兵法十则围之，倍则战⑬。今韩信兵号数万，其实不过数千，能千里而袭我，亦已疲极。今如此避而不击，后有大者，何以加之⑭！则诸侯谓吾怯，而轻来伐我。”不听广武君策，广武君策不用。

【注释】①井陉（xíng）：井陉口，为太行八隘之一，即今河北井陉县东北井陉山上的井陉关。②喋血：践血。形容战场杀人之多，血流遍地。喋（diē）：通“蹀”，践。③臣闻：千里馈粮以下四句见《黄石公·上略》，故曰“臣闻”，也是当时流行的成语。馈：运送。④樵苏二句：靠就地打柴烧饭，军队不可能经常吃饱饭。樵苏：打柴打草。⑤方轨：两车并行。⑥成列：排成行列。⑦假：暂时拨给。奇兵：正面当敌之兵，称为正兵，侧面迂回包抄之兵，称为奇兵。⑧间道：小道。绝：截断。辎（zī）重：军用物资。⑨深沟高垒：深挖护营壕沟，加高兵营的围墙。⑩坚营：牢牢地守住营垒。⑪留意：考虑采纳。⑫儒者：书生。⑬吾闻二句：化用孙子语。见《孙子·谋攻篇》：“故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⑭何以加之：怎么对付呢？

韩信使人间视①，知其不用，还报，则大喜，乃敢引兵遂下。未至井陉口三十里，止舍②。夜半传发，选轻骑二千人，人持一赤帜，从间道萆山而望赵军③，诫曰：“赵见我走，必空壁逐我④，若疾入赵壁⑤，拨赵帜，立汉赤帜。”令其裨将传飧⑥，曰：“今日破赵会食！”诸将皆莫信⑦，佯应曰⑧：“诺”。谓军吏曰：“赵已先据便地为壁⑨，且彼未见吾大将旗鼓，未肯击前行，恐吾至阻险而还。”信乃使万人先行，出，背水阵⑩。赵军望见而大笑。平旦，信建大将之旗鼓⑪，鼓行出井陉口⑫，赵开壁击之，大战良久。于是信、张耳佯弃鼓旗，走水上军。水上军开入之⑬，复疾战⑭。赵果空壁争汉鼓旗，逐韩信、张耳。韩信、张耳已入水上军，军皆殊死战⑮，不可败。信所出奇兵二千骑，共候赵空壁逐利⑯，则驰入赵壁，皆拔赵旗，立汉赤帜二千。赵军已不胜，不能得信等，欲还归壁，壁皆汉赤帜，而大惊，以为汉皆已得赵王将矣⑰，兵遂乱，遁走⑱，赵将虽斩之，不能禁也。于是汉兵夹击，大破虏赵军，斩成安君泜水上⑲，擒赵王歇。

【注释】①间视：暗中打探。②止舍：驻扎下来。③萆（bì）山：隐蔽在山上。萆：通“蔽”。④空壁：倾巢而出。⑤疾入：突入。⑥裨（pí）将：副将。传飧：分配早点。飧：小食。⑦皆莫信：谁都不相信。⑧佯应：假装答应。⑨便地：有利的地势。⑩背水阵：背靠河水摆开阵势。⑪建大将之旗鼓：打起大将的旗号和仪仗鼓吹。⑫鼓行：击鼓进军。⑬开入之：开营接纳他们进去。⑭复疾战：指水上军接着迎战赵军。⑮殊死战：拼命死战。⑯逐利：追夺战利品。⑰以为句：认为汉军已经把赵王及其赵将全都俘虏了。⑱遁走：逃生而四散奔走。⑲泜（chī）水：源出河北赞皇县西南，东入釜阳河，即今之槐河。

信乃令军中毋杀广武君，有能生得者购千金①。于是有缚广武君而致戏下者，信乃解其缚，东向坐，西向对②，师事之。

诸将效首虏③，毕贺④，因问信曰：“兵法右背山陵，前左水泽⑤，今者将军令臣等反背水阵，曰破赵会食，臣等不服，然竟以胜，此何术也？”信曰：“此在兵法，顾诸君不察耳。兵法不曰‘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⑥？且信非得素拊循士大夫也⑦，此所谓‘驱市人而战之’⑧，其势非置之死地，使人人自为战；今予之生地，皆走，宁尚可得而用之乎！”诸将皆服曰：“善。非臣所及也。”

【注释】①购：悬赏。②东向坐，西向对：让李左车坐面向东的尊位，韩信坐在面向西的陪位上。古以东向为尊，故客位东向，主位西向。③效首虏：呈献首级俘虏。④毕贺：都向韩信道贺。⑤右背山陵，前左水泽：语见《孙子·行军篇》：“丘陵隍防，必处其阳而右背之。”也就是说行军布阵应该右面和背后靠山，前面和左面临水。⑥陷之死地二句：语出《孙子·九地篇》：“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夫众陷于害，然后能为胜败。”也就是说把士兵置于非死战而不得生存的境地，就能发挥最大的战斗力，从死中求生。⑦拊循：抚慰。这里是有严密组织，有训练的意思。⑧市人：集市上的人，无领导，无组织，用以喻没有受过严格训练的士兵。

于是信问广武君曰：“仆欲北攻燕，东伐齐①，何若而有功②？”广武君辞谢曰③：“臣闻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亡国之大夫，不可以图存④。今臣败亡之虏，何足以权大事乎！”信曰：“仆闻之，百里奚居虞而虞亡⑤，在秦而秦霸，非愚于虞而智于秦也，用与不用，听与不听也。诚令成安君听足下计⑥，若信者亦已为擒矣。以不用足下，故信得侍耳⑦。”因固问曰⑧：“仆委心归计⑨，愿足下勿辞。”广武君曰：“臣闻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⑩。故曰‘狂夫之言，圣人择焉。’顾恐臣计未必足用，愿效愚忠。夫成安君有百战百胜之计，一旦而失之，军败鄗下⑪，身死泜上。今将军涉西河，虏魏王，擒夏悦阏与，一举而下井陉，不终朝破赵二十万众⑫，诛成安君。名闻海内，威震天下，农夫莫不辍耕释耒⑬，榆衣甘食⑭，倾耳以待命者⑮。若此，将军之所长也。然而众劳卒疲，其实难用。今将军欲举倦弊之兵，顿之燕坚城之下，欲战恐久力不能拔，情见势屈⑯，旷日粮竭，而弱燕不服，齐必拒境以自强也。燕齐相持而不下，则刘项之权未有所分也⑰。若此者，将军所短也。臣愚，窃以为亦过矣⑱。故善用兵者不以短击长，而以长击短。”韩信曰：“然则何由⑲？”广武君对曰：“方今为将军计，莫如按甲休兵⑳，镇赵抚其孤，百里之内，牛酒日至，以飨士大夫醳兵㉑，北首燕路㉒；而后遣辩士奉咫尺之书㉓，暴其所长于燕㉔，燕必不敢不听从。燕已从，使谊言者东告齐㉕，齐必从风而服，虽有智者，亦不知为齐计矣㉖。如是，则天下事皆可图也。兵固有先声而后实者，此之谓也。”韩信曰：“善”。从其策，发使使燕，燕从风而靡㉗，乃遣使报汉，因请立张耳为赵王㉘，以镇抚其国。汉王许之㉙，乃立张耳为赵王。

【注释】①燕：燕王臧荼，都蓟（jì），即今北京市。齐：齐王田广，都临淄，在今山东临淄城北。②何若：如何。③辞谢：谦让。④臣闻败军之将四句：成语。《吴越春秋》记范蠡云：“亡国之臣，不敢语政，败军之将，不敢语勇。”⑤百里奚：春秋时虞国大夫。晋假道于虞以伐虢，百里奚谏虞君，虞君不听，虢亡虞亦被晋所灭。虞亡百里奚流落至楚为人奴，秦穆公闻其贤，用五羊皮交换至秦国，用为相，七年而秦霸西戎。⑥诚令：假使。⑦故信得侍耳：所以我才得以奉陪请教啊！这是韩信诚心请教的谦词。⑧固问：一再请教。⑨委心归计：诚心诚意听取你的计谋。⑩臣闻智者千虑四句：成语。《晏子春秋·杂篇》：“圣人千虑，必有一失；愚人千虑，必有一得。”⑪鄗（hào）下：鄗城之下。鄗：秦县名，故治在今河北高邑东南。⑫不终朝：不到一上午。⑬辍耕释耒（lěi）：停止耕种，放下农具。⑭榆（yú）衣甘食：吃好的，穿好的。⑮倾耳以待命：侧着耳朵在等候着你出兵的消息。以上几句形容韩信兵威远播，使敌国老百姓放下生产，吃好穿好，等待命运的摆布。⑯情见势屈：自己的实情（短处）就要暴露出来，主动权也就随之丧失。势：态势，主动权。⑰权：秤锤，这里喻胜负的比重。⑱窃以为亦过矣：我个人认为“北攻燕，东伐齐”的计划是失策的。⑲然则何由：那么该怎么办呢？⑳按甲休兵：按兵不动，休整士卒。㉑以飨士大夫醳（yì）兵：犒赏将士。飨：宴请。士大夫：指将军们。醳：醉酒。㉒北首燕路：摆出北向进攻燕国的态势。首：向。㉓咫（zhǐ）尺之书：尺来长的书信，喻短小的文章。咫尺：八寸。㉔暴其所长于燕：把自己的绝对优势显示给燕国看。㉕諠言者：会说话的人，即辩士。㉖为齐计：为齐规划战守之计。㉗从风而靡：顺风倒下。喻燕国听到消息，立刻投降。靡：倒下，这里作投降讲。㉘请立张耳为赵王：韩信拜将对汉王问有“以天下城邑封侯王”语，此又请立张耳为王，实为日后自王开先例，遭汉王之忌，也就是必然的了。㉙汉王许之：查《秦楚之际月表》，韩信破赵斩陈余在汉三年十月，赵王张耳正式始王在汉四年十一月，已在韩信杀齐王广自己请王之时，可见“汉王许之”乃是违心的口头许诺，实未正式拜封，推延了一年多。由此可证，韩信请王，乃取死之道。

楚数使奇兵渡河击赵，赵王耳、韩信往来救赵，因行定赵城邑，发兵诣汉。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汉王南出①，之宛、叶间②，得黥布③，走入成皋④，楚又复急围之。六月，汉王出成皋，东渡河，独与滕公俱，从张耳军修武⑤。至，宿传舍⑥。晨自称汉使⑦，驰入赵壁。张耳、韩信未起，即其卧内，上夺其印符，以麾召诸将，易置之⑧。信、耳起，乃知汉王来，大惊。汉王夺两人军，即令张耳备守赵地，拜韩信为相国⑨，收赵兵未发者击齐⑩。

【注释】①汉王南出：指汉三年七月汉王荥阳突围事，详《高祖本纪》。②宛：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南阳市。叶：战国时楚邑名，汉置县，故治在今河南叶县南。③得黥布：黥布是项羽的心腹猛将，常替项羽打先锋，秦灭后被封为九江王。汉王刘邦用张良计派说客隋何劝布叛楚归汉。汉三年，黥布往投刘邦，扰动了项羽的后方，使刘邦大振。事详《黥布列传》。④成皋：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荥阳西北。⑤修武：秦县名，在今河南获嘉。⑥传舍：客馆。⑦自称汉使：刘邦自称是汉使，以便夺军。按，韩信之副手曹参，先锋骑将灌婴等皆汉王心腹。刘邦成皋突围，孤身入修武，即疑张耳、韩信图己，故诈称汉使入其卧内夺军。此举表现了刘邦的权诈、冒险，同时由于心腹密布，故能把握如意。⑧易置之：调动诸将的位置。⑨拜韩信为相国：拜信为赵相国。按，以韩信为赵相，亦“易置之”的内容之一。⑩未发者：未被刘邦调走的部分军队。(www.xing528.com)

韩信征赵、代、燕

信引兵东，未渡平原①，闻汉王使郦食其已说下齐②，韩信欲止。范阳辩士蒯通说信曰③：“将军受诏击齐，而汉独发间使下齐④，宁有诏止将军乎？何以得毋行也！且郦生一士⑤，伏轼掉三寸之舌⑥，下齐七十余城，将军将数万众，岁余乃下赵五十余城，为将数岁，反不如一竖儒之功乎⑦？”于是信然之⑧，从其计，遂渡河。齐已听郦生，即留纵酒，罢备汉守御⑨。信因袭齐历下军⑩，遂至临淄。齐王田广以郦生卖己⑪，乃烹之⑫，而走高密⑬，使使之楚请救。韩信已定临淄，遂东追广至高密西。楚亦使龙且将⑭，号称二十万，救齐。

【注释】①平原：指平原津，黄河渡口，在今山东平原县西南。②郦食（yī）其（jì）：刘邦的谋士，说齐归汉，事详《郦生陆贾列传》。③蒯通：本名蒯彻，因避汉武帝刘彻讳，故史称蒯通。蒯通是燕地范阳县人，因游于齐，故称齐人。④间使：钻空子作间谍的使者。⑤一士：一介书生。⑥伏轼掉三寸之舌：坐着车子摇动那三寸之舌。轼：车前横木。掉：摇动，翻动。这一句是形容郦生舒舒服服，轻而易举说下齐城，以激发韩信：⑦竖儒：一个小小的书生。竖：小子，小杂种之类的骂人语。⑧然之：赞同。⑨罢备汉守御：撤除了防备汉兵的戒备。⑩历下军：驻守历下的军队。历下：古邑名，在今山东济南市西。⑪卖己：出卖自己。⑫烹：古代的一种酷刑，把人活活煮死。⑬高密：古邑名，故城在今山东高密西南。⑭龙且（jū）：楚勇将。

齐王广、龙且并军与信战①，未合②，人或说龙且曰：“汉兵远斗穷战③，其锋不可当。齐、楚自居其地战④，兵易败散。不如深壁⑤，令齐王使其信臣招所亡城⑥，亡城闻其王在，楚来救，必反汉。汉兵二千里客居⑦，齐城皆反之，其势无所得食，可无战而降也。”龙且曰：“吾平生知韩信为人，易与耳⑧。且夫救齐，不战而降之，吾何功？今战而胜之，齐之半可得，何为止！”遂战，与信夹潍水阵⑨。韩信乃夜令人为万余囊，满盛沙，壅水上流⑩，引军半渡⑪，击龙且，佯不胜，还走⑫。龙且果喜曰：“固知信怯也。”遂追信渡水。信使人决壅囊⑬，水大至，龙且军大半不得渡，即急击，杀龙且。龙且水东军散走⑭，齐王广亡去⑮。信遂追北至城阳⑯，皆虏楚卒。

韩信等人定三齐

【注释】①并军：合兵一处，即集中兵力。②未合：两军还未交战。③远斗穷战：深入敌境，尽力战斗。《孙子·九地》：“凡为客之道，深入则专，主人不克。”因深入敌境，不奋力战斗，失败则无处奔逃，故穷战。④自居其地战：《孙子·九地》：“诸侯自战其地为散地。”因士卒近家，道近易散。⑤深壁：深沟高垒，坚守不战。⑥招所亡城：招抚已经沦陷了的城邑。⑦客居：汉兵侵入齐地，故为客居。⑧易与耳：容易对付。⑨潍（wéi）水：今山东境内之潍河。⑩壅（yāng）水上流：堵住潍河的上游。⑪引军半渡：只率领一半军队过河。⑫还走：从原路上败逃回去。⑬决壅囊：挖开堵塞上流的沙囊。⑭龙且水东军：留在潍河东岸未渡过河的龙且军。⑮齐王广亡去：《田儋列传》《秦楚之际月表》，皆云田广死于潍水之役，而《高祖本纪》与此作“亡去”，大约亡去不久即被追杀。⑯城阳：今山东莒县。

汉四年①，遂皆降平齐。使人言汉王曰：“齐伪诈多变，反复之国也，南边楚，不为假王以镇之②，其势不定，愿为假王便。”当是时，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韩信使者至，发书③，汉王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张良、陈平蹑汉王足④，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王乎？不如因而立，善遇之，使自为守。不然，变生。”汉王亦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⑤，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乃遣张良往立信为齐王⑥，征其兵击楚。

【注释】①汉四年：公元前203年。②假王：权立一个代理王。③发书：打开书信。④蹑：踩。陈平踩汉王脚示意其言有失。⑤定诸侯：指韩信平定了魏、赵、燕、齐等诸侯。⑥立信为齐王：据《秦楚之际月表》，其事在汉四年（公元前203年）二月。

楚已亡龙且，项王恐，使盱眙人武涉往说齐王信曰①：“天下共苦秦久矣，相与戮力击秦②。秦已破，计功割地，分土而王之③，以休士卒。今汉王复兴兵而东，侵人之分，夺人之地，已破三秦，引兵出关，收诸侯之兵以东击楚，其意非尽吞天下者不休。其不知厌足如是甚也④。且汉王不可必⑤，身居项王掌握中数矣⑥，项王怜而活之，然得脱⑦，辄背约，复击项王，其不可亲信如此。今足下虽自以与汉王为厚交，为之尽力用兵，终为之所擒矣。足下所以得须臾至今者⑧，以项王尚存也。当今二王之事，权在足下⑨。足下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项王今日亡，则次取足下。足下与项王有故，何不反汉与楚连和，参分天下王之？今释此时⑩，而自必于汉以击楚，且为智者固若此乎！”韩信谢曰：“臣事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⑪，言不听，画不用，故背楚而归汉。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⑫，推食食我⑬，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于此。夫人深亲信我⑭，我背之不祥，虽死不易⑮。幸为信谢项王！”

【注释】①盱（xū）眙（yí）：秦县名，在今江苏盱眙县东北。②戮力：合力。③分土而王之：分割土地，各自称王。指项羽分封十八王。④其不知厌足句：谓汉王不知满足竟是这样没有止境。⑤不可必：不足信赖。⑥掌握中：抓在手中。⑦得脱：脱离危险。⑧须臾：片刻。这里是残喘、延迟的意思。⑨权在足下：决定轻重的砝码掌握在你手中。⑩释此时：错过这个时机。释：放弃。⑪郎中、执戟：这里两词同义，重复加强语气。郎中即执戟之士。⑫解衣衣我：脱衣给我穿。⑬推食食我：让饮食给我吃。⑭人：人家，指汉王。⑮易：变心。

武涉已去，齐人蒯通知天下权在韩信，欲为奇策而感动之，以相人说韩信曰①：“仆尝受相人之术。”韩信曰：“先生相人何如？”对曰：“贵贱在于骨法②，忧喜在于容色③，成败在于决断④。以此参之⑤，万不失一。”韩信曰：“善。先生相寡人何如？”对曰：“愿少间⑥。”信曰：“左右去矣⑦。”通曰：“相君之面⑧，不过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贵乃不可言。”韩信曰：“何谓也？”蒯通曰：“天下初发难也⑨，俊雄豪杰建号一呼⑩，天下之士云合雾集，鱼鳞杂沓，熛至风起⑪，当此之时，忧在亡秦而已⑫。今楚、汉分争，使天下无罪之人肝胆涂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⑬，不可胜数。楚人起彭城，转斗逐北，至于荥阳，乘利席卷⑭，威震天下。然兵困于京、索之间，迫西山而不能进者⑮，三年于此矣。汉王将数十万之众，拒巩、洛⑯，阻山河之险，一日数战，无尺寸之功，折北不救⑰，败荥阳，伤成皋⑱，遂走宛、叶之间，此所谓智勇俱困者也⑲。夫锐气挫于险塞，而粮食竭于内府，百姓疲极怨望，容容无所倚⑳。以臣料之，其势非天下之贤圣，固不能息天下之祸。当今两主之命，悬于足下。足下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臣愿披腹心，输肝胆㉑，效愚计，恐足下不能用也。诚能听臣之计，莫若两利而俱存之㉒，参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势莫敢先动。夫以足下之贤圣，有甲兵之众，据强齐，从燕、赵㉓，出空虚之地而制其后㉔，因民之欲，西向为百姓请命㉕，则天下风走而响应矣㉖，孰敢不听！割大弱强㉗，以立诸侯，诸侯已立，天下服听而归德于齐。案齐之故㉘，有胶、泗之地㉙，怀诸侯以德，深拱揖让㉚，则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于齐矣。盖闻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㉛。愿足下熟虑之㉜。”

【注释】①以相人说韩信：借口看相，用这方法向韩信进言。②骨法：人体骨骼的长相。③容色：人体面部的气色。④决断：性情果断。⑤以此参之：用骨法、容色、决断这三项来参酌考察一个人的前途。⑥愿少间：希望其他的人暂时回避。间：间隙，回避。⑦左右去矣：左右的人休息去吧。即韩信屏退左右。⑧之面：和下文“之背”均双关语。“之面”喻佐刘邦，“之背”喻背叛刘邦。⑨发难：起事。⑩建号：建立名号，指称王。⑪天下之士三句：天下的勇猛之士，像汇集的云雾，像杂沓的鱼鳞，密集地聚合起来，其势如火之飞腾如风之骤起。杂沓：众多。熛（biāo）：火焰迸发。⑫忧：大家所忧虑的。⑬中野：旷野中。⑭乘利席卷：乘胜像卷席一般向前推进。⑮西山：即京索以西的山岳地带。⑯据巩洛：凭据巩县（在今河南巩义西）、洛阳以抗楚兵。⑰折北不救：受挫败而逃几乎不能自救。⑱败荥阳，伤成皋：汉三年（公元前204）四月刘邦被困于荥阳，后率数十骑溃围出；汉四年（公元前203）十月，在成皋附近的广武被项羽伏弩射中胸部。⑲智勇俱困：指刘项两败俱伤。智指刘，勇指项。⑳容容：动摇不定的样子。㉑披腹心，输肝胆：披露腹心，献出肝胆。㉒两利而俱存之：两利，指刘项两方，让他们都存在下去，即让韩信保持中立。㉓从燕、赵：胁迫燕赵归服于己，因二国皆韩信所定。㉔出空虚之地而制其后：从刘项两方的空隙地出兵，牵制他们的后方。㉕因民之欲，西向为百姓请命：顺从人民的希望，向西制止刘项相争为百姓结束连年的战争。㉖风走：像风一样迅跑。㉗割大弱强：分割大国，削弱强国，即抑制刘项，使他们分出地盘来重新分封诸侯。㉘案齐之故：安定好齐国现有的地盘。㉙有胶、泗之地：进而据有胶河、泗水流域。指蚕食楚境。㉚深拱辑让：诚挚地拱手谦让。深拱：作长揖。㉛盖闻天与弗取四句：流行的成语。《国语·越语》范蠡有云：“得时无怠，时不再来。天与不取，反为之灾。”与此意同。㉜熟：仔细。

韩信曰：“汉王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闻之，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①，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岂可以向利背义乎②？”蒯生曰：“足下自以为善汉王③，欲建万世之业，臣窃以为误矣。始常山王、成安君为布衣时，相与为刎颈之交，后争张黡、陈泽之事④，二人相怨。常山王背项王，奉项婴头而窜⑤，逃归于汉王。汉王借兵而东下，杀成安君泜水之南，头足异处，卒为天下笑。此二人相与⑥，天下至欢也⑦。然而卒相擒者，何也？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也。今足下欲行忠信以交于汉王，必不能固于二君之相与也，而事多大于张黡、陈泽。故臣以为足下必汉王之不危己，亦误矣。大夫种、范蠡存亡越⑧，霸勾践，立功成名而身死亡。野兽已尽而猎狗烹。夫以交友言之，则不如张耳之与成安君者也；以忠信言之，则不过大夫种、范蠡之于勾践也。此二人者，足以观矣⑨。愿足下深虑之。且臣闻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臣请言大王功略：足下涉西河，虏魏王，擒夏说，引兵下井陉，诛成安君，徇赵，胁燕，定齐，南摧楚人之兵二十万，东杀龙且，西向以报⑩，此所谓功无二于天下，而略不世出者也⑪。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归楚，楚人不信；归汉，汉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归乎⑫？夫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窃为足下危之。”韩信谢曰：“先生且休矣，吾将念之。”

【注释】①载人之患：分担别人的祸患，即共患难。②向利背义：见利忘义。③自以为善汉王：自己认为与汉王交情好。④争张黡、陈泽之事：张耳、陈余两人都是大梁人，魏国著名游士，被秦始皇下令通缉。两人患难相共为刎颈交。陈涉起义，命二人北定赵地，他们先后立武臣、赵歇为王，张耳为相，陈余为大将军。后秦兵围困赵歇、张耳于巨鹿，陈余驻兵城北因力弱而不敢救。张耳派张黡、陈泽去催促陈余出战，陈余给二人五千兵打头阵，被秦兵所杀。巨鹿解围后，张耳不见两人，疑心为陈余所杀。于是二人相怨成为仇人。二人事迹详《张耳陈余列传》。⑤项婴：张耳为项羽所封，项婴为项羽所安插的相或派去的使者。故张耳投汉，捧项婴头为进见礼。⑥相与：相交。⑦至欢：最要好的朋友。⑧大夫种、范蠡：春秋时越国大夫文种、范蠡，二人佐勾践灭吴称霸，有大功于越。越王勾践忌二人贤能，以谋反罪迫令文种自杀。范蠡见机，事先逃离越国，居定陶经商致富，号陶朱公。二人事迹详《越王勾践世家》。⑨此二人者，足以观矣：陈余、文种这两人的结局，足可以作借鉴了。⑩东杀龙且，西向以报：斩杀龙且，西去向汉王报功。按“东杀龙且”与“南摧楚之兵二十万”为一事。龙且为楚大将，杀龙且即断项羽之臂，故特别标出。用“东杀”二字以与“西向”相对。⑪略不世出：指韩信克敌制胜的谋略是世所稀有的。⑫足下句：指韩信有盖世之功，过人之智，归楚归汉均遭人忌，在这种情况下哪有安身之地。安归：投奔到哪里去呢？

后数日，蒯通复说曰：“夫听者事之候也，计者事之机也，听过计失而能久安者，鲜矣①。听不失一二者，不可乱以言；计不失本末者，不可纷以辞②。夫随厮养之役者，失万乘之权；守儋石之禄者，缺卿相之位③。故智者决之断也，疑者事之害也④，审毫氂之小计⑤，遗天下之大数⑥，智诚知之，决弗敢行者，百事之祸也⑦。故曰‘猛虎之犹豫，不若蜂虿之致螫⑧；骐骥之跼躅⑨，不如驽马之安步⑩；孟贲之狐疑⑪，不如庸夫之必至也⑫；虽有舜、禹之智，吟而不言，不如喑聋之指挥也⑬’。此言贵能行之。夫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得而易失也。时乎时，不再来。愿足下详察之。”韩信犹豫不忍背汉，又自以为功多，汉终不夺我齐，遂谢蒯通。蒯通说不听，已佯狂为巫⑭。

【注释】①听者四句：能听取善谋是事情成功的征兆，能计划周密是事情成功的关键，如果听错了意见，定错了计划而能长久安全的，实在少有。候：征兆。机：关键。鲜：少。②听不失四句：听取意见没有失误的人，就不可能被花言巧语迷惑；制定计划不会本末倒置的人，就不可能被闲言碎语扰乱。不失一二：听十成意见连一二成的失误也没有。③随厮养之役四句：如果一个安心做奴仆的人，绝不会得到君主的权柄；一个谨守着微薄俸禄的人，不可能得到公卿宰相的高位。随：顺适，安心。厮养之役：贱役，做劈柴养马之事。万乘：指天子。儋石之禄：微薄的俸禄。儋：同“担”。石：一百二十斤。缺：失去。④故智者决之断也，疑者事之害也：所以聪明的人表现为当机立断，迟疑不决的人一定坏事。⑤氂：通“厘”。⑥大数：大事。⑦智诚知之三句：有决断是非的智慧，但不敢下决心去做，这是一切事情的祸根。决弗敢行：即“弗敢行决”。⑧蜂虿（chài）：马蜂、蝎子一类的毒虫。致螫（zhē）：用毒刺刺人。⑨骐骥：千里马。跼（jú）躅（zhú）：徘徊不进的样子。⑩驽马：劣马。安步：稳步前进。⑪孟贲（bēn）：古代著名的勇士。⑫必至：一定要达到目的。⑬不如喑（yīn）聋之指挥也：还不如哑巴、聋子用手比画啊！指麾（huī）：打手势，即作手语。⑭已佯狂为巫：后来假装疯癫，做巫去了。巫：古代用降神术为人求福或治病的人。

汉王之困固陵①，用张良计②，召齐王信，遂将兵会垓下③。项羽已破，高祖袭夺齐王军④。汉五年正月，徙齐王信为楚王，都下邳⑤。

信至国，召所从食漂母，赐千金。及下乡南昌亭长，赐百钱，曰：“公，小人也，为德不卒⑥。”召辱己之少年令出胯下者以为楚中尉⑦。告诸将相曰：“此壮士也。方辱我时，我宁不能杀之邪？杀之无名，故忍而就于此。”

【注释】①汉王之困固陵：汉五年（公元前202年），刘邦约韩信、彭越等围歼项羽，“至固陵，而信、越之兵不会。楚击汉军，大破之。汉王复入壁，深堑而自守”，事详《项羽本纪》。固陵：在今河南周口市淮阳区西北之固陵聚，即太康县南。②用张良计：张良建议“自陈以东傅海，尽与韩信；睢阳以北至谷城，以与彭越，使自为战。”刘邦从其计，韩信、彭城之兵遂会垓下。③垓下：聚邑名。在今安徽灵璧东南。④袭夺齐王军：汉五年十二月，刘邦灭项羽后，还至定陶，驰入韩信军，收了他的兵权。袭：作出其不意解。⑤下邳：秦县名，故城在今江苏邳州市东部。⑥为德不卒：韩信最忌“为德不终”，刘邦夺王乃“为德不终”之举也，故韩信终因此而怒。此为关中谋反伏笔。⑦中尉：掌管巡城捕盗的官。

项王亡将钟离眜家在伊庐①，素与信善。项王死后，亡归信。汉王怨眜②，闻其在楚，诏楚捕眜。信初之国，行县邑③，陈兵出入。汉六年④，人有上书告楚王信反。高帝以陈平计⑤，天子巡狩会诸侯⑥。南方有云梦⑦，发使告诸侯会陈：“吾将游云梦。”实欲袭信，信弗知。高祖且至楚，信欲发兵反，自度无罪，欲谒上，恐见擒。人或说信曰：“斩眜谒上，上必喜，无患。”信见眜计事，眜曰：“汉所以不击取楚，以眜在公所；若欲捕我以自媚于汉，吾今日死，公亦随手亡矣。”乃骂信曰：“公非长者⑧！”卒自刭。信持其首⑨，谒高祖于陈。上令武士缚信，载后车⑩。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上曰：“人告公反。”遂械系信⑪，至洛阳，赦信罪，以为淮阴侯。

【注释】①钟离眜：楚名将，常困刘邦。伊庐：邑名，在今江苏灌云县东北。②汉王怨眜：此与韩信召辱己之少年为中尉两相对照，两人气量，于此可见。③行县邑：巡察楚境属县乡邑。④汉六年：公元前201年。⑤陈平计：这次有人告信反实为预谋陷害，诸将不明就里，争言发兵征讨。陈平献计，用巡狩办法捕信。事详《陈丞相世家》。⑥巡狩会诸侯：古代天子出巡视察诸侯所守备的疆域，诸侯要朝见天子。⑦云梦：即云梦泽，地跨长江南北。江北之泽叫云泽，江南之泽叫梦泽。今湖北洞庭湖就是梦泽残留的一部分。⑧长者：德行高尚的人。⑨信持其首：韩信亲自带着钟离眜的首级去谒见刘邦，其行卑劣，其情可悯，已到委曲求全的地步。⑩后车：随从皇帝后面的副车。⑪械系：用刑具锁绑。

信知汉王畏恶其能①，常称病不朝从②。信由此日夜怨望，居常怏怏③，羞与绛、灌等列④。信尝过樊将军哙⑤，哙跪拜送迎，言称臣，曰：“大王乃肯临臣！”信出门，笑曰：“生乃与哙等为伍⑥！”上常从容与信言诸将能否，各有差⑦。上问曰：“如我能将几何？”信曰：“陛下不过能将十万。”上曰：“于君何如？”曰：“臣多多而益善耳。”上笑曰：“多多益善，何为为我擒？”信曰：“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⑧，此乃信之所以为陛下擒也。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注释】①其：指代第一人称的韩信自己。②不朝从：不参加朝会和随行侍从。③居：平日在家。怏怏：愁烦失意的样子。④绛、灌：绛：指绛侯周勃。事详《绛侯周勃世家》。灌：指颍阴侯灌婴，随韩信出征为骑将。事详《樊郦滕灌列传》。⑤过：拜访。樊将军哙：即樊哙，封舞阳侯，与灌婴合传。周勃、灌婴、樊哙等人功绩声望远不及韩信，故信被降爵为侯与诸人同列而以为耻。⑥生：一辈子。为伍：同列。⑦差：等差，指诸将才能高低不齐。⑧将将：驾驭将领。

陈豨拜为巨鹿守①，辞于淮阴侯。淮阴侯携其手②，避左右，与之步于庭，仰天叹曰：“子可与言乎？欲与子有言也。”豨曰：“唯将军令之。”淮阴侯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处也③；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④。人言公之叛，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矣；三至，必怒而自将⑤。吾为公从中起⑥，天下可图也⑦。”陈豨素知其能也，信之，曰：“谨奉教！”汉十年⑧，陈豨果反。上自将而往，信病不从。阴使人至豨所，曰：“弟举兵⑨，吾从此助公。”信乃谋与家臣夜诈诏赦诸官徒奴⑩，欲发以袭吕后、太子。部署已定，待豨报。其舍人得罪于信，信囚，欲杀之。舍人弟上变⑪，告信欲反状于吕后。吕后欲召，恐其党不就⑫。乃与萧相国谋，诈令人从上所来，言豨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贺。相国绐信曰⑬：“虽疾，强入贺。”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钟室⑭。信方斩⑮，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⑯，岂非天哉！”遂夷信三族⑰。

【注释】①陈豨（xī）拜为巨鹿守：据《汉书·高帝纪》和《韩彭英卢吴传》，陈豨为代相监边，未拜为巨鹿守。②携：携着，拉着。③天下精兵处：屯聚国家精兵的地方。因代边匈奴，故精兵聚此。此言陈豨手握强兵，为上所忌。④信幸臣：亲信宠爱的臣子。⑤自将：亲征。⑥从中起：从京城起事，以为内应。⑦图：此指夺取。⑧汉十年：公元前197年。⑨弟：但，只管。⑩信乃谋句：这里只是韩信的计划，即“夜诈诏赦诸官徒奴”，并没有实行。诸官徒奴：各官衙中所属的服役罪徒和官奴。⑪上变：上书告变。变：非常之事。⑫党：通“倘”。倘若，万一。⑬绐（dài）：欺骗。⑭长乐钟室：长乐宫中的悬钟之室。这是迅疾的秘密杀害，以免引起震动。⑮方斩：临刑的时候。⑯乃为儿女子所诈：竟然上了妇人小孩的当。儿女子：指吕后及惠帝刘盈。⑰夷信三族：将韩信满门抄斩。夷：诛灭。三族：父族、母族、妻族。一说父、子、孙三族。

高祖已从豨军来，至①，见信死，且喜且怜之，问：“信死亦何言？”吕后曰：“信言恨不用蒯通计。”高祖曰：“是齐辩士也。”乃诏齐捕蒯通。蒯通至，上曰：“若教淮阴侯反乎？”对曰：“然，臣固教之。竖子不用臣之策，故令自夷于此②。如彼竖子用臣之计，陛下安得而夷之乎！”上怒曰：“烹之。”通曰：“嗟乎，冤哉烹也！”上曰：“若教韩信反，何冤？”对曰：“秦之纲绝而维弛③，山东大扰④，异姓并起⑤，英俊乌集⑥。秦失其鹿⑦，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才疾足者先得焉⑧。跖之狗吠尧，尧非不仁，狗因吠非其主。当是时，臣唯独知韩信，非知陛下也。且天下锐精持锋欲为陛下所为者甚众⑨，顾力不能耳。又可尽烹之邪？”高帝曰：“置之⑩。”乃释通之罪。

【注释】①至：回到京师。据《彭越列传》，刘邦回到东都洛阳，与吕后相会，并诛彭越。②自夷：自取灭亡。③纲绝而维弛：喻法纪败坏，政权崩溃。纲：网上的大绳。维：系车盖的绳。④山东大扰：中原大乱。⑤异姓：原六国后裔。⑥乌集：像群鸦飞聚在一起。⑦鹿：与“禄”谐音，喻帝位。⑧高才疾足者：本领高强，行动迅速的人。⑨且天下句：况且天下磨快武器，拿着利剑想做陛下所做的事（指夺取帝位），这样的人很多。⑩置之：放了他。

太史公曰：吾如淮阴①，淮阴人为余言，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其母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高敞地②，令其旁可置万家③。余视其母冢，良然④。假令韩信学道谦让⑤，不伐己功，不矜其能⑥，则庶几哉⑦，于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⑧。不务出此，而天下已集⑨，乃谋叛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

【注释】①如：到。②行营高敞地：到处寻求高平宽敞的坟地。行营，四处奔走，谋求。③令其旁可置万家邑：其意以万家守冢，表现了韩信的王侯之志。④良然：果真是这样。⑤假令：如果。学道谦让：学习黄老之道，功成身退，无为自守。《老子》第九章，“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自退，天之道。”⑥不伐己功，不矜其能：不夸耀自己的功劳，不骄傲自己的才能。《老子》第二十二章：“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⑦庶几：差不多，相仿。⑧血食：古人祭祀用牲，所以称血食。⑨集：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