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全本新注（第4册）》蒙恬列传

【题解】秦统一后蒙恬手握重兵，镇守北方，筑万里长城，深得始皇信任。蒙恬弟蒙毅为始皇身边的亲随大臣。蒙恬祖父蒙骜、父蒙武都立过战功。蒙氏家族是秦朝开国功臣集团中的重要成员。秦始皇死后，赵高与李斯合谋发动沙丘政变，因畏惧蒙恬而用谗，秦二世昏庸不察，竟害死蒙氏兄弟。尽管蒙恬冤死，由于他追随秦始皇“阿意兴功”，仍受到了司马迁的批判！

蒙恬者，其先齐人也①。恬大父蒙骜②，自齐事秦昭王，官至上卿。秦庄襄王元年③，蒙骜为秦将，伐韩，取成皋、荥阳④，作置三川郡⑤。二年，蒙骜攻赵，取三十七城。始皇三年⑥，蒙骜攻韩，取十三城。五年，蒙骜攻魏，取二十城，作置东郡⑦。始皇七年，蒙骜卒。骜子曰武，武子曰恬。恬尝书狱典文学⑧。始皇二十三年⑨，蒙武为秦裨将军，与王翦攻楚，大破之，杀项燕。二十四年，蒙武攻楚，虏楚王。蒙恬弟毅。

【注释】①先：祖先。②大父：祖父。③秦庄襄王元年：公元前249年。④成皋、荥阳：古代的军事重镇。成皋在今河南荥阳市西北汜水镇，荥阳在今荥阳市东北。⑤三川郡：郡名。治所雒阳，在今河南洛阳市东北。⑥始皇三年：公元前243年。当时始皇尚为秦王。⑦作置东郡：建立东郡。东郡治濮阳，在今河南濮阳西南。⑧恬尝书狱典文学：蒙恬曾学习过刑狱法律，担任审理狱讼的文书工作。典：担任，职掌。⑨始皇二十三年：公元前224年。

始皇二十六年①，蒙恬因家世得为秦将，攻齐，大破之，拜为内史②。秦已并天下，乃使蒙恬将三十万众北逐戎狄，收河南③。筑长城，因地形④，用制险塞⑤，起临洮⑥，至辽东⑦，延袤万余里⑧。于是渡河，据阳山⑨，逶蛇而北。暴师于外十余年，居上郡⑩。是时蒙恬威振匈奴。始皇甚尊宠蒙氏，信任贤之。而亲近蒙毅，位至上卿，出则参乘，入则御前。恬任外事而毅常为内谋，名为忠信，故虽诸将相莫敢与之争焉⑪。

【注释】①始皇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②内史：掌管京师咸阳的行政长官。③收：攻取。河南：今内蒙古河套地区。④因地形：依随地形山势的起伏。⑤用制险塞：以设立要塞。制：设立。⑥临洮：今甘肃岷县。经实地考察，秦长城不起于岷县，而在今甘肃临洮北三十里堡洮河岸边。今甘肃临洮，古称狄道县。⑦辽东：秦郡名，治襄平，在今辽宁辽阳市。秦长城止于辽东沈阳市北，接原燕长城。⑧延袤（mào）：绵延不断。⑨阳山：在今河套黄河北的狼山，为阴山支脉。⑩上郡：治肤施，在今陕西榆林东南。⑪诸将相：众将相，众大臣。

赵高者，诸赵疏远属也①。赵高昆弟数人，皆生隐宫②，其母被刑戮③，世世卑贱。秦王闻高强力，通于狱法，举以为中车府令④。高即私事公子胡亥，喻之决狱⑤。高有大罪，秦王令蒙毅法治之。毅不敢阿法⑥，当高罪死⑦，除其宦籍⑧。帝以高之敦于事也⑨，赦之，复其官爵。

【注释】①疏远属：赵王室的远房宗室。②生隐宫：生长于隐宫，并受宫刑。一说隐宫为“隐官”之误。隐官是管理罪徒的机构。③被刑戮：坐过监狱。戮：指坐刑隐宫。④中车府令：在宫中主管皇帝车马。⑤喻：教。⑥不敢阿法：不敢绕过法律。阿法：曲解法律。⑦当：依法判罪。罪死：金陵本作“死罪”，是。⑧除其宦籍：在宦官名籍上勾掉赵高。⑨敦于事：勤劳于事，善于做事。

始皇欲游天下，道九原①，直抵甘泉，乃使蒙恬通道，自九原抵甘泉，堑山堙谷，千八百里。道未就②。

【注释】①道：通达。指修建直道，从甘泉直达九原。九原：郡名，治所在今内蒙古包头市西南。按：直道，宽阔直通的大道，便于皇帝巡边和大规模军事行动，加强北方国防，可以说是一条古代的战略公路，是与长城配套的工程。②道未就：直道未修竣。道：路。

始皇三十七年冬①，行出游会稽，并海上，北走琅邪。道病，使蒙毅还祷山川②，未反③。始皇至沙丘崩④，秘之，群臣莫知。是时丞相李斯、公子胡亥、中车府令赵高常从。高雅得幸于胡亥⑤，欲立之，又怨蒙毅法治之而不为己也，因有贼心，乃与丞相李斯、公子胡亥阴谋，立胡亥为太子。太子已立，遣使者以罪赐公子扶苏、蒙恬死。扶苏已死，蒙恬疑而复请之。使者以蒙恬属吏，更置⑥。胡亥以李斯舍人为护军⑦。使者还报，胡亥已闻扶苏死，即欲释蒙恬。赵高恐蒙氏复贵而用事⑧，怨之⑨。

【注释】①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此次始皇出游东南镇天子气，至会稽郡之会稽山（今浙江绍兴东南），沿海北上琅邪郡之琅邪山（今山东诸城市东南）。②祷山川：祭祀山川祈福。③反：通“返”。④沙丘：赵离宫名，在今河北巨鹿县南。⑤雅：一向。⑥更置：更置将军。据《李斯列传》，令蒙恬把兵权交给副将王离。⑦舍人：管事的门客。护军：武官名，负责协调各将领之间的关系。此以李斯舍人为护军，实为监军，代替太子扶苏之职。⑧用事：掌权，执政。⑨怨之：指蒙恬仇恨赵高。之：代指赵高自己。(www.xing528.com)

毅还至，赵高因为胡亥忠计，欲以灭蒙氏①，乃言曰：“臣闻先帝欲举贤立太子久矣②，而毅谏曰‘不可’。若知贤而俞弗立，则是不忠而惑主也③。以臣愚意，不若诛之。”胡亥听而系蒙毅于代④。前已囚蒙恬于阳周⑤。丧至咸阳，已葬，太子立为二世皇帝，而赵高亲近，日夜毁恶蒙氏，求其罪过，举劾之。

【注释】①赵高因为二句：赵高表面尽忠二世出谋划策，实际是想诛灭蒙氏。②立太子：立继承人储君，此指胡亥。③若知贤二句：蒙毅如果认为陛下（二世）是贤明的人，而更加不拥护立你为太子，那就是对朝廷的不忠而且迷惑了先帝。俞：同“愈”。④系蒙毅于代：蒙毅在代祷山川未还。代：郡名，治代县，在今河北蔚县西南。⑤阳周：秦县名，在今陕西子长市北。

子婴进谏曰：“臣闻故赵王迁杀其良臣李牧而用颜聚，燕王喜阴用荆轲之谋而背秦之约，齐王建杀其故世忠臣而用后胜之议。此三君者，皆各以变古者失其国而殃及其身。今蒙氏，秦之大臣谋士也，而主欲一旦弃去之，臣窃以为不可。臣闻轻虑者不可以治国①，独智者不可以存君②。诛杀忠臣而立无节行之人③，是内使群臣不相信而外使斗士之意离也④，臣窃以为不可。”

【注释】①轻虑：思虑轻率。②独智：自以为是，刚愎自用。③无节行之人：没有操守德行的人。轻虑、独智、无节行之人，均暗指赵高。④斗士：战士。离：离心离德。

胡亥不听。而遣御史曲宫乘传之代①，令蒙毅曰：“先主欲立太子而卿难之。今丞相以卿为不忠，罪及其宗。朕不忍，乃赐卿死，亦甚幸矣。卿其图之！”毅对曰：“以臣不能得先主之意，则臣少宦，顺幸没世，可谓知意矣②。以臣不知太子之能，则太子独从，周旋天下，去诸公子绝远，臣无所疑矣③。夫先主之举用太子，数年之积也，臣乃何言之敢谏，何虑之敢谋！非敢饰辞以避死也，为羞累先主之名④，愿大夫为虑焉，使臣得死情实。且夫顺成全者，道之所贵也；刑杀者，道之所卒也⑤。昔者秦穆公杀三良而死⑥，罪百里奚而非其罪也⑦，故立号曰：‘穆’⑧。昭襄王杀武安君白起。楚平王杀伍奢。吴王夫差杀伍子胥。此四君者，皆为大失，而天下非之，以其君为不明，以是籍于诸侯⑨。故曰‘用道治者不杀无罪，而罚不加于无辜’。唯大夫留心！”使者知胡亥之意，不听蒙毅之言，遂杀之。

【注释】①御史：御史大夫。②毅对曰二句：蒙毅回答说：如果我不能体会先主的心意，从小做官，一直顺从先主到他没世，可以说是最能体会先主的心意了。得：体会。先主：指秦始皇。③以臣不知四句：如果说我不了解太子的贤明，那么太子独受宠幸，随从先帝，周游天下，绝对高于诸公子之上，还能说我对太子的贤明有怀疑吗？太子，指胡亥。蒙毅此言，是说他从未怀疑胡亥的贤明。④羞累先主之名：意谓我蒙毅若诬服认罪，岂不连累先帝的贤名。⑤卒：终于，穷尽。严刑杀戮，是治道的末流。⑥秦穆公杀三良：指秦穆公死，以奄息、仲行、鍼虎三位良士从殉，受到讥评。⑦罪百里奚：应劭《风俗通·皇霸篇》载，百里奚为秦穆公所杀。百里奚：贤大夫，以及三良之死，均非其罪。⑧立号曰穆：谥号为“穆”。穆字又通“缪”。《谥法》：“名与实爽曰缪”。即名不副实，名美而实亏就是缪。⑨籍：声名狼藉。

二世又遣使者之阳周，令蒙恬曰：“君之过多矣，而卿弟毅有大罪，法及内史①。”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功信于秦三世矣。今臣将兵三十余万，身虽囚系，其势足以背叛，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不忘先主也。昔周成王初立，未离襁褓，周公旦负王以朝②，卒定天下。及成王有病甚殆，公旦自揃其爪以沉于河③，曰：‘王未有识，是旦执事。有罪殃，旦受其不祥。’乃书而藏之记府④，可谓信矣。及王能治国，有贼臣言：‘周公旦欲为乱久矣，王若不备，必有大事。’王乃大怒，周公旦走而奔于楚。成王观于记府，得周公旦沉书，乃流涕曰：‘孰谓周公旦欲为乱乎！’杀言之者而返周公旦⑤。故《周书》曰‘必参而伍之’⑥。今恬之宗，世无二心，而事卒如此⑦，是必孽臣逆乱⑧，内陵之道也⑨。夫成王失而复振则卒昌；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而不悔，身死则国亡⑩。臣故曰过可振而谏可觉也⑪。察于参伍，上圣之法也⑫。凡臣之言，非以求免于咎也⑬，将以谏而死，愿陛下为万民思从道也⑭。”使者曰：“臣受诏行法于将军，不敢以将军言闻于上也。”蒙恬喟然太息曰：“我何罪于天，无过而死乎？”良久，徐曰：“恬罪固当死矣。起临洮属之辽东，城堑万余里⑮，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⑯？此乃恬之罪也。”乃吞药自杀。

【注释】①法及内史：依法蒙毅当死，连坐你蒙恬。内史：指蒙恬。②负王以朝：言周公背负成王上朝。③揃其爪：剪断指甲。④记府：收藏文书的档案馆。⑤返：召还。⑥参而伍：参错交互，即反复考虑，参照各种证据。⑦事卒如此：事情的结局却是这样。⑧孽臣：邪臣，暗指赵高。逆乱：作逆谋乱。⑨内陵：内部倾轧。⑩成王失而复振四句：成王逐周公旦是其失，但他悔悟补救，终于昌盛。桀、纣杀忠臣不悔，国破身亡。振：振作，补救。⑪过可振：犯了过失可以拯救。谏可觉：听从劝谏就可从错误中觉醒。⑫上圣：最英明的天子。⑬免于咎：开脱罪过。⑭愿陛下为万民思从道也：希望陛下为天下万民着想，应该遵从正确的统治之道。⑮城：筑城。堑：护城河。⑯绝地脉：挖断地脉。按堪舆家的迷信说法，断地脉，遭天罚。

太史公曰：吾适北边，自直道归①，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②，堑山堙谷，通直道，固轻百姓力矣。夫秦之初灭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未瘳③，而恬为名将，不以此时强谏④，振百姓之急，养老存孤，务修众庶之和⑤，而阿意兴功⑥，此其兄弟遇诛，不亦宜乎！何乃罪地脉哉⑦？

【注释】①直道：直通的皇帝驰道。在今陕西富县之张家湾乡、甘泉县之桥镇乡，以及志丹县都留存直道遗址，最宽处58米，最窄处10余米，平均宽30余米。工程之大，筑路之难，轻民力之甚，由此可见。②亭障：边防哨所。③痍伤者未瘳：指秦统一中国后，经历长期战乱的人民还没有喘过气来。痍（yī）：肌肤受创。瘳（chōu）：病愈。④强谏：尽力劝谏。⑤修：治。众庶：老百姓。⑥阿意兴功：迎合秦始皇的心意，筑长城，修驰道。⑦何乃罪地脉哉：蒙恬临死说，我修万里长城，凿断了地脉，真是该死。司马迁斥其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