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全本新注吕不韦列传

【题解】吕不韦是韩国的一位大投机商，他周游列国，洞察时势，寻求机缘，终于入秦成为相国，在政治上一试身手，集论《吕氏春秋》，为秦的统一事业立下大功，应该肯定他是一位杰出的政治家，故司马迁为之立专传。统一中国的秦始皇，原来是通过吕不韦之手走上叱咤历史的舞台，所以本传详述其因缘始末。因偶然事变，而使历史呈现异彩，本传是绝好的资材。

吕不韦者①，阳翟大贾人也②。往来贩贱卖贵③，家累千金④。

秦昭王四十年⑤，太子死。其四十二年，以其次子安国君为太子⑥。安国君有子二十余人。安国君有所甚爱姬，立以为正夫人，号曰华阳夫人⑦。华阳夫人无子。安国君中男名子楚⑧，子楚母曰夏姬，毋爱。子楚为秦质子于赵。秦数攻赵，赵不甚礼子楚。

【注释】①吕不韦：战国末阳翟（今河南禹州）人，为大贾。秦始皇的父亲子楚曾为质子于赵。吕不韦献有孕之姬于子楚。后子楚为秦庄襄王，以不韦为丞相，封文信侯。庄襄王死后，其子嬴政即位，尊吕不韦为相国，号“仲父”。秦王政十年（公元前237年），吕不韦坐嫪毐免相，秦王政十二年迁不韦于蜀，不韦自杀而死。②阳翟：韩邑名，在今河南禹州。大贾（gǔ）：大商人。③贩贱卖贵：低价买进，高价卖出。④累：积聚。⑤秦昭王四十年：在公元前267年。秦昭王在位56年，公元前306年至前251年。⑥安国君：名柱，后为孝文王。⑦华阳夫人：史失其姓，以封邑称。华阳：在今陕西商洛市境内。⑧中男：即中子，排行在老大与少子之间的儿子均可称为中子。子楚，原名异人，为质于赵，由赵还秦，以楚服见华阳王后。华阳王后本楚人，见异人服楚服，十分高兴，更异人之名为子楚。后为庄襄王。

子楚，秦诸庶孽孙①，质于诸侯②，车乘进用不饶③，居处困④，不得意。吕不韦贾邯郸，见而怜之，曰“此奇货可居”⑤。乃往见子楚，说曰：“吾能大子之门⑥。”子楚笑曰：“且自大君之门，而乃大吾门！”吕不韦曰：“子不知也，吾门待子门而大。”子楚心知所谓，乃引与坐，深语⑦。吕不韦曰：“秦王老矣，安国君得为太子。窃闻安国君爱幸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无子，能立嫡嗣者独华阳夫人耳。今子兄弟二十余人，子又居中，不甚见幸⑧，久质诸侯。即大王薨，安国君立为王，则子毋几得与长子及诸子旦暮在前者争为太子矣⑨。”子楚曰：“然。为之奈何？”吕不韦曰：“子贫，客于此，非有以奉献于亲及结宾客也⑩。不韦虽贫，请以千金为子西游，事安国君及华阳夫人，立子为嫡嗣。”子楚乃顿首曰：“必如君策⑪，请得分秦国与君共之。”

【注释】①孽孙：庶孙。孽：非嫡出的贱子。此谓子楚为秦昭王之庶孙，非嫡孙也。②质于诸侯：在诸侯国做人质。国君之子做人质称质子，大臣做人质称质臣。③车乘进用不饶：所用车马及日常财用不富足。进用：供给的财物。④居处困：生活贫困。⑤可居：可以囤居。⑥吾能句：我能光大您的门庭，帮助你发迹。⑦深语：密语深谋。⑧不甚见幸：很不受宠。⑨毋几：无望，没有机会。几：几微，希望，引申为机会。没有希望与长子以及天天陪侍在王前的兄弟争太子之位。⑩非有句：你没有什么可以奉献给亲戚（指双亲），也无力结交宾客。⑪必：一定，果真。

吕不韦乃以五百金与子楚，为进用，结宾客；而复以五百金买奇物玩好，自奉而西游秦①，求见华阳夫人姊，而皆以其物献华阳夫人。因言子楚贤智，结诸侯宾客遍天下，常曰“楚也以夫人为天，日夜泣思太子及夫人”。夫人大喜。不韦因使其姊说夫人曰：“吾闻之，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今夫人事太子，甚爱而无子，不以此时早自结于诸子中贤孝者，举立以为嫡而子之②，夫在则重尊，夫百岁之后，所子者为王，终不失势，此所谓一言而万世之利也。不以繁华时树本③，即色衰爱弛后，虽欲开一语，尚可得乎？今子楚贤，而自知中男也，次不得为適，其母又不得幸，自附夫人，夫人诚以此时拔以为嫡④，夫人则竟世有宠于秦矣⑤。”华阳夫人以为然，承太子间⑥，从容言子楚质于赵者绝贤⑦，来往者皆称誉之。乃因涕泣曰：“妾幸得充后宫，不幸无子，愿得子楚立以为嫡嗣，以托妾身。”安国君许之，乃与夫人刻玉符⑧，约以为嫡嗣⑨。安国君及夫人因厚馈遗子楚⑩，而请吕不韦傅之，子楚以此名誉益盛于诸侯。

【注释】①自奉：吕不韦亲自带着奇物西入秦都。奉：携带。②子之：认其为子，即养子。③繁华时树本：趁荣宠时培植根本。繁华：本指花朵繁盛，此喻人的盛年。④诚：果真。拔以为嫡：提拔他作嫡子。⑤竟世：终世，一辈子。⑥承太子间：在侍奉太子时找了个机会。⑦从容言：尽情地说。绝贤：最能干。⑧刻玉符：安国君把许诺子楚为嫡的誓言刻在玉符上秘藏起来。当时秦昭王在位，太子不得私立嗣，故暗地里操作。⑨约：誓约。⑩馈（kuì）遗（wèi）：赠送财物。

吕不韦取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与居①，知有身②。子楚从不韦饮，见而悦之，因起为寿，请之③。吕不韦怒，念业已破家为子楚，欲以钓奇④，乃遂献其姬。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时⑤，生子政。子楚遂立姬为夫人。

秦昭王五十年⑥，使王齮围邯郸，急⑦，赵欲杀子楚。子楚与吕不韦谋，行金六百斤予守者吏⑧，得脱，亡赴秦军，遂以得归。赵欲杀子楚妻子，子楚夫人赵豪家女也，得匿，以故母子竟得活。秦昭王五十六年⑨，薨，太子安国君立为王，华阳夫人为王后，子楚为太子。赵亦奉子楚夫人及子政归秦。

秦王立一年，薨，谥为孝文王。太子子楚代立，是为庄襄王。庄襄王所母华阳后为华阳太后，真母夏姬尊以为夏太后⑩。庄襄王元年⑪，以吕不韦为丞相，封为文信侯，食河南洛阳十万户。

庄襄王即位三年，薨，太子政立为王⑫，尊吕不韦为相国，号称“仲父”⑬。秦王年少⑭，太后时时窃私通吕不韦。不韦家僮万人。

【注释】①绝好：最好，最美。与居：同居。②有身：怀孕。③子楚向吕不韦敬酒祝寿，要求得赵姬。④钓奇：钓到奇货。⑤大期：产期，指女子足月生产的日期。⑥秦昭王五十年：公元前257年。⑦急：指秦军围攻紧急时。⑧予：给予，此指行贿。⑨秦昭王五十六年：公元前251年。⑩真母：生母。⑪庄襄王元年：公元前249年。⑫为王：继位为王。秦王政立，在公元前246年。⑬仲父：尊称为叔父。⑭年少：秦王政继位时只有十三岁。

当是时，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赵有平原君，齐有孟尝君，皆下士喜宾客以相倾①。吕不韦以秦之强，羞不如，亦招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是时诸侯多辩士，如荀卿之徒②，著书布天下。吕不韦乃使其客人人著所闻，集论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余万言。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号曰《吕氏春秋》③。布咸阳市门，悬千金其上，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www.xing528.com)

【注释】①相顷：互相争胜，压倒对方。②荀卿之徒：荀卿这些人。荀卿即荀况，战国时思想家，政治家，著有《荀子》行于世。③《吕氏春秋》：吕不韦招揽门客所撰，又名《吕览》，《艺文志》入杂家类。此为融会诸子百家之作，为秦统一造舆论。该书分为《八览》《六论》《十二纪》等部分。

始皇帝益壮，太后淫不止。吕不韦恐觉祸及己，乃私求大阴人嫪毒以为舍人①，时纵倡乐②，使毒以其阴关桐轮而行③，令太后闻之，以啖太后④。太后闻，果欲私得之。吕不韦乃进嫪毒，诈令人以腐罪告之⑤。不韦又阴谓太后曰⑥：“可事诈腐⑦，则得给事中⑧。”太后乃阴厚赐主腐者吏，诈论之，拔其须眉为宦者，遂得侍太后。太后私与通，绝爱之。有身，太后恐人知之，诈卜当避时⑨，徙宫居雍⑩。嫪毒常从，赏赐甚厚，事皆决于嫪毒。嫪毒家童数千人，诸客求宦为嫪毒舍人千余人。

【注释】①大阴人：性具强壮的男性。嫪（lào）毐（ǎi）：人名。②时纵倡乐：时时放纵淫乐。③阴关桐轮而行：可在勃起的阴茎上套上桐轮转动。关：作轮轴。④啖（dàn）：引诱。⑤诈令人以腐罪告之：假意使人告发嫪毐犯了腐刑之罪。⑥阴谓：暗中关照太后。⑦诈腐：假行腐刑。⑧则得给事中：那样嫪毒犹可在宫中供职了。给事中：供职于宫中。后给事中成为官名。⑨避时：回避一段时间。⑩雍：秦德公时的国都，秦都咸阳后，常以雍宫为行宫。雍邑：在今陕西凤翔南。

始皇七年①，庄襄王母夏太后薨。孝文王后曰华阳太后，与孝文王会葬寿陵②。夏太后子庄襄王葬芷阳③，故夏太后独别葬杜东④，曰“东望吾子，西望吾夫。后百年，旁当有万家邑”⑤。

【注释】①始皇七年：公元前240年。②寿陵：秦孝文王陵，在今陕西西安市东北。③芷（zhǐ）阳：秦县名，更在寿陵东。④杜：古有杜国，秦置县，在西安市东杜陵原上。夏太后陵在杜原东侧，介于孝文王陵与庄襄王陵之间。⑤万家邑：指汉宣帝时在杜东建杜陵，因置县而为万家邑。宣帝元康元年起杜陵，在公元前65年，上距始皇七年有176年。后百年，举其成数。于此可见，风水先生在先秦时十分活跃，称堪舆（yú）家。

始皇九年①，有告嫪毒实非宦者，常与太后私乱，生子二人，皆匿之。与太后谋曰“王即薨，以子为后”。于是秦王下吏治，具得情实②，事连相国吕不韦。九月，夷嫪毒三族③，杀太后所生两子，而遂迁太后于雍④。诸嫪毒舍人皆没其家而迁之蜀⑤。王欲诛相国，为其奉先王功大，及宾客辩士为游说者众，王不忍致法⑥。

【注释】①始皇九年：公元前238年。②具：通“俱”，一一，全部。情实：实情，真相。③三族：诛灭父母妻全家。④迁太后于雍：幽囚移居太后于雍地，不得在咸阳宫。⑤迁之蜀：流放到蜀。据《秦始皇本纪》，迁于房陵，在今湖北房县，古时泛指为蜀。⑥致法：依法治罪。

秦王十年十月，免相国吕不韦。及齐人茅焦说秦王①，秦王乃迎太后于雍，归复咸阳，而出②文信侯就国河南。

岁余，诸侯宾客使者相望于道，请文信侯③。秦王恐其为变，乃赐文信侯书曰：“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徙处蜀④！”吕不韦自度稍侵⑤，恐诛，乃饮酖而死⑥。秦王所加怒吕不韦、嫪毒皆已死，乃皆复归嫪毒舍人迁蜀者。

始皇十九年⑦，太后薨，谥为帝太后，与庄襄王会葬茝阳⑧。

【注释】①茅焦说秦王：茅焦说秦王政迎母还宫，事详《秦始皇本纪》。茅焦：齐国游说士。②出：使出，指贬谪出京都。③请：访问，问候。④其：应当。徙（xǐ）：迁徒，流放。处蜀：在蜀地居住。⑤稍侵：逐渐受到逼迫。⑥酖（zhèn）：通“鸩”，毒酒。⑦始皇十九年：在公元前228年。⑧茝（zhǐ）阳：上文之芷阳。

太史公曰：不韦及嫪毒贵①，封号文信侯②。人之告嫪毒，毒闻之。秦王验左右③，未发④。上之雍郊⑤，毒恐祸起，乃与党谋，矫太后玺发卒以反蕲年宫⑥。发吏攻毒，毒败亡走，追斩之好畤⑦，遂灭其宗。而吕不韦由此黜矣⑧。孔子之所谓“闻”者⑨，其吕子乎？

【注释】①不韦句：嫪毒由于吕不韦的提携而尊贵，封为长信侯。及：连及。贵：使之贵。②文信侯：吕不韦封号。③验：查实，验证。④未发：还没公开揭穿。发：打开，揭穿。⑤上之雍郊：太后居雍大郑宫，秦王政以祭天为名去察访。上：秦王政。郊：郊祀，祭祀上天。⑥矫：假传命令。蕲年宫：在雍，今陕西凤翔县南。秦惠公所筑。秦王政九年（公元前238年）至雍平嫪毐之乱，居蕲年宫。⑦好畤（zhì）：秦文王所筑祭天之祠，在今陕西乾县东。⑧黜（chù）：贬退，排斥。⑨孔子之所谓“闻”者：引语见《论语·颜渊》第二十章：“子曰：……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闻：此指言行不一骗取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