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全本新注：鲁仲连邹阳列传

【题解】本篇与下篇《屈原贾生列传》两篇均为合传。这两篇是表彰品德高尚，以言论德行留照人间的人物，以战国之世的鲁仲连、屈原为代表，连类下及汉代的邹阳、贾谊。《史记》七十列传中有二十五篇合传，均连类相及，还有十篇类传，更是以类相从，这是司马迁运用比较法研究历史的思想反映，故在本篇论赞中借论邹阳示例云：“比物连类”而“附之列传焉”。

鲁仲连①者，齐人也。好奇伟俶傥之画策②，而不肯仕宦任职，好持高节。游于赵。

【注释】①鲁仲连：齐人，省称鲁连，一生不做官，好为人排难解纷。他游赵，反对尊秦为帝，坚定了赵魏抗秦的决心。他功成不居，辞平原君终身不见。②俶（tì）傥（tǎng）：卓越，超群。

赵孝成王时，而秦王使白起破赵长平之军前后四十余万，秦兵遂东围邯郸。赵王恐，诸侯之救兵莫敢击秦军。魏安釐王使将军晋鄙救赵，畏秦，止于荡阴不进①。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间入邯郸②，因平原君谓赵王曰③：“秦所为急围赵者，前与齐滑王争强为帝，已而复归帝④；今齐已益弱⑤，方今唯秦雄天下⑥，此非必贪邯郸，其意欲复求为帝。赵诚发使尊秦昭王为帝⑦，秦必喜，罢兵去⑧。”平原君犹预未有所决。

【注释】①荡阴：魏邑，在今河南汤阴县西南，临近赵边。②客将军：别国人在魏做将军，称客将军。间入：暗中进入。③因：通过。④已而句：指秦昭王去帝号事。周赧王二十七年，公元前288年，齐湣王与秦昭王争为帝，齐称东帝，秦称西帝。苏代劝齐湣王去帝号，秦昭王不得已也去帝号。⑤今齐已益弱：当今的齐国比齐湣王时更加削弱。⑥方今：当今。雄：称雄。⑦诚：当真，假如。⑧罢兵去：解围离去。

此时鲁仲连适游赵①，会秦围赵，闻魏将欲令赵尊秦为帝，乃见平原君曰：“事将奈何？”平原君曰：“胜也何敢言事！前亡四十万之众于外，今又内围邯郸而不能去②。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令赵帝秦③，今其人在是。胜也何敢言事！”鲁仲连曰：“吾始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④。梁客新垣衍安在？吾请为君责而归之⑤。”平原君曰：“胜请为绍介而见之于先生。”平原君遂见新垣衍曰：“东国有鲁仲连先生者⑥，今其人在此，胜请为绍介，交之于将军。”新垣衍曰：“吾闻鲁仲连先生，齐国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职，吾不愿见鲁仲连先生。”平原君曰：“胜既已泄之矣⑦。”新垣衍许诺⑧。

【注释】①适：刚巧。②内：指秦军深入国内。③令赵帝秦：让赵尊秦为帝。④乃：这才。⑤归之：让他回到魏国去。⑥东国：指齐国。⑦泄：透露消息。指新垣衍的秘密使命已泄露给鲁仲连了。⑧许诺：答应。

鲁连见新垣衍而无言。新垣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今吾观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也，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①？”鲁仲连曰：“世以鲍焦为无从颂而死者，皆非也②。众人不知，则为一身③。彼秦者，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④，权使其士，虏使其民⑤。彼即肆然而为帝⑥，过而为政于天下⑦，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所为见将军者，欲以助赵也。”

【注释】①曷为：为什么。②世以二句：世人皆认为鲍焦心胸狭隘而死，都不对。鲍焦：春秋时隐士，因不满现实，抱木饿死。此是鲁仲连引以自喻，身处危城非为个人。从颂：同“从容”，胸襟宽大。③为一身：替个人打算。④上首功之国：崇尚战争杀敌之国。秦制：爵二十级，依作战时斩敌多少晋级。⑤权使二句：用权术来使用士人，像奴隶一样榨取人民。⑥肆然而为帝：恣意地称帝。⑦过而句：甚至在全天下发号施令。过：甚也。

新垣衍曰：“先生助之将奈何？”鲁连曰：“吾将使梁及燕助之，齐、楚则固助之矣。”新垣衍曰：“燕则吾请以从矣①；若乃梁者②，则吾乃梁人也，先生恶能使梁助之③？”鲁连曰：“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耳④。使梁睹秦称帝之害，则必助赵矣。”

【注释】①燕则吾请以从矣：燕国，我相信它会听从的。②若乃：至于。③恶能：怎么能使魏国助赵呢？④睹：看出，明白过来。

新垣衍曰：“秦称帝之害何如？”鲁连曰：“昔者齐威王尝为仁义矣，率天下诸侯而朝周。周贫且微，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居岁余，周烈王崩①，齐后往，周怒，赴于齐曰②：‘天崩地坼③，天子下席④。东藩之臣因齐后至，则斮⑤。’齐威王勃然怒曰：‘叱嗟⑥，而母婢也！’卒为天下笑。故生则朝周，死则叱之，诚不忍其求也⑦。彼天子固然⑧，其无足怪。”

【注释】①周烈王：名喜，公元前375至公元前369年在位。②赴：即讣，告丧。③天崩地坼（chè）：喻天子驾崩。坼：裂 ④天子下席：指新天子周显王扁，不敢居正殿宫室，寝在苫（shān）席（草垫子）上守丧。⑤斮（zhuó）：斩杀。⑥叱嗟：怒斥之声。⑦求：苛求。⑧固然：天子作威作福，本是正常的。

新垣衍曰：“先生独不见夫仆乎①？十人而从一人者，宁力不胜而智不若邪②？畏之也。”鲁仲连曰：“呜呼！梁之比于秦若仆邪？”新垣衍曰：“然。”鲁仲连曰：“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③。”新垣衍怏然不悦，曰④：“噫嘻⑤，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恶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鲁仲连曰：“固也，吾将言之⑥。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⑦。九侯有子而好⑧，献之于纣，纣以为恶⑨，醢九侯。鄂侯争之强，辩之疾，故脯鄂侯⑩。文王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牖里之库百日⑪，欲令之死。曷为与人俱称王，卒就脯醢之地？齐湣王将之鲁，夷维子为执策而从⑫，谓鲁人曰：‘子将何以待吾君？’鲁人曰：‘吾将以十太牢待子之君⑬。’夷维子曰：‘子安取礼而来待吾君？彼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巡狩，诸侯避舍⑭，纳筦籥⑮，摄衽抱几⑯，视膳于堂下⑰，天子已食，乃退而听朝也⑱。’鲁人投其籥，不果纳⑲。不得入于鲁，将之薛⑳，假途于邹。当是时，邹君死，湣王欲入吊㉑，夷维子谓邹之孤曰㉒：‘天子吊，主人必将背殡棺㉓，设北面于南方，然后天子南面吊也。’邹之群臣曰：‘必若此，吾将伏剑而死㉔。’固不敢入于邹。邹、鲁之臣，生则不得事养，死则不得赙襚㉕，然且欲行天子之礼于邹、鲁，邹、鲁之臣不果纳。今秦万乘之国也，梁亦万乘之国也。俱据万乘之国，各有称王之名，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是使三晋之大臣不如邹、鲁之仆妾也。且秦无已而帝㉖，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彼将夺其所不肖而与其所贤，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处梁之宫。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

【注释】①仆：奴隶。②宁：难道。③烹：汤镬之刑。醢（hǎi）：剁成肉酱。这是两种古代的酷刑。④怏然：不高兴的样子。⑤噫嘻：惊叹声。⑥固也：当然。吾将言之：听我说端详。⑦三公：此指九侯、鄂侯、文王三诸侯。⑧有子而好：有女且美丽。⑨以为恶：认为丑。⑩脯（fǔ）：切成肉干。⑪牖（yǒu）里：又作“羑（yǒu）里”，在今河南汤阴县北。⑫执策而从：即为齐滑王赶车。策：马鞭。⑬十太牢：牛羊豕各十只。三牲具称太牢。⑭避舍：让出宫室。⑮纳筦籥：交出钥匙。⑯摄衽抱几：提起衣襟，捧着几案。⑰视膳于堂下：在堂下伺候天子吃饭。⑱天子已食，乃退而听朝也：诸侯侍候天子吃过饭后，才可以离开天子回朝处理本国事务。乃：这才。退：指离开天子。⑲投其籥：闭关下锁。不果纳：终于不接待齐湣王。⑳薛：孟尝君封邑，在今山东滕县东南。㉑假途：借道。邹：小国名，在今山东邹城市。㉒邹之孤：邹之新君。父死，子称孤。㉓背殡棺：反方向安放灵柩。背：反方向。古代以北面为尊位，灵柩停在北面，吊者向北拜灵柩。天子处尊位，故移灵柩于南，天子在北临吊，故要背殡棺。㉔伏剑而死：拼死拒绝。㉕赙（fù）襚（suì）：陪葬的财货叫赙，陪葬的衣服叫襚。极言邹、鲁小国，生时不能奉养好国君，死了备不起丧葬之礼，但他们竟然抗拒齐湣王行天子之礼。㉖无已而帝：秦之欲望岂止是称帝。

于是新垣衍起，再拜谢曰：“始以先生为庸人①，吾乃今日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吾请出，不敢复言帝秦。”秦将闻之，为却军②五十里。适会魏公子无忌夺晋鄙军以救赵，击秦军，秦军遂引而去。

【注释】①庸人：平凡的人。②却军：退兵。

于是平原君欲封鲁连。鲁连辞让者三①，终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为鲁连寿。鲁连笑曰：“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②。即③有取者，是商贾之事也，而连不忍为也。”遂辞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复见④。

【注释】①三：多次。②排患释难解纷乱：排除祸患，消除灾难，解开纷乱。③即：假如。④终身不复见：一生再不来见平原君。

其后二十余年①，燕将攻下聊城②，聊城人或谗之燕，燕将惧诛，因保守聊城，不敢归。齐田单攻聊城岁余，士卒多死而聊城不下。鲁连乃为书，约之矢③以射城中，遗燕将。书曰：

【注释】①其后二十余年：“二”字衍，当为“其后十余年”，即鲁仲连为田单《遗燕将书》在说新垣衍之后十余年。按，鲁仲连说新垣衍，在秦围邯郸时，当齐王建六年，公元前259年。燕将破齐聊城《资治通鉴》系于公元前250年，田单攻岁余不下，鲁仲连为书已在公元前249年，当齐王建十六年，上距秦围邯郸说新垣衍已有十一年。②聊城：在今山东聊城西，济水之北，边燕。③约之矢：束书于箭上，射入城中。

吾闻之，智者不背时而弃利①，勇士不却死而灭名②，忠臣不先身而后君。今公行一朝之忿，不顾燕王之无臣，非忠也③；杀身亡聊城，而威不信于齐，非勇也④；功败名灭，后世无称焉，非智也。三者世主不臣⑤，说士不载，故智者不再计，勇士不怯死。今死生荣辱，贵贱尊卑，此时不再至，愿公佯计而无与俗同⑥。

【注释】①智者不背时而弃利：智者不会违背时机以丧失权利。②勇士不却死而灭名：勇士不会避死以减损其威名。③忿：忿怨，指燕将闻谗而忿君不敢归国，则是不顾燕君失臣，便不是忠臣。④信（shēn）：读伸。等到齐军破聊，是失城丧身，不能伸威于齐，不是勇敢的表现。⑤三者：指忠（仁）、勇、智，三者不立，人主将不以为臣。⑥死生荣辱四句：谓死与生，荣与辱，尊与卑，贵与贱，已到决策的紧要关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要超脱世俗之见，认真考虑。

且楚攻齐之南阳①，魏攻平陆②，而齐无南面之心，以为亡南阳之害小，不如得济北③之利大，故定计审处之。今秦人下兵，魏不敢东面；衡秦之势成④，楚国之形危；齐弃南阳，断右壤，定济北，计犹且为之也⑤。且夫齐之必决于聊城，公勿再计。今楚魏交退于齐，而燕救不至⑥。以全齐之兵，无天下之规，与聊城共据期年之敝，则臣见公之不能得也。且燕国大乱，君臣失计，上下迷惑，栗腹⑦以十万之众五折于外，以万乘之国被围于赵，壤削主困，为天下僇笑。国敝而祸多，民无所归心。今公又以敝聊之民拒全齐之兵，是墨翟之守也。食人炊骨，士无返外之心，是孙膑之兵也。能见于天下⑧。虽然，为公计者，不如全车甲以报于燕。车甲全而归燕，燕王必喜；身全而归于国，士民如见父母，交游攘臂而议于世，功业可明。上辅孤主以制群臣，下养百姓以资说士⑨，矫国更俗⑩，功名可立也。亡意亦捐燕弃世，东游于齐乎⑪？裂地定封，富比乎陶、卫⑫，世世称孤，与齐久存，又一计也。此两计者，显名厚实也，愿公详计而审处一焉⑬。

【注释】①南阳：此指泰山之阳（南），汶河以北之地。②平陆：在今山东汶上县北。③济北：指聊城之地。④衡秦之势成：指齐秦联盟已成事实，齐有力量南拒楚，北伐燕。⑤齐弃南阳四句：燕、魏、楚三方联合攻齐，齐的决策是宁可失去南阳与平陆，也要夺回聊城。弃南阳：放弃南阳给楚。断右臂：割断平陆给魏。定济北：集中兵力夺回聊城。⑥今魏楚二句：现在齐秦联盟，形势已变，楚、魏先后退师，燕又不救聊城，齐可集全力攻聊城，聊城危于累卵。交：交互，先后。⑦栗腹：燕相，于公元前251年率十万之师攻赵，为赵将廉颇所杀。⑧今公已下六句：是赞扬燕将之能，以区区聊城抗全齐之兵一年有余，具有墨翟守宋之智，如同孙膑用兵一样能干。墨翟之守：见《墨子·公输篇》。公输般为云梯助楚，将攻宋。墨子闻之，见公输般。墨翟以带为城，以牒为械，般九攻之，墨翟九拒之，般之械尽，墨翟之守有余，结果制止了楚攻宋，此以喻燕将守城之能。⑨以资说士：与上文“说士不载”相应，谓将为游说之士所称道，即能名垂史册。⑩矫国更俗：矫正日非的国事，改变风俗，使燕强盛。⑪亡意二句：亡（wú）：读无，若无意归燕，就抛弃燕国，丢开世俗的议论，投入齐国的怀抱怎么样？⑫裂地二句：这样可以裂地封侯，富比秦之魏冉、商君。陶：指魏冉封于陶。卫：指卫鞅商君。⑬此两计者三句：或归燕，或投齐，两计定一，都足以显扬名声，获得丰厚的实利。

且吾闻之，规小节者不能成荣名，恶小耻者不能立大功。昔者管夷吾射桓公中其钩，篡①也；遗公子纠不能死，怯②也；束缚桎梏③，辱也。若此三行者，世主不臣而乡里不通。向使管子幽囚而不出，身死而不返于齐，则亦名不免为辱人贱行矣④。臧获且羞与之同名矣⑤，况世俗乎！故管子不耻身在缧绁之中而耻天下之不治，不耻不死公子纠而耻威之不信于诸侯⑥，故兼三行之过而为五霸首，名高天下而光烛邻国⑦。曹子⑧为鲁将，三战三败，而亡地五百里。向使曹子计不反顾，议不还踵，刎颈而死，则亦名不免为败军擒将矣。曹子弃三北之耻，而退与鲁君计。桓公朝天下，会诸侯，曹子以一剑之任，支桓公之心于坛坫之上⑨，颜色不变，辞气不悖⑩，三战之所亡一朝而复之，天下震动，诸侯惊骇，威加吴、越。若此二士者，非不能成小廉而行小节也，以为杀身亡躯，绝世灭后，功名不立，非智也。故去感忿之怨⑪，立终身之名；弃忿悁之节⑫，定累世之功。是以业与三王争流，而名与天壤相弊也⑬。愿公择一而行之。

【注释】①篡：臣弑公。管仲射齐桓公中带钩，事近于弑君大逆。篡：弑。②怯：懦夫。管仲弃主求生，如同懦夫。③桎梏：刑具。管仲请囚，由鲁送于齐，此为受辱。④若此五句：从世俗眼光看，管仲蒙受篡弑、怯懦、耻辱之行，为人主乡里所不耻，而终成大名，立大功，假如他当时谨守小节从公子纠而死，才真的成为一个不能洗刷恶名的贱人了。⑤臧获：奴婢。⑥故管子二句：所以管仲不以个人被囚为耻，而以天下不治为耻，他又不以未殉公子纠之难为耻，而以声名不立于天下诸侯为耻。⑦故兼三行二句：所以管仲兼有篡、怯、辱三项失节之行为，而忍辱立名，辅佐齐桓公成为王霸之首，终于使他的名声冠天下，光辉照耀到邻国。⑧曹子：曹沫，曾劫齐桓公退侵鲁之地。事详《刺客列传》。⑨曹子二句：曹子在会盟的坛台上，用一把剑抵住齐桓公的心口。支：架住，抵住。⑩颜色二句：脸不变色，说话不乱。悖：谬误。⑪去感忿之怨：暂时抛开个人受辱的愤怨，不感情用事。⑫弃忿悁之节：捐弃会使人一想起来就痛感不快的失节行为。即不守小节。忿悁（yuān）：忧忿。⑬是以二句：因此功业可与夏、商、周三代的开国圣王竞争而流芳百世，声名可与天地共长久。天壤：天地。弊：坏废。与天地一起坏废，即与天地共长久。

燕将见鲁连书，泣三日，犹豫不能自决。欲归燕，已有隙，恐诛；欲降齐，所杀虏于齐甚众，恐已降而后见辱。喟然叹曰：“与人刃我，宁自刃。”乃自杀。聊城乱，田单遂屠聊城①。归而言鲁连，欲爵之。鲁连逃隐于海上，曰：“吾与富贵而诎于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②。”(www.xing528.com)

【注释】①屠聊城：《资治通鉴》作“田单克聊城”。聊城本齐地，不当屠。此言屠，夸张之辞。②吾与富贵二句：我与其因得富贵而受制于人，还不如固守贫贱而舒心地生活。轻世：看淡世俗荣利。肆志：放志，顺心适意地生活。

邹阳①者，齐人也。游于梁，与故吴人庄忌夫子、淮阴枚生之徒交②。上书而介于羊胜、公孙诡之间。胜等嫉邹阳，恶之梁孝王③。孝王怒，下之吏，将欲杀之。邹阳客游，以谗见擒，恐死而负累④，乃从狱中上书曰：

【注释】①邹阳：西汉初齐人，辞赋家。他为梁孝王门客，智略超群而慷慨不苟合，被梁孝王的宠臣羊胜、公孙诡谗害下狱。梁孝王要杀他，他在狱中写了一封《狱中上梁王书》，批评梁孝王信谗疑忠，梁孝王看信后，立即释放了他，待为上宾。②庄忌夫子：庄忌，人姓名。夫子：是尊称。吴（今苏州市）人，西汉辞赋家。淮阴枚生：即淮阴人枚乘，西汉著名辞赋家。庄忌、枚乘，两人《汉书》有传。生：亦尊称。淮阴：汉县名，在今江苏淮安市清浦区西南。③梁孝王：汉景帝弟刘武。④负累：背负恶名。

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徒虚语耳。昔者荆轲慕燕丹之义①，白虹贯日②，太子畏之③；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④，太白蚀昴⑤，而昭王疑之⑥。夫精变天地而信不喻两主，岂不哀哉！今臣尽忠竭诚，毕议愿知⑦。左右不明，卒从吏讯⑧，为世所疑，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悟也。愿大王熟察之。

【注释】①荆轲句：荆轲为燕太子丹求人刺秦王，替天下除暴的义举所感动，愿行刺秦王。事见《刺客列传》。②白虹贯曰：荆轲的精诚，感动了天地，出现了白虹穿日的异常现象。日象征国君，白虹象征荆轲之剑。③太子畏之：太子丹竟然疑心荆轲不入秦。据《刺客列传》，荆轲临行，等一人做助手，太子丹疑其畏死，催逼之，造成荆轲入秦行刺失败。畏之：指太子丹畏（担心）荆轲不去。畏：作担心，疑心解。④卫先生：秦人。长平战后，白起欲趁机灭赵，派卫先生说秦昭王增兵，被秦相应侯范雎作梗阻止其事。⑤太白蚀昴（mǎo）：太白：即金星。昴星：赵之分野。太白星运行至昴的星空，本自然现象，古代星占家认为是太白食昴，主赵地有大的战争。⑥昭王疑之：与“太子畏之”同一句法，疑与畏为互文。太白食昴，本是主破赵之象，而昭王疑之。⑦毕议愿知：说尽我心中的计议奉献给大王。⑧左右二句：大王身边的人，不明我尽忠竭诚之议，反而把我交给狱吏审问。

昔卞和献宝，楚王刖之①；李斯竭忠，胡亥极刑②。是以箕子佯狂③，接舆辟世④，恐遭此患也。愿大王熟察卞和、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无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臣闻比干剖心，子胥鸱夷⑤，臣始不信，乃今知之。愿大王熟察，少加怜焉⑥。

【注释】①刖（yuè）之：断足之刑。楚人卞和得璞，献给楚武王，玉人不识货，认为是石头，卞和被处以欺君之罪断了右足。楚武王死，文王即位，卞和再次献宝，被断了左足。到成王时，卞和抱宝器哭于郊，成王让玉人治璞，果得价值连城的和氏璧。璞（pú）：玉在石中曰“璞”。②李斯竭忠，胡亥极刑：李斯上书秦二世，遭赵高之谗受诛，事详《李斯列传》。极刑：死刑。③是以箕子佯狂：箕子、比干谏纣，纣王不听，剖比干之心，箕子装疯避祸。事详《殷本纪》。④接舆辟世：接舆：楚人，名陆通，字接舆，因避世而佯狂。事见《论语·微子篇》。⑤子胥鸱（chī）夷：伍子胥谏夫差灭越，夫差不听，赐死伍子胥，置尸于鸱夷革囊中沉入于江。事详《伍子胥列传》。⑥少加怜焉：稍加怜爱，不可置我于死地受冤。

谚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①。”何则？知与不知也②。故昔樊於期逃秦之燕，借荆轲首以奉丹之事③；王奢去齐之魏，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④。夫王奢、樊於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行合于志而慕义无穷也。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而为燕尾生⑤；白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⑥。何则？诚有以相知也。苏秦相燕，燕人恶之于王，王按剑而怒⑦，食以駚騠⑧；白圭显于中山⑨，中山人恶之魏文侯，文侯投之以夜光之璧⑩。何则？两主二臣，剖心坼肝相信，岂移于浮辞哉⑪！

【注释】①谚曰二句：人生相交，有的相交了一辈子，还如同新交一样不了解；有的只是邂逅之遇，就如同故交谈个没完。倾盖：指两车紧靠，以致把车盖都挤歪了，喻一见倾心。②知与不知：白头如新，乃不相知；倾盖如故，乃相知恨晚。③樊於（wū）期（jì）：秦将，得罪秦王逃至燕，秦王重金购求。樊於期自刎把头借给荆轲去奉献秦王，以便使荆轲接近秦王。奉：献。④王奢二句：《集解》引《汉书音义》曰：“王奢，齐人也，亡至魏，其后齐伐魏，奢登城谓齐将曰：‘今君之来，不过以奢之故也。夫义不苟生以为魏累。’遂自刭也。”⑤苏秦不信于天下，而为燕尾生：苏秦游说秦、赵不见信用，后游说燕文侯，文侯出车马金帛以为资，使得苏秦拜六国相印。苏秦对各诸侯都不守信，入齐卖齐，但对燕却守尾生之信。事详《苏秦列传》。尾生：传说中极守信之人。他与一女子相约于桥下，女子未来，洪水淹至，尾生守信不离，抱桥柱而死。⑥白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白圭：本中山国之将，因失六城，中山王要杀他，他逃到魏，受到魏文侯的重用，反而替魏攻中山。事见《战国策》及《吕氏春秋》。取：作攻伐解，因中山为赵乐羊所灭。⑦王按剑而怒：燕王怒谗者，按剑欲杀之。⑧食以駚騠（jué tí）：燕王不信谗，反以千里马肉赐苏秦。喻极信任。⑨白圭显于中山：白圭因攻灭中山之功在魏国得到尊荣显贵。⑩文侯投之以夜光之璧：谓魏文侯不信谗言，更加尊显白圭，把夜光之璧赏赐给他。投：赠送。⑪两主二臣三句：苏秦之与燕文侯，白圭之与魏文侯，两主二臣，肝胆相照，浮华不实的谗言，不足以动摇他们的心志。移：动摇，变心。

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昔者司马喜膑脚于宋，卒相中山①；范雎摺胁折齿于魏，卒为应侯②。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③，捐朋党之私，挟孤独之位，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自沉于河，徐衍负石入海④。不容于世，义不苟取，比周于朝，以移主上之心⑤。故百里奚乞食于路，穆公委之以政；宁戚饭牛车下，而桓公任之以国⑥。此二人者，岂借宦于朝，借誉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感于心，合于行，亲于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于众口哉？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昔者鲁听季孙之说而逐孔子⑦，宋信子罕之计而囚墨翟⑧。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何则？众口铄金⑨，积毁销骨也。是以秦用戎人由余而霸中国，齐用越人蒙⑩而强威、宣。此二国，岂拘于俗，牵于世，系阿偏之辞哉⑪？公听并观⑫，垂名当世。故意合则胡越为昆弟，由余、越人蒙是矣；不合，则骨肉出逐不收，朱、象、管、蔡⑬是矣。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义，后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称，三王易为也。

【注释】①司马喜膑（bìn）脚于宋，卒相中山：司马喜在宋，曾受膑（剜去膝盖骨）刑，而三次在中山国为相。②摺（zhé）胁折齿：范雎在魏，曾遭魏相魏齐毒打，断了肋骨，折了牙齿，可到秦国做了丞相，封为应侯。事详《范雎列传》。③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司马喜和范雎二人，深信自己的计划必然能实现。④申徒狄二句：申徒狄，商代人（一说六国时人），徐衍：周末时人，因谏言不被信用，而自沉于河、海。⑤不容于世四句：申徒狄、徐衍，不容于世，但遵守道义不肯结党营私来讨好主上，转移其心。比周：结党。⑥宁戚：春秋时卫人，因不被用而行商至齐，在齐郊一面唱歌，一面喂牛，被齐桓公发现，用为大夫。秦穆公用百里奚，事详《秦本纪》。乞食于路，别有一说。⑦季孙：鲁执政季孙氏之季桓子，名季孙斯。他接受齐人女乐，孔子去鲁。事详《孔子世家》。⑧子罕：《汉书·邹阳传》作子冉。⑨众口铄金：比喻谗言可畏。铄：销镕。下句“积毁（谗言）销骨”重复其义。⑩越人蒙：越人名蒙，《汉书》作“子臧”。⑪拘、牵、系：均牵制、束缚之义。阿偏之辞：一面之词。⑫公听：公正地听。并观：兼采各方面的意见。⑬朱、象、管、蔡：尧子朱丹，舜后母弟象，周武王弟管叔、蔡叔，四人皆不肖，导致被放逐，管叔被诛死。事详《五帝本纪》和《管蔡世家》。

是以圣王觉悟，捐子之之心①，而能不悦于田常之贤②；封比干之后，修孕妇之墓③，故功业复就于天下。何则？欲善无厌也。夫晋文公亲其仇，强霸诸侯；齐桓公用其仇，而一匡天下④。何则，慈仁殷勤，诚加于心，不可以虚辞借也。

【注释】①捐子之之心：放弃听信子之那样的话，即不信坏话。子之：燕王哙之相，有虚浮之贤名，燕王哙让位子之，导致燕国大乱。事详《燕召公世家》。②田常：“春秋时姜氏齐简公之臣，他弑简公而立平公，专齐政，田氏竟代姜齐。事详《田完敬仲世家》。贤：才干。此谓不要用田常那样的干才。③封比干之后，修孕妇之墓：武王伐纣，曾封比干之子，又替被纣王剖腹的孕妇修墓。④晋文齐桓二句：晋文公亲近其仇，指赦寺人披之罪，而避免了吕甥、郤芮之难；齐桓公亲近其仇，指任用管仲而称霸。事详《晋世家》、《齐太公世家》。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兵强天下，而卒车裂之；越用大夫种之谋，擒劲吴，霸中国，而卒诛其身。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①，於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②。今人主诚能去骄傲之心，怀可报之意③，披心腹，见情素④，堕肝胆，施德厚，终与之穷达，无爱于士⑤，则桀之狗可使吠尧，而跖之客可使刺由⑥；况因万乘之权，假圣王之资乎？然则荆轲之湛七族⑦，要离之烧妻子⑧，岂足道哉！

【注释】①孙叔敖：楚人，曾三次相楚庄王。《循吏列传》载，孙叔敖，三次得相而不喜，知其才自得之；三去相而不悔，知非己之罪。此言三去相而不悔，谓可免祸也。②於陵子仲：即齐陈仲子，兄为齐卿，仲子认为食禄不义，逃至楚，居于於陵号於陵子仲，楚王欲聘为相，子仲逃避，为人灌园。③怀可报之意：谓梁王应推诚待士，使人怀报答之心。④见情素：流露真情。⑤无爱于士：对士毫不吝啬。⑥由：许由，尧时贤人，尧让天下，辞而不受。跖（zhí）：春秋时奴隶起义首领，被古人视为大盗。⑦七族：上至曾祖，下至曾孙。湛：通“沉”。沉没：指被杀。《论衡·语增篇》：秦王诛荆轲九族，又灭其一里。⑧要离：春秋时吴人。吴王阖庐，即公子光杀吴王僚而自立，吴王僚之子庆忌勇敌万人，逃亡在卫。公子光为除后患，使要离去刺庆忌。要离为了接近庆忌，故意让公子光加罪，烧杀了他的妻子。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路，人无不按剑相眄①者。何则？无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轮囷离诡②，而为万乘器者。何则？以左右先为之容也③。故无因至前，虽出随侯之珠④，夜光之璧，犹⑤结怨而不见德。故有人先谈，则以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贱，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⑥，怀龙逢⑦、比干之意，欲尽忠当世之君，而素无根柢之容，虽竭精思，欲开忠信，辅人主之治，则人主必有按剑相眄之迹，是使布衣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⑧。

【注释】①眄（miǎn）：怒目斜视。②蟠木：弯曲的树。柢：树根。轮囷（qūn）、离诡：均连绵字，盘绕屈曲的样子。③容：雕饰。④随侯之珠：宝珠。随：春秋时国名。相传随侯曾救过一条受伤的大蛇，后来大蛇衔来一颗明珠报答，即夜光珠，后世称随珠。⑤犹：只能，只会。⑥蒙、挟：均为拥有，持有之意。伊、管：伊尹、管仲。⑦龙逢：关龙逢，夏桀时贤臣，强谏而死。⑧资：作用。谓人主若有“按剑相眄”之行，则布衣之贤士起不了枯木朽株之作用，不能效力于人主了。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于陶钧之上①，而不牵于卑乱之语，不夺于众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荆轲之说，而匕首窃发；周文王猎泾、渭，载吕尚而归，以王天下。故秦信左右而杀②，周用乌集而王。何则？以其能越挛拘之语③，驰域外之议，独观于昭旷之道也。

【注释】①钧：陶工制陶所用的转轮，喻圣王用人治世，如陶工之转钧，自主权衡，自如运用。②杀：秦王未被荆轲刺杀，此为夸张之语。③越：超出。挛（luán）：沾滞，固执。

今人主沉于谄谀之辞，牵于帷裳之制①，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皂②，此鲍焦所以忿于世而不留富贵之乐也③。

【注释】①帷裳：喻近侍臣妾。制：制约。②皂：牲口槽。③留：留恋。鲍焦愤怨世俗，抱木而死，毫不留恋富贵。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利污义，砥厉名号者不以欲伤行①，故县名胜母而曾子不入②，邑号朝歌而墨子回车③。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④，慑于威重之权，主于位势之贵，故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⑤，则士伏死掘穴岩薮之中耳，安肯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⑥！

书奏梁孝王，孝王使人出之，卒为上客。

【注释】①砥厉名号：喻修身立名。砥、厉：都是磨刀石，砥细而厉粗。厉：“砺”的古字。②县名胜母而曾子不入：曾子极孝，传说他走到一个名叫“胜母”的村落，认为名字不顺而不入。③朝歌：殷都，在今河南淇县境。墨子回车：默子认为朝歌，就是早晨唱歌与他的非乐理念不合，所以回车不入朝歌。④寥（liáo）廓：长空，极高，喻恢宏之士。⑤回面：掉转面孔，指改变态度。此谓人君想凭借威权使寥廓之士成为逢迎之徒。⑥士伏死二句：一个真正的士人宁肯老死在深山穷谷之中，也不会去迎逢权贵，人主怎能得到尽忠之士呢？掘穴岩薮：即营窟于山泽。

太史公曰：鲁连其旨意虽不合大义①，然余多其在布衣之位，荡然肆志②，不屈于诸侯，谈说于当世，折卿相之权③。邹阳辞虽不逊④，然其比物连类⑤，有足悲者，亦可谓抗直不桡矣⑥，吾是以附之列传焉。

【注释】①旨意不合大义：鲁仲连逃封让爵，不居官理民，有违儒家“不仕无义”之旨。②荡然肆志：指鲁仲连逃赏辞爵，隐于海上。荡然：指自由自在生活，看轻尘世的权势。肆志：放志，随心所欲。③折卿相之权：挫抑卿相的权势，指折服新垣衍，拒绝平原君、田单之厚赏和封赐等事。④辞虽不逊：指对梁孝王的批评。⑤比物连类：用相近之物互相比较。此语双关，一指邹阳上梁王书引载众多古人尽忠受谗，排比连类以自况；二指鲁邹二人合传亦是比物连类，即二人皆为抗直之士，又皆以雄辩取胜于人。⑥抗直：刚直不屈。桡（náo）：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