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全本新注乐毅列传第二十

【题解】乐毅，赵人，战国时著名军事家，他辅佐燕昭王报强齐伐燕之仇，于公元前284年大破齐军，下齐七十余城，齐几乎亡国。燕昭王死后，燕惠王即位，中了齐田单的反间计，使骑劫代乐毅为将，乐毅逃奔赵国。田单反攻骑劫，击退燕军，尽复齐地。燕惠王后悔，为书召乐毅，乐毅写了著名的《报燕王书》，畅叙自己与燕昭王的君臣之义，抒发自己的磊落胸襟，司马迁全文引录以为全传中心。

乐毅者，其先祖曰乐羊。乐羊为魏文侯将，伐取中山①，魏文侯封乐羊以灵寿②。乐羊死，葬于灵寿，其后子孙因家焉。中山复国，至赵武灵王时复灭中山③，而乐氏后有乐毅。

乐毅贤，好兵，赵人举之。及武灵王有沙丘之乱④，乃去赵适魏。闻燕昭王以子之之乱而齐大败燕⑤，燕昭王怨齐，未尝一日而忘报齐也。燕国小，僻远，力不能制，于是屈身下士，先礼郭隗以招贤者⑥。乐毅于是为魏昭王使于燕，燕王以客礼待之。乐毅辞让，遂委质为臣⑦，燕昭王以为亚卿，久之。

【注释】①中山：古国名，都顾城，在今河北定州市。②灵寿：中山邑，在今河北灵寿县西。③灭中山：公元前296年赵灭中山。④沙丘之乱：赵武灵王饿死，事在公元前295年，详《赵世家》。⑤燕昭王：名平，燕王哙之子，公元前311至公元前279年在位。子之：燕相国。公元前316年燕王哙禅位子之。子之当国三年，燕大乱。公元前314年，齐宣王乘机攻燕，燕王哙及子之死。太子平即位，是为燕昭王。昭王欲报齐仇，招贤纳士，乐毅往。⑥郭隗：燕国贤人。燕昭王招贤，首先尊礼郭隗，尊他为师，建筑馆舍，用以致天下之贤士。⑦委质：进献礼物，表示委身为臣。质，通“贽”，献礼。

当是时，齐滑王强，南败楚相唐眜于重丘①，西摧三晋于观津②，遂与三晋击秦，助赵灭中山，破宋，广地千余里。与秦昭王争重为帝③，已而复归之。诸侯皆欲背秦而服于齐，滑王自矜，百姓弗堪。于是燕昭王问伐齐之事。乐毅对曰：“齐，霸国之余业也，地大人众，未易独攻也。王必欲伐之，莫如与赵及楚、魏。”于是使乐毅约赵惠文王，别使连楚、魏，令赵嚪说秦以伐齐之利④。诸侯害齐湣王之骄暴，皆争合从与燕伐齐。乐毅还报，燕昭王悉起兵，使乐毅为上将军，赵惠文王以相国印授乐毅。乐毅于是并护赵、楚、韩、魏、燕之兵以伐齐⑤，破之济西⑥。诸侯兵罢归，而燕军乐毅独追，至于临淄⑦。齐湣王之败济西，亡走，保于莒⑧。乐毅独留徇齐，齐皆城守⑨。乐毅攻入临菑，尽取齐宝财物祭器输之燕。燕昭王大悦，亲至济上劳军，行赏飨士，封乐毅于昌国，号为昌国君。于是燕昭王收齐卤获以归⑩，而使乐毅复以兵平齐城之不下者。

【注释】①重丘：楚邑名，在今河南泌阳县境。②观津：赵邑，在今河北武邑县东南。③齐秦争为帝：事在公元前288年。④嚪：同“啖”，此指以利相诱。⑤并护：统一指挥五国之兵。⑥济西：济水之西。⑦临淄：齐都。⑧莒：齐邑，在今山东莒县。⑨城守：坚城固守。⑩卤获：即掳获。

乐毅留徇齐五岁，下齐七十余城，皆为郡县以属燕，唯独莒、即墨未服①。会燕昭王死，子立为燕惠王。惠王自为太子时尝不快于乐毅，及即位，齐之田单闻之，乃纵反间于燕，曰：“齐城不下者两城耳。然所以不早拔者，闻乐毅与燕新王有隙，欲连兵且留齐②，南面而王齐。齐之所患，唯恐他将之来。”于是燕惠王固已疑乐毅，得齐反间，乃使骑劫代将，而召乐毅。乐毅知燕惠王之不善代之③，畏诛，遂西降赵。赵封乐毅于观津，号曰望诸君④。尊宠乐毅以惊动于燕、齐。

【注释】①即墨：齐邑，在今山东平度市东南。②连兵：拖延战争。③不善代之：临阵换将，不是善意。④望诸：泽名，原在齐境，此时属赵。乐毅建功于齐，故以望诸为其封号。

齐田单后与骑劫战，果设诈诳燕军①，遂破骑劫于即墨下，而转战逐燕，北至河上，尽复得齐城，而迎襄王于莒②，入于临淄。

燕惠王后悔使骑劫代乐毅，以故破军亡将失齐；又怨乐毅之降赵，恐赵用乐毅而乘燕之弊以伐燕。燕惠王乃使人让乐毅，且谢之曰：“先王举国而委将军③，将军为燕破齐，报先王之仇，天下莫不震动，寡人岂敢一日而忘将军之功哉！会先王弃群臣④，寡人新即位，左右误寡人。寡人之使骑劫代将军，为将军久暴露于外，故召将军且休，计事⑤。将军过听⑥，以与寡人有隙，遂捐燕归赵。将军自为计则可矣，而亦何以报先王之所以遇将军之意乎？”乐毅报遗燕惠王书曰：

【注释】①设诈诳燕军：田单布火牛阵破燕军，宣言得神助，事详《田单列传》。②襄王：齐滑王子名法章。滑王死，法章即位于莒。③先王：燕昭王。④弃群臣：丢开群臣，死的讳称。⑤召将军且休，计事：我招回你是想让你休息并与你议事。⑥过听：误听传言。

臣不佞①，不能奉承王命，以顺左右之心，恐伤先王之明，有害足下之义，故遁逃走赵。今足下使人数之以罪，臣恐侍御者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②，又不白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敢以书对。

【注释】①臣不佞：臣不才，谦语。②侍御者：侍奉君王左右的宠臣，此代燕惠王。

臣闻贤圣之君不以禄私亲①，其功多者赏之，其能当者处之②。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论行而结交者，立名之士也③。臣窃观先王之举也，见有高世主之心④，故假节于魏，以身得察于燕⑤。先王过举⑥，厕之宾客之中⑦，立之群臣之上⑧，不谋父兄⑨，以为亚卿。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奉令承教，可幸无罪，故受令而不辞。

【注释】①贤圣之君不以禄私亲：贤君不赏爵禄于私亲。②处之：授予官职。③论行而结交者，立名之士也：察论品行而后与之交，这才是建立名节的人士。④高世主之心：燕昭王有超越一般人主（世主，俗主）的理想。⑤故假节于魏，以身得察于燕：所以借为魏使的机会，亲自到燕国接受考察。得察，被考察。⑥过举：破格举用。⑦厕之宾客之中：侧身在宾客之中。⑧立之群臣之上：提升在群臣之上。⑨不谋父兄：谓燕昭王充分识人、用人，自作主张。父兄，指燕昭王的同姓大臣。

先王命之曰：“我有积怨深怒于齐，不量轻弱①，而欲以齐为事②。”臣曰：“夫齐，霸国之余业而最胜之遗事也③。练于兵甲，习于战攻。王若欲伐之，必与天下图之。与天下图之，莫若结于赵。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欲也，赵若许而约四国攻之，齐可大破也。”先王以为然，具符节南使臣于赵。顾返命，起兵击齐。以天之道，先王之灵，河北之地随先王而举之济上④。济上之军受命击齐，大败齐人。轻卒锐兵，长驱至国。齐王遁而走莒，仅以身免；珠玉财宝车甲珍器尽收入于燕。齐器设于宁台⑤，大吕陈于元英⑥，故鼎返乎磿室⑦，蓟丘之植植于汶篁⑧，自五伯已来，功未有及先王者也。先王以为慊于志⑨，故裂地而封之，使得比小国诸侯。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奉命承教，可幸无罪，是以受命不辞。

【注释】①轻弱：国小力弱。②以齐为事：以报齐仇为职事。③夫齐句：齐有称霸的余威，加之多次打胜仗的影响。最，疑为取，同骤。《战国策》正作骤。骤胜，屡胜。④河北之地句：河北之兵全部结集济水之上。河北之地，指赵魏等国之军。举，全部结集。⑤齐器设于宁台：齐国的宝器，设放在燕都的宁台。⑥大吕：齐国钟名。元英：燕都宫名。⑦故鼎返乎磿室：燕国故鼎（为齐所掠）又回到了故国，置于磿室之宫。磿（lì）室，《战国策》作“历室”。⑧蓟丘之植植于汶篁：在燕都蓟丘（今北京市西南角），种上了齐国的汶水之竹。⑨慊于志：满足了意愿。慊，快也。

臣闻贤圣之君，功立而不废，故著于“春秋”①；早知之士②，名成而不毁，故称于后世。若先王之报怨雪耻，夷万乘之强国，收八百岁之蓄积③，及至弃群臣之日，余教未衰④，执政任事之臣，修法令，慎庶孽⑤，施及乎萌隶⑥，皆可以教后世。

【注释】①春秋：此泛指史书。②早知之士：先知之人。③收八百岁之蓄积：指收齐国之宝器。周武王灭纣，封姜太公于齐，建国，在公元前1027年（或公元前1066年），至乐毅破田氏之齐，在公元前284年，通计齐国已历744年，或783年，言八百岁，举约成数。④余教：燕昭王之遗教。⑤慎庶孽：谨慎对待诸公子。⑥萌隶：百姓。(www.xing528.com)

臣闻之，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昔伍子胥说听于阖庐①，而吴王远迹至郢；夫差弗是也，赐之鸱夷而浮之江②。吴王不悟先论之可以立功，故沉子胥而不悔；子胥不早见主之不同量③，是以至于入江而不化④。

【注释】①昔伍子胥说听于阖庐：从前伍子胥的话为吴王阖庐所听取，所采用。②鸱夷：鸱形革囊。吴王夫差赐死伍子胥，装入鸱夷沉之于江。③不同量：度量器识不同。④入江而不化：伍子胥入江冤魂不散，成为波涛之神。

夫免身立功①，以明先王之迹，臣之上计也。离②毁辱之诽谤，堕先王之名，臣之所大恐也。临不测之罪，以幸为利，义之所不敢出也。

【注释】①免身立功：保全生命，建立功业。②离：遭受。

臣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①；忠臣去国，不洁其名②。臣虽不佞，数奉教于君子矣③。恐侍御者之亲左右之说，不察疏远之行④，故敢献书以闻，唯君王之留意焉。

【注释】①不出恶声：不说坏话。②不洁其名：不洗刷罪名，以归罪于主上。③奉教：受教。④疏远之行：被疏远而远行之人，乐毅自指。

于是燕王复以乐毅子乐间为昌国君；而乐毅往来复通燕①，燕、赵以为客卿。乐毅卒于赵。

【注释】①通：通好，往来。

乐间居燕三十余年，燕王喜用其相栗腹之计，欲攻赵，而问昌国君乐间。乐间曰：“赵，四战之国也①，其民习兵，伐之不可。”燕王不听，遂伐赵。赵使廉颇击之，大破栗腹之军于鄗②，擒栗腹、乐乘。乐乘者，乐间之宗也。于是乐间奔赵，赵遂围燕。燕重割地以与赵和，赵乃解而去。

【注释】①四战之国：四面受敌之国。赵东邻燕、齐，西边秦、楼烦，南界韩、魏，北迫匈奴。②鄗：赵邑，在今河北高邑县东南。

燕王恨不用乐间，乐间既在赵，乃遗乐间书曰：“纣之时，箕子不用，犯谏不怠①，以冀其听；商容不达，身只辱焉，以冀其变②。及民志不入③，狱囚自出④，然后二子退隐。故纣负桀暴之累，二子不失忠圣之名⑤。何者？其忧患之尽矣。今寡人虽愚，不若纣之暴也；燕民虽乱，不若殷民之甚也。室有语，不相尽，以告邻里⑥。二者，寡人不为君取也⑦。”

【注释】①犯谏不怠：仍不断地犯颜直谏。②商容：纣王之贤臣。商容不得志，而且身受凌辱，他仍希望纣王能回心。③民志不入：国乱而民离散外走，故言“不入”。④狱囚自出：法官失职，囚犯越狱自出。⑤故纣二句：所以纣王蒙受了暴桀（夏代末主）的恶名，而箕子、商容两人却留下了忠臣贤圣的好名声。⑥室有语，不相尽，以告邻里：家有忿争，不在家内了结，却去告知邻里。指乐间弃燕奔赵，是将家丑外扬，告知邻里。⑦二者：此指燕君未如纣，燕民未如殷民，而乐间却弃君与民而出走，是不可取的。

乐间、乐乘怨燕不听其计，二人卒留赵。赵封乐乘为武襄君。

其明年，乐乘、廉颇为赵围燕，燕重礼以和，乃解。后五岁，赵孝成王卒。襄王使乐乘代廉颇。廉颇攻乐乘，乐乘走，廉颇亡入魏。其后十六年而秦灭赵。

其后二十余年，高帝过赵，问：“乐毅有后世乎？”对曰：“有乐叔。”高帝封之乐卿①，号曰华成君。华成君，乐毅之孙也。而乐氏之族有乐瑕公、乐臣公②，赵且为秦所灭，亡之齐高密。乐臣公善修黄帝、老子之言，显闻于齐，称贤师。

【注释】①乐卿：赵邑，汉置县，据《地理志》在信都国。汉信都国治今河北衡水市冀州区。②乐臣公：《田叔列传》作“乐巨公”。作“巨”字是。《汉书》作“钜”可证。

太史公曰：始齐之蒯通及主父偃读乐毅之《报燕王书》①，未尝不废书而泣也②。乐臣公学黄帝、老子，其本师号曰河上丈人③，不知其所出。河上丈人教安期生④，安期生教毛翕公⑤，毛翕公教乐瑕公，乐瑕公教乐臣公，乐臣公教盖公。盖公教于齐高密、胶西，为曹相国师⑥。

【注释】①蒯通：秦汉间著名辩士，楚汉相争时为韩信宾客。他本是燕人，固游学于齐，故称齐人。传附《淮阴侯列传》。主父偃：汉武帝时临淄人，学纵横家言。在《史记》中与公孙弘合传。②废书而泣也：掩卷而泣。乐毅《报燕惠王书》真切地表达了自己对燕昭王的忠心和对燕惠王信谗忌才的幽怨。司马迁借蒯通及主父偃之口，同时表达了自己的深情。③河上丈人：战国末时人，史失其名，在齐传黄老之学。④安期生：秦琅邪人，人称千岁公。⑤毛翕公：不详。⑥曹相国：汉相国曹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