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全本新注第4册》，李斯列传

【题解】《李斯列传》是司马迁所写辅秦人物中的一篇大传，用以反映秦朝兴亡史一个侧面，并将赵高、秦二世胡亥两人祸国殃民的罪行交织于篇中。李斯、赵高、胡亥三人同恶相济，又相互争斗。司马迁深刻细腻地描述了胡亥的昏庸无道和赵高的阴险毒辣，用以衬托李斯的软弱妥协，把秦王朝统治阶级争权夺利的丑恶内幕揭露得淋漓尽致。

李斯是一个悲剧人物，他有大功于秦，却具五刑而死，遭夷三族，也真是凄惨。但李斯的形象不能引起读者的同情和赞赏，只是使人可怜、可叹而可憎。因为李斯的个人悲剧带来了历史的悲剧，他对秦朝的速亡应负重大责任。司马迁肯定了李斯帮助秦统一六国、建立制度的历史功绩；但用更多的笔墨记叙、谴责他与赵高合谋，助二世为虐的罪责，成为天下的罪人，改变了历史的进程，其死虽惨，固不足惜也！

本传通过塑造李斯这一历史人物的个人品性来揭示秦朝历史演变的某些原因，极富哲理性，耐人寻味。司马迁用四次叹息的细节描写做眼，展示李斯个人性格的发展，写活了李斯。李斯见厕鼠、仓鼠的不同处境一叹，贵为丞相一叹，篡改遗诏一叹，具五刑一叹。这四叹使得这个具有双重性格的人物形象跃然纸上。

李斯者，楚上蔡人也①。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洁，近人犬，数惊恐之②。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③，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注释】①李斯：楚上蔡（今河南上蔡县西）人，从荀卿学治国之术，精通申、韩法家学说，入秦事秦王，在秦的统一战争和建立中央集权制中做出了贡献。秦王称帝，号始皇，李斯为丞相。二世即位，李斯被赵高所杀。②吏舍厕：即公厕，故厕中鼠一日数惊。③大庑：有廊檐的大屋。庑（wǔ）：廊檐。

乃从荀卿学帝王之术。学已成，度楚王不足事，而六国皆弱，无可为建功者，欲西入秦。辞于荀卿曰：“斯闻得时无怠①。今万乘方争时②，游者主事③。今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此布衣驰骛之时④，而游说者之秋也。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此禽鹿视肉，人面而能强行者耳⑤！故诟莫大于卑贱⑥，而悲莫甚于穷困。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⑦，自托于无为⑧，此非士之情也。故斯将西说秦王矣。”

【注释】①得时无怠：抓到机会就不应松懈。②万乘：万乘之君。③游者主事：善于游说的人掌握权柄。④驰骛（wù）：东奔西走。⑤处卑贱之位三句：处在卑贱之位的人，仍没有什么打算，就像是只知吃现成肉的禽兽，这样的人实际上是长着人样却只会走路的动物。计不为：不为计，不作进取的打算。禽鹿：禽兽。⑥诟：耻辱。⑦非世而恶利：还在口头上非议世俗，厌恶名利。⑧自托于无为：强打精神以无为自解。无为：无欲，无争。

至秦，会庄襄王卒①，李斯乃求为秦相文信侯吕不韦舍人，不韦贤之②，任以为郎③，李斯因以得说。说秦王曰④：“胥人者，去其机也⑤；成大功者，在因瑕衅而遂忍之⑥。昔者秦穆公之霸，终不东并六国者，何也？诸侯尚众，周德未衰，故五霸迭兴，更尊周室。自秦孝公以来，周室卑微，诸侯相兼，关东为六国⑦。秦之乘胜役诸侯⑧，盖六世矣⑨。今诸侯服秦，譬若郡县。夫以秦之强。大王之贤，由灶上扫除⑩，足以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此万世之一时也⑪。今怠而不急就⑫，诸侯复强，相聚约从⑬，虽有黄帝之贤，不能并也。”秦王乃拜斯为长史⑭，听其计，阴遣谋士赍⑮持金玉以游说诸侯。诸侯名士可下以财者⑯，厚遗结之⑰；不肯者，利剑刺之⑱。离其君臣之计⑲，秦王乃使其良将随其后。秦王拜斯为客卿⑳。

【注释】①庄襄王卒：在公元前247年，当年李斯入秦。②贤之：认为他贤能。③郎：宫廷的宿卫侍从官。④秦王：秦王政，即后来的秦始皇。⑤胥人者，去其机也：坐等人家自行衰敝的人，是要失去机会的。胥：同“须”，等待。⑥成大功者二句：成大功的人，总是在有机可乘时下狠心消灭对方。瑕衅：空隙，可乘之机。⑦关东：函谷关以东。⑧役：役使。⑨六世：指秦孝公、惠文王、武王、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⑩由灶上扫除：如同打扫一下锅台，喻轻而易举。由：通“犹”。⑪万世之一时：万年难逢的一个好机会。⑫急就：赶紧去做。⑬相聚约从：六国合从联盟。⑭长史：丞相府长史，为众史之长，如今之秘书长。⑮阴：暗中。赍（jī）：携带。⑯可下以财者：可用金钱收买的。⑰遗（wèi）：馈赠，收买。⑱刺：暗杀。⑲离：离间。⑳客卿：用异国人为卿，叫客卿。

会韩人郑国来间秦①，以作注溉渠②，已而觉③。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④：“诸侯人来事秦者⑤，大抵为其主游间于秦耳⑥。请一切逐客⑦。”李斯议亦在逐中。斯乃上书曰：

【注释】①郑国：韩国的水工，受命到秦国作间谍，他劝说秦修灌溉渠，想大量耗费人工，延缓秦国东进。②作注溉渠：修建灌溉农田的渠。此渠修成名郑国渠，引泾注洛。③已而：不久。觉：指郑国当间谍的事败露。④言：进言。⑤事秦：在秦国做官。⑥游间：游说离间。⑦一切：一律。据《秦始皇本纪》，秦国逐客在秦王政十年（公元前237），主要是因嫪毒案事连吕不韦而引起。

臣闻吏议逐客①，窃以为过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丕豹、公孙支于晋。此五子者②，不产于秦③，而穆公用之，并国二十④，遂霸西戎⑤。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⑥，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⑦，举地千里⑧，至今治强。惠王用张仪之计⑨，拔三川之地⑩，西并巴、蜀⑪，北收上郡⑫，南取汉中⑬，包九夷⑭，制鄢、郢⑮，东据成皋之险⑯，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从⑰，使之西面事秦⑱，功施到今⑲。昭王得范雎，废穰侯，逐华阳⑳，强公室㉑，杜私门㉒，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此四君者㉓，皆以客之功。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不纳㉔，疏士而不用㉕，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注释】①吏议：朝臣建议。②五子：即西戎之由于、虞人百里奚、寓居于宋的蹇叔、晋臣丕豹、游于晋的公孙支等五人，皆为秦穆公所用。事详《秦本纪》。③产：出生。④并国二十：据《秦本纪》，穆公“伐戎，益国十二”。⑤遂霸西戎：秦穆公征服诸戎，周襄王任命他为西伯。⑥乐用：乐于为国效力。⑦获楚、魏之师：指秦孝公二十一年（公元前340年），商鞅南侵楚，孝公二十二年，商鞅伐魏，俘魏将公子卬。卬：读昂。⑧举地：攻占土地。⑨惠王用张仪之计：秦惠王名驷，他任用张仪为相，施行连横之计瓦解六国之合纵，各个击破六国。秦将司马错取蜀，白起破楚鄢、郢，甘茂拔宜阳则在武王之时，这里统举以为张仪之计。因张仪建连横之策是决定全局的战略大计，故以仪为代表统言之。⑩三川：古地区名，在今黄河以南、灵宝以东，郑州以西地区，因境内有黄河、洛水、伊水三川而得名。秦置三川郡，治荥阳。⑪西并巴、蜀：事在公元前316年，司马错主张秦兵西征，灭亡蜀国，并吞巴国。⑫上郡：魏郡名，郡治肤施，在今陕西榆林东南，公元前328年入秦。⑬汉中：原属楚地，秦占有后置汉中郡，郡治南郑，即今陕西汉中市。惠王时秦将魏章取楚汉中。⑭九夷：泛指当时散居于楚国境内的若干少数民族。⑮鄢：在今湖北宜城市。郢：在今湖北江陵县北。两邑先后为楚都。公元前279年，秦将白起破鄢，公元前278又破郢。⑯成皋：又名虎牢关，今河南荥阳市汜水镇，为古代军事重镇。⑰散：瓦解。⑱西面：西向。⑲施（yì）：延续。⑳废穰侯，逐华阳：秦昭王废穰侯魏冉（昭王母后宣太后异父弟），逐华阳君芈（mǐ）戎（宣太后同父弟），任用客卿范雎，建远交近攻之策，使秦称雄诸侯。㉑强公室：加强王室的权力。㉒杜私门：堵塞私人的权势膨胀。㉓四君：穆公、孝公、惠文王、昭襄王。㉔却：拒绝。㉕疏士：疏远外来的游士。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①，有随、和之宝②，垂明月之珠③，服太阿之剑④，乘纤离之马⑤，建翠凤之旗⑥，树灵鼍之鼓⑦。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悦之，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⑧，犀、象之器不为玩好⑨，郑、卫之女不充后宫⑩，而骏良駃騠不实外厩⑪；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⑫。所以饰后宫、充下陈⑬、娱心意、悦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⑭、傅玑之珥⑮、阿缟之衣⑯、锦绣之饰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⑰、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⑱。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⑲，而歌呼呜呜快耳目者⑳，真秦之声也㉑。《郑》《卫》《桑间》㉒，《昭》《虞》《武》《象》者㉓，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㉔，适观而已矣㉕。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㉖，不论曲直㉗，非秦者去㉘，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注释】①昆山：也称昆岗，在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和田县，古代盛产良玉。②随、和之宝：即随侯珠、和氏璧。③垂明月之珠：衣饰上挂有像月光一样晶莹明亮的宝珠。④服：佩带。太阿：宝剑名。春秋时吴国干将所铸。⑤纤离：亦作纤骊，骏马名。⑥建翠凤之旗：树立起用翠凤的羽毛装饰的旗。⑦树灵鼍之鼓：陈设起用鼍皮蒙的鼓，鼍（tuó），一名鼍龙，又名猪婆龙，皮厚，古代用以制作战鼓。⑧不饰朝廷：秦不产夜光璧，若只用秦物，则朝廷上就没有夜光璧。不饰，非秦产不能用以装饰。下文“不为”、“不充”、“不实”等，句法同。⑨玩好：珍贵的器物。⑩郑、卫之女：郑国、卫国女子以美貌著称，能歌善舞。后宫：妃嫔居住的地方，用为妃嫔的代称。⑪駃（jué）騠（tí）：骏马名。厩（jiù）：马房。⑫丹青：红色和青色的颜料，借指绘画。采：彩绘。⑬下陈：侍妾。⑭宛珠之簪：用宛地所产珠子装饰的簪子。⑮傅玑之珥：镶着小珠的耳饰。傅：通“附”，附着。玑：不圆的珠子。⑯阿缟：齐国东阿所产的白绢。⑰随俗雅化：娴雅变化，应时随俗。言其极能赶时髦取悦人主。⑱佳冶：美丽妖冶。⑲搏髀（bì）：拍着大腿打拍子。⑳呜呜（wū）：形容唱歌的声音。㉑声：音乐。㉒《郑》《卫》：指郑、卫两国的民间乐曲。《桑间》：卫国地名，在濮水之上，此句特指地方音乐，古代著名的靡靡之音。㉓《昭》《虞》：亦作“韶虞”，虞舜时的音乐。《武》《象》：周文王时的舞蹈乐曲。㉔快意当前：只图眼前快乐。㉕适观：看着适意。㉖可否：可用与不可用。㉗曲直：是与非。㉘去：与下文“逐”同义，赶走。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①。是以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②；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③，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④，却宾客以业诸侯⑤，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⑥，此所谓“借寇兵而赍盗粮”者也⑦。

【注释】①兵强：武器精良。②太山二句：泰山不推辞增加土壤，所以才那么高大。太：通“泰”。让：推辞，排斥。③四时充美：一年四季都美好。时：一季。④黔首：百姓。⑤业诸侯：使诸侯成就事业。⑥裹足：如缠住双脚一样。⑦藉寇兵而赍盗粮：借兵器给敌人，送粮食给盗贼。

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仇①，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②，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注释】①仇：指敌国。②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对内使自己走向虚弱，对外又与许多诸侯国结下怨仇。意为被逐出的客卿必然对秦国产生怨恨，就等于派出许多仇人到外面去，帮助其他诸侯国来反对自己。

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复李斯官，卒用其计谋，官至廷尉①。二十余年，竟并天下②。尊主为皇帝③，以斯为丞相。夷郡县城④，销其兵刃，示不复用。使秦无尺土之封，不立子弟为王，功臣为诸侯者，使后无战攻之患。

【注释】①廷尉：最高司法官。②二十余年，竟并天下：李斯入秦后谏逐客事在公元前247年，秦并六国在公元前221年，即李斯入秦后二十六年，秦完成了统一。③尊主为皇帝：尊贵秦王为“皇帝”。④夷郡县城：去掉郡县的城防设施。夷：铲除。

始皇三十四年①，置酒咸阳宫②，博士仆射周青臣等颂称始皇威德③。齐人淳于越进谏曰：“臣闻之，殷、周之王千余岁④，封子弟功臣自为支辅⑤。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患⑥，臣无辅弼，何以相救哉？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今青臣等又面谀以重陛下过⑦，非忠臣也。”始皇下其议丞相⑧。丞相谬其说⑨，黜其辞⑩，乃上书曰：

【注释】①始皇三十四年：公元前213年。②置酒：设宴。③博士仆射（shè）：主管博士的长官。博士：备咨询顾问。④王：统治天下。⑤支辅：枝派、辅佐。⑥卒：读猝，突然。田常：春秋时齐大夫，专齐政，其后篡姜齐之国。六卿：春秋时专晋权的六家大夫，其后三家分晋。六卿为范、中行、智氏、韩、赵、魏。患臣：乱臣。⑦重：加重。⑧始皇下其议丞相：秦始皇将淳于越封侯王的意见下交给丞相李斯去主持廷议。⑨谬其说：否定其说，认为虚妄。⑩黜：排斥，批驳。

古者天下散乱，莫能相一①，是以诸侯并作②，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所建立③。今陛下并有天下，别白黑而定一尊，而私学乃相与非法教之制④。闻令下，即各以其私学议之⑤。入则心非⑥，出则巷议⑦，非主以为名⑧，异趣以为高⑨，率群下以造谤。如此不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⑩。禁之，便⑪。臣请诸有文学《诗》《书》百家语者⑫，蠲除去之⑬。令到满三十日弗去，黥为城旦⑭。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有欲学者，以吏为师。

【注释】①相一：彼此统一。②并作：纷纷兴起。③以非上所建：用私学来反对朝廷所制定的法令制度。④法教之制：指秦统一六国后新颁布的法令制度。⑤各以其私学议之：以私学为标准评论新法。⑥入：在家独处时。⑦出：出外时。⑧非主：批评皇上。⑨异趣：标新立异。⑩党与：朋党。⑪便：有利。⑫文学：此法指典籍。百家语：诸子百家学说。⑬蠲、除、去：三字同义，重叠用加重语气。⑭黥为城旦：判处黥刑，服四年的筑城苦役。

始皇可其议，收去《诗》《书》百家之语以愚百姓，使天下无以古非今。明法度，定律令，皆以始皇起。同文书①。治离宫别馆②，周遍天下。明年③，又巡狩④，外攘四夷⑤，斯皆有力焉⑥。

【注释】①同文书：统一文字。②离宫别馆：皆行宫。③明年：始皇坑儒的第二年，即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坑儒在三十六年。④又巡狩：出巡东南会稽镇天子气。⑤外攘四夷：北伐匈奴，南平两越，西征西南夷等。⑥有力：有功。

斯长男由为三川守，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诸公子。三川守李由告归咸阳①，李斯置酒于家，百官长皆前为寿②，门廷车骑以千数。李斯喟然而叹曰：“嗟乎！吾闻之荀卿曰‘物禁大盛’③。夫斯乃上蔡布衣，闾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驽下④，遂擢至此⑤。当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⑥！”

【注释】①告归：休假返家。②为寿：送礼祝酒。③物禁大盛：物盛则衰，最忌过于繁盛。④驽下：才能平庸。⑤擢：升迁，受提拔。⑥税驾：解驾，休息，长眠地下。我不知将来是如何结局，怎样了结此身。此言李斯患得患失，未发时有观鼠之叹，贵盛时有税驾之叹，卒具五刑，前后照应，极形李斯之情态。

始皇三十七年十月，行出游会稽，并海上，北抵琅邪。丞相斯、中车府令赵高兼行符玺令事①，皆从。始皇有二十余子。长子扶苏以数直谏上②，上使监兵上郡，蒙恬为将。少子胡亥爱③，请从，上许之。余子莫从。

【注释】①中车府令：掌皇帝车马的太监总管。行符玺令：代理符玺令。玺：皇帝颁布政令的印章，由符玺令掌管。赵高兼两职，为始皇身边的近臣。②扶苏：始皇长子。③少子：小儿子。爱：受宠爱。

其年七月，始皇帝至沙丘①，病甚，令赵高为书赐公子扶苏曰：“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②。”书已封，未授使者，始皇崩。书及玺皆在赵高所，独子胡亥、丞相李斯、赵高及幸宦者五六人知始皇崩，余群臣皆莫知也。李斯以为上在外崩，无真太子③，故秘之④。置始皇居辒辌车中⑤，百官奏事、上食如故，宦者辄从辒辌车中可诸奏事。

【注释】①沙丘：赵离宫名，武灵王蒙难处，在今河北巨鹿县南。②与丧：参加主持丧事，即为继承人。③无真太子：没有正式的皇位继承人。④秘之：秘不发丧。⑤辒（wēn）辌（liáng）车：一种封闭而能通风的卧车，此后即为皇帝丧车之代称。

赵高因留所赐扶苏玺书，而谓公子胡亥曰：“上崩，无诏封王诸子而独赐长子书。长子至，即立为皇帝，而子无尺寸之地，为之奈何？”胡亥曰：“固也①。吾闻之明君知臣，明父知子。父捐命，不封诸子②，何可言者③。”赵高曰：“不然。方今天下之权，存亡在子与高及丞相耳④，愿子图之⑤。且夫臣人与见臣于人⑥，制人与见制于人⑦，岂可同日道哉！”胡亥曰：“废兄而立弟，是不义也；不奉父诏而畏死，是不孝也；能薄而材谫⑧，强因人之功⑨，是不能也：三者逆德⑩，天下不服，身殆倾危⑪，社稷不血食⑫。”高曰：“臣闻汤、武杀其主，天下称义焉，不为不忠；卫君杀其父⑬，而卫国载其德，孔子著之，不为不孝。夫大行不小谨，盛德不辞让⑭，乡曲各有宜，而百官不同功⑮。故顾小而忘大，后必有害；狐疑犹豫，后必有悔；断而敢行，鬼神避之，后有成功。愿子遂之⑯！”胡亥喟然叹曰：“今大行未发⑰，丧礼未终，岂宜以此事干丞相哉！”赵高曰：“时乎时乎⑱，间不及谋⑲！赢粮跃马，唯恐后时！”

【注释】①固也：本来就是这样。②捐命：弃命。③何可言者：这有什么说的呢！④方今二句：赵高扇动胡亥篡位。⑤图之：考虑这事。⑥臣人：使人为臣。见臣于人：给人为臣。⑦制：控制，统治。⑧谫（jiǎn）：浅陋。⑨强因人之功：勉强依靠别人的扶持建立功业，即借助别人之手强夺功业。⑩三者：废兄，不从父命，夺人之业。逆德：违反道德。⑪殆：差不多，将要。倾危：陷于绝灭的危险。⑫社稷不血食：指国破家亡。⑬卫君杀其父：卫出公辄与其父庄公蒯聩争位事，详见《卫康叔世家》。父子争位但无相杀事。赵高援引汤放桀，武王伐纣，卫君争位等历史事实，曲为之解说以坚定胡亥篡位之心。⑭夫大行不小谨，盛德不辞让：做大事业的人不苟小节，有崇高道德的人不在细节上辞让。⑮乡曲各有宜，而百官不同功：乡里风俗各地不同，百官职事各有分工。意谓随俗变化，不要固执。⑯遂之：听从。⑰大行：皇帝死称大行。⑱时乎时乎：时啊时啊，此乃叹时机之难遇之声。⑲间不及谋：错过机会难以为谋。

胡亥既然高之言，高曰：“不与丞相谋，恐事不能成，臣请为子与丞相谋之。”高乃谓丞相斯曰：“上崩，赐长子书，与丧会咸阳而立为嗣，书未行①。今上崩，未有知者也。所赐长子书及符玺皆在胡亥所，定太子，在君侯与高之口耳，事将何如？”斯曰：“安得亡国之言②！此非人臣所当议也！”高曰：“君侯自料：能孰与蒙恬？功高孰与蒙恬？谋远不失孰与蒙恬？无怨于天下孰与蒙恬③？长子旧而信之孰与蒙恬④？”斯曰：“此五者皆不及蒙恬，而君责之何深也⑤？”高曰：“高固内官之厮役也⑥，幸得以刀笔之文进入秦宫⑦，管事二十余年，未尝见秦免罢丞相功臣有封及二世者也，卒皆以诛亡。皇帝二十余子，皆君之所知⑧。长子刚毅而武勇，信人而奋士⑨，即位必用蒙恬为丞相，君侯终不怀通侯之印归于乡里⑩，明矣。高受诏教习胡亥，使学以法事数年矣⑪，未尝见过失。慈仁笃厚，轻财重士，辩于心而诎于口⑫，尽礼敬士，秦之诸子未有及此者⑬，可以为嗣。君计而定之。”斯曰：“君其反位⑭！斯奉主之诏，听天之命，何虑之可定也⑮？”高曰：“安可危也，危可安也。安危不定，何以贵圣⑯？”斯曰：“斯，上蔡闾巷布衣也，上幸擢为丞相，封为通侯，子孙皆至尊位重禄者⑰，故将以存亡安危属臣也⑱。岂可负哉⑲！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几⑳，孝子不勤劳而见危㉑，人臣各守其职而已矣㉒。君其勿复言，将令斯得罪㉓。”高曰：“盖闻圣人迁徙无常㉔，就变而从时㉕，见末而知本，观旨而睹归㉖。物固有之㉗，安得常法哉！方今天下之权命悬于胡亥，高能得志焉㉘。且夫从外制中谓之惑，从下制上谓之贼㉙。故秋霜降者草花落，水摇动者万物作㉚，此必然之效也。君何见之晚㉛？”斯曰：“吾闻晋易太子，三世不安㉜；齐桓兄弟争位，身死为戮㉝；纣杀亲戚㉞，不听谏者，国为丘墟㉟，遂危社稷：三者逆天㊱，宗庙不血食。斯其犹人哉，安足为谋㊲！”高曰：“上下合同㊳，可以长久；中外若一，事无表里㊴。君听臣之计，即长有封侯，世世称孤，必有乔、松之寿，孔、墨之智㊵。今释此而不从，祸及子孙，足以为寒心。善者因祸为福，君何处焉㊶？”斯乃仰天而叹，垂泪太息曰㊷：“嗟乎！独遭乱世㊸，既以不能死，安托命哉㊹！”于是斯乃听高。高乃报胡亥曰：“臣请奉太子之明命以报丞相㊺，丞相斯敢不奉令！”

【注释】①未行：未发出。②亡国之言：大逆不道的话。③怨：指天下人的恶感。李斯执政，政苛刑酷，人民怨之。④旧而信之：指蒙恬与长子扶苏有旧交而得信任。⑤五者：才、功、谋、怨、信。责：苛求。⑥厮役：仆役。⑦刀笔之文：此指精通法律文书。⑧所知：所了解。⑨信人而奋士：能使人信赖（受人爱戴），从而使人奋勇效力。⑩君侯句：你将不能怀抱通侯之印回家了。谓将遭不测。通侯：彻侯，秦爵第二十级，汉朝人避汉武帝刘彻之讳改为通侯。⑪法事：法律之事。⑫辩于心而诎于口：内心敏捷而口才不好。⑬此：胡亥。⑭反位：回到自己的职位上去吧。⑮何虑之可定：没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⑯贵圣：位尊而贤明。⑰重禄：高官厚禄。⑱属臣：托付于我。⑲负：忘恩负义。⑳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凡：忠臣不因贪生而怕死。不避死：不贪生怕死。庶几：侥幸图存，怕死。㉑孝子不勤劳而见危：孝子不要过度劳苦而遭受危险。㉒人臣各守职而已矣：各人应安于自己的职分。隐喻赵高不守职分，议非常之事。㉓得罪：陷入罪过。㉔迁徙：改变主意。㉕就变而从时：顺应形势的变化赶上时代。㉖见末而知本，观旨而睹归：看它的活动就知道它的归宿。㉗物固有之：事物本来就具有变化的特性。㉘得志：能控制局势。㉙从外制中二句：由外朝控制内朝叫惑乱，由臣下控制主上叫反叛。李斯为丞相在外朝，对于君是下，这是赵高对李斯的恫吓。㉚水摇动：指春暖冰解而水动。㉛君何见之晚：你的见识何以这样迟钝。晚，迟钝，不开窍。㉜晋易太子，三世不安：晋献公废太子申生，导致后来奚齐、悼子、公子夷吾争位的动乱局面。事详《晋世家》。㉝身死为戮：公子纠之死。㉞纣杀亲戚：纣王杀其叔父比干。㉟丘墟：废墟，指国破。㊱三者：指所举晋、齐、纣三桩事。㊲斯其犹人哉，安足为谋：前人逆谋违天得祸，我李斯只是一个平常的人，怎能为此逆谋。㊳上下合同：上下齐心。上指胡亥，下指赵高、李斯。㊴中外若一，事无表里：内外统一，做事就能一致。中，内朝，赵高自谓。外，朝臣，指李斯。㊵乔：王子乔。松：赤松子。二人长寿为仙。孔：孔丘。墨：墨翟。二人有学问智慧。㊶何处：究竟作何打算。㊷太息：长叹。㊸乱世：丧乱之世。㊹安托命哉：到哪里去寄托我的生命！李斯慨叹，出路在哪里，看来只好如此了。表现了他的内心矛盾。㊺报：通报。

于是乃相与谋，诈为受始皇诏丞相，立子胡亥为太子。更为书赐长子扶苏曰①：“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②，士卒多耗③，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④，日夜怨望⑤。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⑥！将军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⑦。”封其书以皇帝玺，遣胡亥客奉书赐扶苏于上郡。

使者至，发书⑧，扶苏泣，入内舍⑨，欲自杀。蒙恬止扶苏曰：“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将三十万众守边，公子为监，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来，即自杀，安知其非诈？请复请⑩，复请而后死，未暮也⑪。”使者数趣之⑫。扶苏为人仁⑬，谓蒙恬曰：“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即自杀。蒙恬不肯死，使者即以属吏⑭，系于阳周⑮。(www.xing528.com)

使者还报，胡亥、斯、高大喜。至咸阳，发丧，太子立为二世皇帝。以赵高为郎中令⑯，常侍中用事⑰。

【注释】①更为书：扣下始皇遗诏，另写一封书信。②不能进而前：不能开疆拓土。③耗：死伤。④罢归：解除监军的屯守任务回到朝廷。⑤日夜怨望：是谋反的隐语，妄加之罪。⑥自裁：自杀。⑦裨将：副将。王离：王翦之孙。⑧发书：拆开信。⑨入内舍：进入内室。⑩复请：再请示。⑪未暮：未迟，未晚。⑫数趣：多次催促。⑬仁：忠厚懦弱。⑭属吏：交付主管司法官审讯。⑮阳周：秦县名，在今陕西子长市北。⑯郎中令：九卿之一，掌宫廷门户。⑰侍中用事：在宫中侍奉皇帝而掌握政权。

二世燕居①，乃召高与谋事，谓曰：“夫人生居世间也，譬犹骋六骥过决隙也②。吾既已临天下矣，欲悉耳目之所好，穷心志之所乐，以安宗庙而乐万姓，长有天下，终吾年寿，其道可乎？”高曰：“此贤主之所能行也，而昏乱主之所禁也③。臣请言之，不敢避斧钺之诛，愿陛下少留意焉④。夫沙丘之谋，诸公子及大臣皆疑焉，而诸公子尽帝兄，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今陛下初立，此其属意怏怏皆不服⑤，恐为变。且蒙恬已死⑥，蒙毅将兵居外⑦，臣战战栗栗，唯恐不终，且陛下安得为此乐乎！”二世曰：“为之奈何？”赵高曰：“严法而刻刑⑧，令有罪者相坐诛⑨，至收族⑩。灭大臣而远骨肉⑪，贫者富之，贱者贵之，尽除去先帝之故臣，更置陛下之所亲信者近之。此则阴德归陛下⑫，害除而奸谋塞；群臣莫不被润泽⑬，蒙厚德，陛下则高枕肆志宠乐矣⑭，计莫出于此⑮。”二世然高之言，乃更为法律。于是群臣诸公子有罪，辄下高，令鞠治之⑯。杀大臣蒙毅等，公子十二人僇死咸阳市⑰，十公主矺死于杜⑱，财物入于县官⑲，相连坐者不可胜数。公子高欲奔⑳，恐收族，乃上书曰：“先帝无恙时㉑，臣入则赐食，出则乘舆；御府之衣㉒，臣得赐之；中厩之宝马㉓，臣得赐之。臣当从死而不能，为人子不孝，为人臣不忠。不忠者无名以立于世㉔，臣请从死，愿葬郦山之足㉕。唯上幸哀怜之㉖。”书上，胡亥大悦，召赵高而示之，曰：“此可谓急乎㉗？”赵高曰：“人臣当忧死而不暇，何变之得谋㉘！”胡亥可其书，赐钱十万以葬。

【注释】①燕居：退朝闲居。②决隙：裂缝。③禁：禁忌，不能说不能做的忌讳事。④少留意：稍加考虑。⑤怏怏：心中不满的样子。⑥蒙恬已死：蒙恬服毒自杀于阳周狱。⑦蒙毅将兵居外：据《蒙恬列传》，蒙毅奉始皇令外出祷山川未返，赵高传二世之令，囚蒙毅于代赐死，则毅之死先于蒙恬；且将兵者蒙恬，此二句应为：“且蒙毅已死，蒙恬将兵居外。”⑧刻刑：加重刑罚使之严酷。⑨相坐诛：互相牵引举发判罪。⑩收族：收捕全家诛灭。⑪远骨肉：疏远自己的兄弟子侄。⑫阴德归陛下：受提拔的人私心感激而归附于陛下。⑬被润泽：蒙受恩惠。⑭高枕：安睡无忧。肆志宠乐：放纵无忌，恣意取乐。⑮计莫出于此：没有比这更好的计谋了。⑯鞠治：审讯治罪。⑰僇（lù）：通“戮”，杀。⑱矺（zhé）：通“磔”，肢解。⑲县官：官府。⑳公子高：胡亥诸兄之一。㉑无恙：无病，指健在时。㉒御府：皇帝内府。㉓中厩：宫中马厩。㉔无名以立于世：没有脸面活在世上。㉕骊山：在临潼东，始皇陵在此。㉖哀怜之：可怜我，满足我赐死的希望。㉗急：窘迫无路。意谓将生变心。㉘人臣二句：臣子们担心生命都来不及，哪里还有心思谋反。意谓严刑峻法收到了实效。

法令诛罚日益刻深，群臣人人自危，欲叛者众。又作阿房之宫，治直道、驰道①，赋敛愈重，戍徭无已②。于是楚戍卒陈胜、吴广等乃作乱，起于山东，杰俊相立，自置为侯王，叛秦，兵至鸿门而却③。李斯数欲请间谏④，二世不许。而二世责问李斯曰：“吾有私议，而有所闻于韩子也⑤，曰：‘尧之有天下也，堂高三尺，采椽不斫，茅茨不剪⑥，虽逆旅之宿⑦，不勤于此矣⑧。冬日鹿裘⑨，夏日葛衣⑩，粢粝之食⑪，藜藿之羹⑫，饭土匦，啜土铏⑬：虽监门之养，不觳于此矣⑭。禹凿龙门⑮，通大夏⑯，疏九河⑰，曲九防⑱，决淳水致之海⑲，而股无胈⑳，胫无毛㉑，手足胼胝㉒，面目黎黑，遂以死于外㉓，葬于会稽。臣虏之劳㉔，不烈于此矣㉕。’然则夫所贵于有天下者，岂欲苦形劳神，身处逆旅之宿，口食监门之养，手持臣虏之作哉㉖？此不肖人之所勉也，非贤者之所务也㉗。彼贤人之有天下也，专用天下适己而已矣㉘，此所以贵于有天下也。夫所谓贤人者，必能安天下而治万民，今身且不能利㉙，将恶能治天下哉！故吾愿赐志广欲，长享天下而无害，为之奈何？”李斯子由为三川守，群盗吴广等西略地，过去弗能禁㉚。章邯以破逐广等兵，使者复案三川相属㉛，诮让斯居三公位㉜，如何令盗如此。李斯恐惧，重爵禄㉝，不知所出㉞，乃阿二世意㉟，欲求容㊱，以书对曰：

【注释】①阿房之宫：在今西安市西。直道：从咸阳通陕北的大道。驰道：通全国各地的天子大道。这些工程，始皇时兴建，二世继续营建。②无已：没有止境。③兵至鸿门：指陈胜之将周文曾一度入关至鸿门，被秦将章邯所败。鸿门：在戏水边，即现在的陕西西安市临潼区东北。④请间：请给一个机会。⑤所闻于韩子：我有一个想法，记得韩非说过这话。私议：个人想法。⑥堂高三尺三句：殿堂只有三尺高，用采木作椽不加雕饰，用茅草盖房不加修剪。见《韩非子·五蠹篇》。⑦逆旅：客店。⑧勤：劳。⑨鹿裘：粗裘。⑩葛衣：麻布衣。⑪粢粝之食：吃粗米饭。粢（zī）粝（lì）：粗粮。⑫藜藿之羹：喝菜汤。藜藿：泛指野菜。藜：蓬类植物。藿：豆叶。⑬饭土匦，啜土铏：饮食器具都用陶器。土：陶器。匦（guǐ）：椭圆形食器。铏（xíng）：鼎器。⑭监门二句：看门人的衣食，也不致于如此菲薄。监门：看守里门的人。觳（què）：简陋，菲薄。⑮龙门：山名，在今陕西韩城东北，跨晋陕两省，黄河两岸。主峰在山西河津北。⑯大夏：大原，山陕黄土高原。⑰九河：泛指黄河各大支流。在《禹贡》注家中九河皆有所指，不必拘泥。⑱防：堤防。⑲淳水：淤积之水。⑳股无胈：大腿上毫毛脱了。胈（bá）：腿上的毫毛。㉑胫：小腿。㉒胼（pián）胝（zhī）：手掌脚掌因劳作而长出的厚皮，俗称干茧。㉓以死于外：指禹死于国都之外的会稽山。在今浙江绍兴会稽山有禹陵，相传禹葬于此。㉔臣虏：奴隶。㉕烈：厉害。㉖手持臣虏之作哉：双手干着和奴隶一样的活。㉗此不肖人二句：这是无能之人所努力的事，不是有才干的人应做的事。勉：努力劳作。务：致力于。㉘专用天下适己而已矣：专门用全天下的一切来满足自己。㉙今身且不能利：象尧、禹那样做天子，连对自身也没一点好处。㉚过去：来来去去。㉛使者复案三川相属：调查三川郡守李由失职的使者一个接一个。㉜诮（qiào）让：谴责。㉝重爵禄：贪恋禄位。㉞不知所出：不知怎么办好。㉟阿：迎逢。㊱欲求容：想以逢迎来取得二世的欢心。

夫贤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责之术者也①。督责之，则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②。此臣主之分定③，上下之义明④，则天下贤不肖莫敢不尽力竭任以徇其君矣。是故主独制于天下而无所制也⑤，能穷乐之极矣⑥。贤明之主也，可不察焉！

【注释】①全道：建立一套控制臣民的办法。督责之术：督察臣子之过，治之以刑的一整套办法。责：治。②徇：尽力，效死。③分：职分。④义：义理，此为职守。⑤独制：独裁，专制。⑥能穷乐之极矣：人主独裁，就能享尽一切快乐，并达到极点。

故申子曰①“有天下而不恣睢②，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者③，无他焉，不能督责，而顾以其身劳于天下之民，若尧、禹然，故谓之“桎梏”也。夫不能修申、韩之明术④，行督责之道，专以天下自适也，而徒务苦形劳神，以身徇百姓⑤，则是黔首之役，非畜天下者也⑥，何足贵哉！夫以人徇己⑦，则己贵而人贱；以己徇人，则己贱而人贵。故徇人者贱，而人所徇者贵⑧，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凡古之所为尊贤者，为其贵也；而所为恶不肖者，为其贱也⑨。而尧、禹以身徇天下者也，因随而尊之，则亦失所为尊贤之心矣！夫可谓大谬矣。谓之为“桎梏”，不亦宜乎？不能督责之过也。

【注释】①申子：申不害，郑国京邑（今河南荥阳市南部）人，先秦法家之一。②恣睢（suī）：放纵，为所欲为。③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不行乐的人主，等于是把天下变成了约束自身的枷锁。桎梏：拘禁手脚的刑具镣铐。④修申、韩之明术：实行申子、韩非子的高明统治术。⑤以身徇百姓：为老百姓卖力。⑥畜：治理。⑦以人徇己：使别人为自己效劳。⑧故徇人者贱二句：所以替别人效劳，自己就卑贱；而让别人为自己效劳，自己就尊贵。⑨凡古之所为尊贤者二句：自古以来，人们尊重贤能的人，是因他们的地位尊贵；而厌恶不贤的人，是因为他们地位卑贱。

故韩子曰：“慈母有败子，而严家无格虏”者①，何也？则能罚之加焉必也②。故商君之法，刑弃灰于道者③。夫弃灰，薄罪也④，而被刑，重罚也。彼唯明主为能深督轻罪⑤。夫罪轻且督深，而况有重罪乎？故民不敢犯也。是故韩子曰“布帛寻常⑥，庸人不释⑦，铄金百镒⑧，盗跖不搏”者⑨，非庸人之心重，寻常之利深，而盗跖之欲浅也；又不以盗跖之行，为轻百镒之重也。搏，必随手刑⑩，则盗跖不搏百镒；而罚不必行也，则庸人不释寻常。是故城高五丈，而楼季不轻犯也⑪；泰山之高百仞⑫，而跛䍧牧其上⑬。夫楼季也而难五丈之限⑭，岂跛䍧也而易百仞之高哉？峭堑之势异也⑮。明主圣王之所以能久处尊位，长执重势⑯，而独擅天下之利者，非有异道也⑰，能独断而审督责⑱，必深罚，故天下不敢犯也。今不务所以不犯⑲，而事慈母之所以败子也⑳，则亦不察于圣人之论矣㉑。夫不能行圣人之术，则舍为天下役何事哉㉒？可不哀邪！

【注释】①格虏：桀骜不驯的奴仆。②能罚之加焉必也：那就是能够加重过失的处罚。③刑弃灰于道：是轻罪重罚。④薄罪：轻罪。⑤唯明主为能深督轻罪：只有明主才能从轻罪中看出严重后果而重罚。深督：深察重罚。⑥寻常：八尺为寻，二寻为常。这里指数量少。⑦不释：不肯放手。⑧铄金：熔化的金，热不可取。⑨不搏：不取。⑩手刑：手将遭烫伤。⑪楼季：魏文侯之弟，善攀登跳高。⑫仞：八尺为仞。⑬跛䍧（zāng）：跛脚的牝羊。⑭限：障碍。⑮峭（qiào）：陡峭。堑（qiàn）：平缓。⑯重势：巨大的权势。⑰异道：特别的方法。⑱审督责：严酷地督察和惩罚。审：细，严。⑲不务所以不犯：不致力于让人不犯罪。⑳败子：败家之子。㉑圣人之论：指韩非子的法家学说。上引韩子曰，分别为《显学》与《五蠹》。㉒夫不能二句：如人主不行法家之术，那么除了为天下人服役外还有什么事好干呢？

且夫俭节仁义之人立于朝，则荒肆之乐辍矣①；谏说论理之臣间于侧②，则流漫之志屈矣③；烈士死节之行显于世，则淫康之虞废矣④。故明主能外此三者⑤，而独操主术⑥以制听从之臣⑦，而修其明法，故身尊而势重也。凡贤主者，必将能拂世磨俗⑧，而废其所恶，立其所欲，故生则有尊重之势，死则有贤明之谥也。是以明君独断，故权不在臣也。然后能灭仁义之途⑨，掩驰说之口⑩，困烈士之行⑪，塞聪掩明⑫，内独视听⑬，故外不可倾以仁义烈士之行，而内不可夺以谏说忿争之辩⑭。故能荦然独行恣睢之心⑮而莫之敢逆⑯。若此然后可谓能明申、韩之术，而修商君之法。法修术明⑰而天下乱者，未之闻也，故曰“王道约而易操”也⑱。唯明主为能行之。若此则谓督责之诚⑲，则臣无邪，臣无邪则天下安，天下安则主严尊，主严尊则督责必⑳，督责必则所求得，所求得则国家富，国家富则君乐丰㉑。故督责之术设㉒，则所欲无不得矣。群臣百姓救过不给㉓，何变之敢图？若此则帝道备㉔，而可谓能明君臣之术矣㉕。虽申、韩复生，不能加也㉖。

【注释】①荒肆之乐：毫无节制，荒淫放纵的音乐。辍（chuò）：停止，中断。②间于侧：在身旁。③流漫之志：放荡的心思。屈：受屈，受压抑。④淫康之虞：安逸享乐的思虑。虞：思虑。⑤外此三者：排除节俭、直言、烈士三种人。⑥独操主术：独自掌握统治之术。主术，为主之术。⑦制听从之臣：控制、驾驭服从自己的臣子。⑧拂世磨俗：抵制世俗的人情，磨砺民间的风俗。让社会风俗随顺自己。⑨灭仁义之途：堵塞讲仁义之人的道路。排斥儒家。途，道路。⑩掩驰说之口：封住游说人之口。排斥纵横家。⑪困烈士之行：限制节烈之士的社会影响。⑫塞聪掩明：掩住臣民的耳朵和眼睛。聪：耳朵。明：眼睛。⑬内独视听：一切视听全凭个人内心独断。⑭故外不可二句：外在行动不致被仁义节烈之士的行为所左右，内心意志也不会被规劝和谏争的言辞所动摇。倾：牵制，左右。夺：动摇，改变。⑮荦（luò）然：特立独行的样子。⑯莫之敢逆：没有人敢违反。⑰法修术明：法术完善明白。法：法律，法令。术：指统治之术；驾驭臣下的方法。⑱王道约而易操：统治的方法很简单而容易掌握。即督责御臣之术容易掌握。⑲督责之诚：此四字重言，据《考证》本补。⑳必：坚决彻底。㉑君乐丰：君主的享受丰富多彩。㉒设：实施。㉓救过不给：补救过错还来不及。㉔备：皇帝之威充分显示。㉕明：通晓。㉖加：超过。

书奏，二世悦。于是行督责益严，税民深者为明吏①。二世曰：“若此，则可谓能督责矣。”刑者相半于道②，而死人日成积于市，杀人众者为忠臣。二世曰：“若此，则可谓能督责矣。”

【注释】①税民深者为明吏：向人民征收重税的官吏被认为是贤明的官吏。②刑者相半于道：路上的行人一半是受过刑的。

初，赵高为郎中令，所杀及报私怨众多，恐大臣入朝奏事毁恶之，乃说二世曰：“天子所以贵者，但以闻声，群臣莫得见其面，故号曰‘朕’。且陛下富于春秋①，未必尽通诸事，今坐朝廷，谴举有不当者②，则见短于大臣③，非所以示神明于天下也④。且陛下深拱禁中⑤，与臣及侍中习法者待事⑥，事来，有以揆之⑦。如此，则大臣不敢奏疑事⑧，天下称圣主矣。”二世用其计，乃不坐朝廷见大臣，居禁中。赵高常侍中用事，事皆决于赵高。

【注释】①富于春秋：年纪轻。②谴：责罚。举：赏拔。③见短：现出短处。④示神明：显示神奇英明。⑤深拱禁中：深居宫中。拱：垂拱，本意为拱手不做事，比为帝王无为。⑥与臣及侍中习法者待事：陛下与我赵高和懂法律的待中一起接待大臣奏事。待中：官名。秦汉时皇帝的侍从。待事：等待奏事。⑦揆（kuí）之：权衡处置。⑧疑事：疑问不实之事。

高闻李斯以为言①，乃见丞相曰：“关东群盗多，今上急益发徭治阿房宫，聚狗马无用之物。臣欲谏，为位贱，此真君侯之事②，君何不谏？”李斯曰：“固也，吾欲言之久矣，今时上不坐朝廷，上居深宫，吾有所言者，不可传也③，欲见无间④。”赵高谓曰：“君诚能谏，请为君候上间语君⑤。”于是赵高待二世方燕乐⑥，妇女居前，使人告丞相：“上方间，可奏事。”丞相至宫门上谒⑦，如此者三。二世怒曰：“吾常多闲日，丞相不来，吾方宴私⑧，丞相辄来请事⑨。丞相岂少我哉，且固我哉⑩？”赵高因曰⑪：“如此殆矣⑫！夫沙丘之谋，丞相与焉。今陛下已立为帝，而丞相贵不益，此其意亦望裂地而王矣。且陛下不问臣，臣不敢言。丞相长男李由为三川守，楚盗陈胜等皆丞相傍县之子⑬，以故楚盗公行⑭，过三川，城守不肯击。高闻其文书相往来，未得其审⑮，故未敢以闻。且丞相居外，权重于陛下。”二世以为然。欲案丞相⑯，恐其不审⑰，乃使人案验三川守与盗通状。李斯闻之。

【注释】①以为言：李斯讨好二世进行督责之言。②君侯：对丞相的尊称。因丞相封侯。③不可传：传达不进去。④无间：没有机会。⑤候上间：等候皇上有空时。⑥燕乐：退朝取乐时。⑦上谒：求见。⑧宴私：正当我个人闲暇取乐时。⑨请事：请求奏事。⑩丞相岂少我哉，且固我哉：丞相岂不是在轻视我，而且还要让我出丑！少：轻视。固：鄙陋，出丑。⑪因：趁机。⑫殆矣：危险了。⑬傍县：邻县。陈胜：阳城人；吴广：阳夏人，均靠近三川郡。⑭公行：公开横行，指各地起义军公开对抗朝廷。⑮审：核实，这里指实在的证据，作名词用。⑯案：治罪。⑰不审：不实。

是时，二世在甘泉①，方作觳抵优俳之观②。李斯不得见，因上书言赵高之短曰③：“臣闻之，臣疑其君④，无不危国；妾疑其夫，无不危家。今有大臣于陛下擅利擅害⑤，与陛下无异，此甚不便。昔者司城子罕相宋⑥，身行刑罚，以威行之，期年遂劫其君⑦。田常为简公臣，爵列无敌于国⑧，私家之富与公家均，布惠施德，下得百姓，上得群臣，阴取齐国，杀宰予于庭⑨，即弑简公于朝，遂有齐国。此天下所明知也。今高有邪佚之志⑩，危反之行⑪，如子罕相宋也；私家之富，若田氏之于齐也。兼行田常、子罕之逆道，而劫陛下之威信，其志若韩圮为韩安相也⑫。陛下不图，臣恐其为变也。”二世曰：“何哉？夫高，故宦人也。然不为安肆志⑬，不以危易心⑭，洁行修善，自使至此。以忠得进，以信守位，朕实贤之，而君疑之，何也？且朕少失先人⑮，无所识知，不习治民，而君又老⑯，恐与天下绝矣⑰。朕非属赵君，当谁任哉⑱？且赵君为人精廉强力⑲，下知人情，上能适朕，君其勿疑。”李斯曰：“不然。夫高，故贱人也，无识于理⑳，贪欲无厌，求利不止，列势次主㉑，求欲无穷，臣故曰殆。”二世已前信赵高，恐李斯杀之，乃私告赵高。高曰：“丞相所患者独高，高已死，丞相即欲为田常所为。”于是二世曰：“其以李斯属郎中令㉒。”

【注释】①甘泉：宫名，在今陕西淳化西北甘泉山上。②觳（què）抵：即角抵，两人角力之戏。优俳：说唱戏。③短：过错。④疑：通“拟”，齐等。臣与君齐等，则国危。指赵高权重，拟于君。⑤擅利擅害：专权掌握国家利害。⑥司城子罕相宋事：见《韩非子·二柄篇》。子罕对宋昭公说，臣民喜欢赏赐而厌恶刑诛，请君行赏赐，臣行刑诛。宋昭公听了子罕的话，失去了刑杀之权。子罕利用这一权力，威逼臣民依附，一年后夺了宋君之权。按，此战国时之子罕。《左传》载春秋时有一贤大夫亦名子罕。⑦斿（yóu）年：一周年。⑧爵列无敌于国：爵位高于全国人之上。⑨杀宰予于庭：田常杀宰予：事详《田敬仲完世家》。⑩邪佚之志：非分的意图。⑪危反：危害和反叛。⑫韩玘（qǐ）：韩国末主韩王安相，大权在握，控制了韩王安。韩圮为近代李斯眼见之事，引证为殷鉴以警二世。⑬安：处于顺境。肆志：为所欲为。⑭易心：变心，不忠。⑮少失先人：年少失去了父亲。⑯君又老：指李斯老。⑰绝：陷于孤立。⑱朕非属赵君，当谁任哉：我若不信任委权赵高，将依靠谁呢？⑲强力：精力旺盛。⑳理：治理国家。㉑列势次主：地位权势，仅次于君主。㉒其以李斯属郎中令：那就把李斯交给你罢。赵高为郎中令。

赵高案治李斯。李斯拘执束缚①，居囹圄中②，仰天而叹曰：“嗟乎，悲夫！不道之君，何可为计哉！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吴王夫差杀伍子胥：此三臣者，岂不忠哉，然而不免于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也③。今吾智不及三子，而二世之无道过于桀、纣、夫差，吾以忠死，宜矣。且二世之治④，岂不乱哉！日者夷其兄弟而自立也，杀忠臣而贵贱人，作为阿房之宫，赋敛天下。吾非不谏也，而不吾听也。凡古圣王，饮食有节，车器有数，宫室有度；出令造事⑤，加费而无益于民利者禁，故能长久治安。今行逆于昆弟，不顾其咎⑥；侵杀忠臣，不思其殃；大为宫室，厚赋天下，不爱其费：三者已行，天下不听⑦。今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而心尚未悟也，而以赵高为佐，吾必见寇至咸阳，麋鹿游于朝也⑧。”

【注释】①拘执：被抓起来。束缚：带上刑具。②囹圄：监狱。③所忠者非也：把效忠的主上选错了。④二世之治：二世治理天下的行为。⑤出令造事：颁布法令和兴办事情。⑥不顾其咎：不考虑严重后果。⑦三者：杀兄弟、杀忠臣、重赋人民。天下不听：天下不服。⑧麋鹿游于朝：国都咸阳将破灭为废墟，变成野兽出没之所。

于是二世乃使高案丞相狱，治罪，责斯与子由谋反状，皆收捕宗族宾客。赵高治斯，榜掠千余①，不胜痛，自诬服②。斯所以不死者，自负其辩③，有功，实无反心，幸得上书自陈④，幸二世之悟而赦之。李斯乃从狱中上书曰：

臣为丞相，治民三十余年矣⑤。逮秦地之狭隘⑥。先王之时秦地不过千里，兵数十万。臣尽薄材，谨奉法令，阴行谋臣⑦，资之金玉⑧，使游说诸侯，阴修甲兵⑨，饬政教⑩，官斗士⑪，尊功臣，盛其爵禄⑫，故终以胁韩弱魏⑬，破燕、赵，夷齐、楚，卒兼六国⑭，虏其王，立秦为天子。罪一矣⑮。地非不广，又北逐胡、貉，南定百越，以见秦之强。罪二矣。尊大臣，盛其爵位，以固其亲⑯。罪三矣。立社稷，修宗庙，以明主之贤。罪四矣。更刻画⑰，平斗斛、度量、文章，布之天下⑱，以树秦之名⑲。罪五矣。治驰道，兴游观⑳，以见主之得意。罪六矣。缓刑罚㉑，薄赋敛，以遂主得众之心，万民戴主，死而不忘。罪七矣。若斯之为臣者，罪足以死固久矣。上幸尽其能力，乃得至今㉒。愿陛下察之！书上，赵高使吏弃去，不奏，曰：“囚安得上书！”

【注释】①榜掠千余：拷打了一千多下。②诬服：屈服其罪。③辩：口才。④自陈：亲自剖白。⑤臣为丞相二句：李斯在公元前247年入秦为吕不韦舍人，公元前246年秦王即位任为郎，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下狱，为秦用事39年；秦王十年（公元前237年），李斯为客卿、廷尉，执秦政，共29年；始皇三十四年（公元前213年）为丞相，至此为六年。⑥逮秦地之狭隘：当秦国领土狭小的时候。逮：及，我赶上那个时候。⑦阴行谋臣：暗中派遣智谋之士。⑧资：供给。⑨阴修甲兵：暗中备战。⑩饬（chì）：整顿、修明。⑪官斗士：提拔英勇的人做官。⑫盛：增加。⑬胁韩：胁迫韩国。弱魏：削弱魏国。⑭卒兼：终于吞并。⑮罪一：功一。李斯数功以为罪，谓无罪可数，只有以功当罪。⑯以固其亲：谓丞相协调君臣，使之亲密。⑰更刻画：改变礼器制度的徽饰。更：改变。刻：刻画：指车服器用的徽饰，各国不同，秦统一后重新制定。⑱平斗斛句：统一度量衡及文字文书，通告全国。平：统一。文章：指文字、文书、奏议等。⑲树：建树。⑳兴游观：建筑亭台楼阁。㉑缓：减轻。㉒上幸尽其能力，乃得至今：多幸皇上宽容，允许我尽其能力，才活到今天。

赵高使其客十余辈诈为御史、谒者、侍中，更往覆讯斯①；斯更以其实对②，辄使人复榜之。后二世使人验斯③，斯以为如前，终不敢更言，辞服④。奏当上⑤，二世喜曰：“微赵君⑥，几为丞相所卖⑦。”及二世所使案三川之守至，则项梁已击杀之⑧。使者来，会丞相下吏⑨，赵高皆妄为反辞⑩。

二世二年七月⑪，具斯五刑⑫，论腰斩咸阳市⑬。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⑭，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⑮，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⑯。

【注释】①更往覆讯斯：反复轮番审问李斯。②斯更以其实对：李斯又（更）把实情陈述。即翻了诬服的案。③验：核对供词。④辞服：供认不讳。⑤奏当上：奏上判决书于皇上。当：判决，此指判决书。上：二世。⑥微：没有。⑦卖：欺骗。⑧项梁：项羽叔父，在吴中起兵北上。公元前208年，他派项羽西进，在河南杞县大破秦军，斩李由。此时，李斯下吏。⑨会：当此时。⑩妄为反辞：假造谋反的言辞。妄：虚妄不实。⑪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⑫五刑：黥、刖、笞、斩首、碎尸。秦法，谋反大逆罪，被族者要遍受五刑。⑬论：判罪。⑭俱执：一起逮捕。⑮逐狡兔：行猎。喻自由的布衣生活。⑯夷三族：灭父、母、妻三族。

李斯已死，二世拜赵高为中丞相①，事无大小辄决于高。高自知权重，乃献鹿，谓之马。二世问左右：“此乃鹿也？”左右皆曰：“马也。”二世惊，自以为惑②，乃召太卜③，令卦之④。太卜曰：“陛下春秋郊祀⑤，奉宗庙鬼神，斋戒不明⑥，故至于此。可依盛德而明斋戒。”于是乃入上林斋戒，日游弋猎，有行人入上林中，二世自射杀之。赵高教其女婿咸阳令阎乐劾不知何人贼杀人⑦，移上林⑧。高乃谏二世曰：“天子无故贼杀不辜人⑨，此上帝之禁也，鬼神不享⑩，天且降殃，当远避宫以禳之⑪。”二世乃出居望夷之宫⑫。留三日，赵高诈诏卫士⑬，令士皆素服⑭，持兵内向⑮，入告二世曰：“山东群盗兵大至！”二世上观而见之⑯，恐惧。高即因劫令自杀⑰，引玺而佩之，左右百官莫从⑱；上殿，殿欲坏者三⑲。高自知天弗与⑳，群臣弗许，乃召始皇弟，授之玺㉑。

【注释】①中丞相：以丞相之职居宫中理政。②惑：神经错乱，或视觉昏花。③太卜：主卜祀之官，属奉常。④卦之：占卜这件事。⑤郊祀：祭祀天地。⑥斋戒不明：斋戒不庄敬，不洁净。⑦劾：弹劾。贼：杀害。⑧移上林：故意移文于上林令。⑨不辜人：无罪人。⑩不享：不接受祭供。⑪禳（ráng）：祭祀祈福免灾。⑫望夷之宫：即望夷宫，在今陕西泾阳东南。⑬诈召卫士：假传皇帝命令调集卫士。⑭素服：便装。打扮成农民起义军。⑮持兵内向：拿着武器向望夷宫内冲刺。⑯上观：登上楼台。⑰劫令：强令。⑱莫从：百官不从赵高。⑲殿欲坏者三：赵高欲篡位，三次上殿，三次感觉殿要坍塌似的，足见其心理紧张。⑳天弗与：赵高认为是天命不允许他做皇帝。㉑始皇弟：即秦王子婴。《秦始皇本纪》作“二世兄子”，则为始皇之孙。以年齿考之，以本传“始皇弟”为是。

子婴即位，患之，乃称疾不听事，与宦者韩谈及其子谋杀高。高上谒，请病，因召入，令韩谈刺杀之，夷其三族。

子婴立三月①，沛公兵从武关入②，至咸阳，群臣百官皆叛，不适③。子婴与妻子自系其颈以组④，降轵道旁⑤。沛公因以属吏，项王至而斩之⑥。遂以亡天下。

【注释】①子婴立三月：子婴只做了四十六日秦王，因是从九月至十一月，故言三月。②沛公兵从武关入：沛公十月入武关，十一月子婴降。③皆叛不适：秦百官皆叛秦，不去御敌。适：读“敌”。④组：用丝织成的花纹交错的带子。以组系颈，是投降服罪的表示。⑤轵道：驿亭名，在长安东北。⑥项王：项羽。项羽入关杀秦王子婴。

太史公曰：李斯以闾阎历诸侯①，入事秦，因以瑕衅②，以辅始皇，卒成帝业，斯为三公，可谓尊用矣。斯知六艺之归③，不务明政以补主上之缺，持爵禄之重，阿顺苟合④，严威酷刑，听高邪说⑤，废嫡立庶⑥。诸侯已叛，斯乃欲谏争，不亦末乎！人皆以斯极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与俗议之异。不然，斯之功且与周、召列矣。

【注释】①闾（lǘ）阎：喻平民。②瑕（xiá）：玉上的斑点。衅：缝隙。瑕衅：喻有可乘之机。③六艺之归：六经的旨趣，指仁政学说。④阿顺苟合：指李斯迎合秦始皇焚书坑儒，推行严刑峻法。⑤听高邪说：指公元前209年的沙丘政变，李斯听信中车府令赵高的阴谋，废了太子扶苏，而立庶子胡亥，导致了赵高专权。⑥嫡：太子扶苏。庶：指秦二世胡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