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全本新注：范雎蔡泽列传第十九

【题解】范雎，魏人；蔡泽，燕人，两人在东方六国白首无所遇，而西入秦相继取相，建功立名。范雎佐秦昭王外建远交近攻之策，内除穰侯以尊主之权；蔡泽献攻取三川之策，夺取了东周洛阳以西的地方。秦之所以称雄诸侯，乃是秦大量引进人才的必然结果。司马迁肯定二人，还因他们都是能屈能伸的大丈夫，他们不因受困而丧志，反因忍辱而激发，功成身退而推贤，故特为二人立传，称赞这些品德，寄意深远。《太史公自序》云：“能忍訽于魏齐，而信威于强秦，推贤让位，二子有之，作《范雎蔡泽列传》第十九。”

范雎者①，魏人也，字叔。游说诸侯，欲事魏王②，家贫无以自资，乃先事魏中大夫须贾③。

【注释】①范雎：黄善夫本、武英殿本作“雎”，金陵本作“睢”。战国秦汉时人名多以“且”为名，则范雎（suī），为是。②中大夫：掌议论之官。③魏王：指魏昭王，名遫，公元前295至前277年在位。

须贾为魏昭王使于齐，范雎从。留数月，未得报①。齐襄王闻雎辩口②，乃使人赐雎金十斤及牛酒，雎辞谢不敢受。须贾知之，大怒，以为雎持魏国阴事告齐③，故得此馈，令雎受其牛酒，还其金。既归，心怒雎，以告魏相。魏相，魏之诸公子，曰魏齐。魏齐大怒，使舍人笞击雎，折胁摺齿④。雎佯死，即卷以箦⑤，置厕中。宾客饮者醉，更溺雎⑥，故戮辱以惩后⑦，令无妄言者。雎从箦中谓守者曰：“公能出我，我必厚谢公。”守者乃请出弃箦中死人。魏齐醉，曰：“可矣。”范雎得出。后魏齐悔，复召求之。魏人郑安平闻之，乃遂操范雎亡⑧，伏匿，更名姓曰张禄。

【注释】①未得报：没得要领，没有结果。②齐襄王：田法章，公元前283年至公元前265年在位。③阴事：秘密事。须贾妄疑范雎出卖情报。④折胁摺齿：打断了肋骨和牙齿。⑤卷以箦：以席卷尸。⑥溺雎：用小便淋雎身。⑦戮辱：践踏羞辱。⑧操：携带。

当此时，秦昭王使谒者王稽于魏①。郑安平诈为卒②，侍王稽。王稽问：“魏有贤人可与俱西游者乎？”郑安平曰：“臣里中有张禄先生③，欲见君，言天下事④。其人有仇，不敢昼见。”王稽曰：“夜与俱来。”郑安平夜与张禄见王稽，语未究⑤，王稽知范雎贤，谓曰：“先生待我于三亭之南⑥。”与私约而去。

【注释】①谒者：掌宾赞受事，秦汉时属郎中令。②诈为卒：郑安平装扮成馆舍的役卒去侍候王稽。③里中：同里中，同乡。④言天下事：谈论国家政事。⑤究：尽，完毕。⑥三亭：冈名，在今河南尉氏县西南。

王稽辞魏去，过载范雎入秦①。至湖②，望见车骑从西来。范雎曰：“彼来者为谁？”王稽曰：“秦相穰侯东行县邑③。”范雎曰：“吾闻穰侯专秦权，恶纳诸侯客，此恐辱我，我宁且匿车中”。有顷，穰侯果至，劳王稽④，因立车而语曰⑤：“关东有何变？”曰：“无有。”又谓王稽曰：“谒君得无与诸侯客子俱来乎？无益，徒乱人国耳。”王稽曰：“不敢。”即别去。范雎曰：“吾闻穰侯智士也，其见事迟⑥，向者疑车中有人⑦，忘索之⑧。”于是范雎下车走，曰：“此必悔之。”行十余里，果使骑还索车中，无客，乃已⑨。王稽遂与范雎入咸阳。

【注释】①过载：经过相约的接头地点。②湖：古城邑名。在函谷关西侧，今河南灵宝市境内。③穰（ráng）侯：秦相魏冉，秦昭王舅父，封于穰。行：巡查。④劳：慰问。⑤立车而语：彼此停车交谈。⑥见事迟：遇事反应慢。⑦向者：方才。⑧索：搜查。⑨乃已：才罢休。

已报使①，因言曰：“魏有张禄先生，天下辩士也。曰‘秦王之国危于累卵，得臣则安。然不可以书传也’。臣故载来。”秦王弗信，使舍食草具②。待命岁余。

当是时，昭王已立三十六年。南拔楚之鄢郢③，楚怀王幽死于秦④。秦东破齐。滑王尝称帝⑤，后去之。数困三晋⑥。厌天下辩士，无所信。

【注释】①已报使：向秦王报告完了出使的情况后。②舍食草具：安置在下等客舍中。食草具，吃素食。③南拔楚之鄢郢：秦将白起在秦昭王二十八年（公元前279年）破楚重镇鄢邑（今湖北宜城市），第二年又破楚都郢（今湖北江陵县），迫楚东迁。④楚怀王：名槐，在秦昭王八年（公元前299年）与秦昭王相会，被掳入秦，三年后客死于秦。⑤湣王尝称帝：公元前288年齐滑王与秦昭王争为帝，齐为东帝，秦为西帝，不久又去帝号。⑥数困三晋：秦昭王多次伐败韩、赵、魏三国，使三国受困。

穰侯、华阳君①，昭王母宣太后之弟也；而泾阳君、高陵君皆昭王同母弟也②。穰侯相，三人者更将③，有封邑，以太后故，私家富重于王室。及穰侯为秦将，且欲越韩、魏而伐齐纲寿④，欲以广其陶封⑤。范雎乃上书曰：

臣闻明主立政⑥，有功者不得不赏，有能者不得不官，劳大者其禄厚，功多者其爵尊，能治众者其官大。故无能者不敢当职焉，有能者亦不得蔽隐⑦。使以臣之言为可，愿行而益利其道；以臣之言为不可，久留臣无为也。语曰：“庸主赏所爱而罚所恶；明主则不然，赏必加于有功，而刑必断于有罪。”今臣之胸不足以当椹质⑧，而腰不足以待斧钺⑨，岂敢以疑事尝试于王哉⑩！虽以臣为贱人而轻辱，独不重任臣者之无反复于王邪⑪？

且臣闻周有砥砨，宋有结绿，梁有县藜，楚有和朴，此四宝者⑫，土之所生，良工之所失也⑬，而为天下名器。然则圣王之所弃者，独不足以厚国家乎⑭？

臣闻善厚家者取之于国，善厚国者取之于诸侯⑮。天下有明主则诸侯不得擅厚者⑯，何也？为其割荣也⑰。良医知病人之死生，而圣主明于成败之事，利则行之，害则舍之，疑则少尝之⑱，虽舜禹复生，弗能改已。语之至者⑲，臣不敢载之于书，其浅者又不足听也。意者臣愚而不概于王心邪⑳？亡其言臣者贱而不可用乎㉑？自非然者㉒，臣愿得少赐游观之间，望见颜色㉓。一语无效，请伏斧质㉔。于是秦昭王大悦，乃谢王稽，使以传车召范雎㉕。

【注释】①华阳君：穰侯之弟，宣太后的同父异母弟名芈戎，封于华阳。②泾阳君名嬴悝，高陵君名嬴显。③更将：三人轮流为秦将。④纲寿：齐邑，在山东东平县西南。⑤陶：定陶，齐邑，秦王虚封于穰侯。⑥立政：推行政事。⑦蔽隐：埋没。⑧椹质：亦作砧锧，即铡刀的底座。⑨斧钺：刑具。⑩疑事：毫无把握之事。⑪虽以臣为贱人二句：大王即使认为我卑贱而轻视羞辱我，难道不能看重保荐我的人是不敢欺骗大王的么？任臣者，指王稽。反复，欺诈。⑫四宝：砥砨（ě）、结缘、县藜、和朴四种美玉。⑬良工：高明的玉工，他们不识四宝，但四宝不因此而埋名。⑭厚国家：有益于国家。⑮善厚国者取之于诸侯：善治国者将从诸侯那里取得贤才。⑯擅厚者：独占厚国之利，即垄断贤才。⑰割荣：谓明主能分荣与贤才，故贤才不被诸侯所垄断而为明主所用。⑱疑则少尝之：有疑则无妨先试用。少尝之：稍微试一试。⑲语之至者：最要紧的话。暗指宣太后及穰侯、华阳君等专擅国政之事。⑳想来莫非是我愚笨，说话不合大王的心意。概，合。㉑亡其句：要不，就是嫌弃我卑贱不堪任用。亡其：无乃，要不是。㉒自非然者：如果不是那样的话。㉓我希望大王在游览的间隙，让我得睹天颜。㉔请伏斧质：甘愿伏法认罪。㉕传车：供载宾客的车。

于是范雎乃得见于离宫①，佯为不知永巷而入其中②。王来而宦者怒，逐之，曰：“王至！”范雎谬为曰③：“秦安得王？秦独有太后、穰侯耳。”欲以感怒昭王。昭王至，闻其与宦者争言，遂延迎，谢曰：“寡人宜以身受命久矣，会义渠之事急④，寡人旦暮自请太后；今义渠之事已⑤，寡人乃得受命。窃闵然不敏⑥，敬执宾主之礼。”范雎辞让。是日观范雎之见者，群臣莫不洒然变色易容者⑦。

【注释】①离宫：行宫。②永巷：宫中长巷，此指王宫。③谬为曰：故意胡说。④义渠：古国名。当今甘肃陇东地区。昭王时，其首领戎王与宣太后淫乱，生有二子。太后用计杀戎王于甘泉宫，秦于是兴兵伐灭了义渠。⑤已：结束。⑥闵然不敏：遇事糊涂不聪明。谦词。⑦是日二句：这一天，凡在场看到范雎谒见秦昭王的群臣，没有一个不肃然起敬的。洒然，肃敬的样子。

秦王摒左右，宫中虚无人。秦王跽而请曰①：“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有间②，秦王复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若是者三。秦王跽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邪？”范雎曰：“非敢然也。臣闻昔者吕尚之遇文王也，身为渔父而钓于渭滨耳。若是者，交疏也③。已悦而立为太师④，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故文王遂收功于吕尚而卒王天下。向使文王疏吕尚而不与深言⑤，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业也。今臣羁旅之臣也⑥，交疏于王，而所愿陈者皆匡君之事⑦，处人骨肉之间⑧，愿效愚忠而未知王之心也⑨。此所以王三问而不敢对者也。臣非有畏而不敢言也。臣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然臣不敢避也。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亡不足以为臣忧⑩，漆身为厉被发为狂不足以为臣耻⑪。且以五帝之圣焉而死，三王之仁焉而死，五伯之贤焉而死，乌获、任鄙之力焉而死，成荆、孟贲、王庆忌、夏育之勇焉而死⑫。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处必然之势，可以少有补于秦，此臣之所大愿也，臣又何患哉！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⑬，夜行昼伏，至于陵水⑭，无以糊其口⑮，膝行匍匐，稽首肉袒⑯，鼓腹吹篪⑰，乞食于吴市，卒兴吴国，阖庐为伯⑱。使臣得尽谋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⑲，终身不复见，是臣之说行也，臣又何忧？箕子、接舆漆身为厉⑳，被发为狂，无益于主。假使臣得同行于箕子，可以有补于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有何耻？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之尽忠而身死，因以是杜口裹足㉑，莫肯向秦耳㉒。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于奸臣之态㉓，居深宫之中，不离阿保之手㉔，终身迷惑，无与昭奸㉕。大者宗庙灭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不敢畏也。臣死而秦治，是臣死贤于生㉖。”秦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国僻远，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辱至于此，是天以寡人慁先生而存先王之宗庙也㉗。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是天所以幸先王㉘，而不弃其孤也。先生奈何而言若是！事无小大，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范雎拜，秦王亦拜。

【注释】①跽：长跪。为古人表敬礼节之一。②有间：过了一会儿。③交疏：交情不深。④太师：官名，古三公之一。⑤向使；假使。⑥羁旅：客居他国。⑦匡：扶正。⑧处人骨肉之间：范雎自谓处在昭王、太后和穰侯之间。昭王与太后为母子，与穰侯为舅甥，都是至亲。此句暗中挑动秦昭王与其母太后、其舅穰侯之间的矛盾。⑨效：献出。⑩亡：流放。⑪漆身为厉：以漆涂身，使皮肤肿癞，改变形貌。厉，同“癞”。被发为狂：披头散发装成疯子。被，同“披”。此为避人耳目，不得已而改变形貌。⑫上举圣、仁、贤、力、勇五种人均要死，但要死得有价值，充分表现自己的德性，留名于后世。乌获、任鄙，秦武王时勇士。成荆、孟贲、夏育，皆古勇士之名。王庆忌，春秋时吴王僚之子，以勇力出名。⑬橐（tuó）：布袋。昭关：楚边关，在安徽含山县西北。伍子胥出昭关奔吴，以报父兄之仇，事详《伍子胥列传》。⑭陵水：即今江苏之溧水，注入太湖。⑮糊：粥，用如动词。⑯稽首肉袒：赤膊身子叩头。⑰鼓腹吹篪（chí）：鼓着空肚皮吹箫篪，竹制箫类乐器，单管横吹。⑱阖庐：吴王。⑲幽囚：关押。⑳箕子：纣王之叔，封于箕。因向纣王进谏被囚，佯狂为奴。接舆：春秋时楚人，装疯避世。㉑杜口裹足：闭口不说，停步不前。㉒向秦：向往秦国。㉓惑：迷惑。㉔阿保：宫中照料君主生活的女官。㉕昭奸：分辨奸邪。㉖贤：胜过。㉗先生乃幸辱二句：先生屈尊光临秦国，这是上天要我烦劳先生来保卫我先王的宗庙啊。恩（hùn）：烦扰。㉘幸：赐福。

范雎曰：“大王之国。四塞以为固，北有甘泉、谷口①，南带泾、渭，右陇，蜀，左关、坂②，奋击百万，战车千乘，利则出攻，不利则入守，此王者之地也。民怯于私斗而勇于公战，此王者之民也。王并此二者而有之③。夫以秦卒之勇，车骑之众，以治诸侯④，譬若施韩卢而博蹇兔也⑤，霸王之业可致也，而群臣莫当其位⑥。至今闭关十五年，不敢窥兵于山东者，是穰侯为秦谋不忠，而大王之计有所失也。”秦王跽曰：“寡人愿闻失计。”

【注释】①甘泉：山名，在今陕西省淳化县西北。谷口：即寒门，在今陕西省礼泉县东北。②关、坂：函谷关、殽坂山。③二者：地利、人和。④治：控制。⑤辟若句：譬如驱赶天下名犬去擒拿跛足兔。韩卢，战国时韩国壮犬名。蹇兔，跛脚兔。⑥群臣莫当其位：秦廷中现有群臣，没有人能当此重任。

然左右多窃听者，范雎恐，未敢言内①，先言外事②，以观秦王之俯仰③。因进曰：“夫穰侯越韩、魏而攻齐纲寿，非计也。少出师则不足以伤齐，多出师则害于秦。臣意王之计④，欲少出师而悉韩、魏之兵也，则不义矣。今见与国之不亲也，越人之国而攻，可乎？其于计疏矣⑤。且昔齐滑王南攻楚，破军杀将，再辟地千里⑥，而齐尺寸之地无得焉者，岂不欲得地哉，形势不能有也。诸侯见齐之疲弊，君臣之不和也，兴兵而伐齐，大破之⑦。士辱兵顿，皆咎其王⑧，曰：‘谁为此计者乎？’王曰：‘文子为之⑨。’大臣作乱，文子出走⑩。故齐所以大破者，以其伐楚而肥韩、魏也。此所谓借贼兵而赍盗粮者也⑪。王不如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今释此而远攻，不亦谬乎！且昔者中山之国地方五百里⑫，赵独吞之，功成名立而利附焉，天下莫之能害也。今夫韩、魏，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也⑬，王其欲霸，必亲中国以为天下枢，以威楚、赵。楚强则附赵，赵强则附楚⑭，楚、赵皆附，齐必惧矣。齐惧，必卑辞重币以事秦。齐附而韩、魏因可虏也⑮。”昭王曰：“吾欲亲魏久矣，而魏多变之国也，寡人不能亲。请问亲魏奈何？”对曰：“王卑词重币以事之；不可，则割地而赂之；不可，因举兵而伐之。”王曰：“寡人敬闻命矣。”乃拜范雎为客卿⑯，谋兵事。卒听范雎谋，使五大夫绾伐魏⑰，拔怀⑱。后二岁，拔邢丘⑲。

【注释】①内：指太后擅权。②外事：穰侯对外用兵失策等事。③俯仰：此谓推测秦王动向、态度如何。④意：揣摩。⑤疏：疏忽，失策。⑥齐湣王南攻楚三句：秦昭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86年），齐湣王南伐楚，取淮北之地，又灭宋，开辟齐地千里。⑦秦昭王二十三年（公元前284年），燕昭王将乐毅率燕、秦、赵、魏、楚五国之兵，大破齐，齐滑王逃，死于莒。⑧咎：埋怨。⑨文子：指孟尝君田文。⑩文子出走：据《孟尝君列传》，田文出走在乐毅伐齐之前，范雎说词颠倒历史以证成己说。⑪借贼兵而赍盗粮者也：这好比是把兵器和粮草送给盗贼。赍，赠送。⑫中山国：即鲜虞，在今河北定州，与赵相邻，为赵武灵王所灭。⑬天下之枢：此谓韩、魏位于中原，为天下的门户。中国，即中原。⑭楚强则附赵，赵强则附楚：楚国力量强大，秦就支持赵来挫折楚，使赵国亲附于秦；反之，赵国力量强大，秦就支持楚来挫折赵，使楚国亲附于秦。⑮虏：臣服。⑯客卿：秦官名，其位相当于卿。凡任用别国人为卿便称客卿。⑰五大夫：秦爵位名，为二十级爵之第九级。⑱怀：魏邑，在今河南武陟县西南。⑲邢丘：魏邑名，在今河南温县东。

客卿范雎复说昭王曰：“秦韩之地形，相错如绣①。秦之有韩也，譬如木之有蠹也②，人之有心腹之病也。天下无变则已，天下有变，其为秦患者孰大于韩乎？王不如收韩③。”昭王曰：“吾固欲收韩，韩不听，为之奈何？”对曰：“韩安得无听乎？王下兵而攻荥阳④，则巩、成皋之道不通⑤；北断太行之道，则上党之师不下⑥。王一兴兵而攻荥阳，则其国断而为三⑦。夫韩见必亡，安得不听乎？若韩听，而霸事因可虑矣⑧。”王曰：“善。”且欲发使于韩⑨。

【注释】①相错如绣：两国地形犬牙交错，象锦上各种色彩的线条交织在一起。②蠹：蛀虫。③收韩：制服韩国。④荥阳：在今河南荥阳市东北。⑤巩：在今河南巩义市西部。成皋：在今河南荥阳市西北氾水镇。⑥上党：在今山西省晋城、长治一带。⑦则断其国为三：秦国攻下荥阳，就把韩国一断为三，即分割为新郑、宜阳、上党等三部分，使其彼此不能相救。⑧虑：图谋。⑨且欲：将要。

范雎日益亲，复悦用数年矣①，因请间说曰②：“臣居山东时，闻齐之有田文，不闻其有王也；闻秦之有太后、穰侯、华阳、高陵、泾阳，不闻其有王也。夫擅国之谓王，能利害之谓王，制杀生之威之谓王③。今太后擅行不顾④，穰侯出使不报⑤，华阳、泾阳等击断无讳⑥，高陵进退不请⑦。四贵备而国不危者，未之有也。为此四贵者下，乃所谓无王也⑧。然则权安得不倾，令安得从王出乎⑨？臣闻善治国者，乃内固其威而外重其权。穰侯使者操王之重⑩，决制于诸侯，剖符于天下，政适伐国，莫敢不听⑪。战胜攻取则利归于陶，国弊御于诸侯⑫；战败则结怨于百姓，而祸归于社稷。诗曰⑬‘木实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伤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国，尊其臣者卑其主’。崔杼、淖齿管齐⑭，射王股，擢王筋⑮，悬之于庙梁，宿昔而死⑯。李兑管赵，囚主父于沙丘，百日而饿死⑰。今臣闻秦太后、穰侯用事，高陵、华阳、泾阳佐之，卒无秦王，此亦淖齿、李兑之类也。且夫三代所以亡国者，君专授政⑱，纵酒驰骋弋猎⑲，不听政事。其所授者⑳，妒贤嫉能，御下蔽上㉑，以成其私，不为主计，而主不觉悟，故失其国。今自有秩以上至诸大吏㉒，下及王左右，无非相国之人者㉓。见王独立于朝㉔，臣窃为王恐，万世之后，有秦国者非王子孙也。”昭王闻之大惧，曰：“善。”于是废太后，逐穰侯、高陵、华阳、泾阳君于关外㉕。秦王乃拜范雎为相㉖。收穰侯之印，使归陶，因使县官给车牛以徙㉗，千乘有余。到关，关阅其宝器㉘，宝器珍怪多于王室。

秦封范雎以应㉙，号为应侯。当是时，秦昭王四十一年也㉚。

【注释】①悦用数年：范雎已被秦王宠信任用多年。②间：找机会。③夫擅国之谓王三句：只有专断国政、兴利除害、握有生杀之权的人，才称得上是王。④擅行：独断专行。⑤不报：穰侯出使他国，回国后不向秦王报告。⑥击断无讳：处事专断，毫无顾忌。⑦进退不请：擅自决定事情的行止，从不向秦王请示。⑧满朝文武屈从在四大权贵之下，心目中早无秦王了。⑨权安得不倾，令安得从王出：大权怎能不旁落，政令怎能出于王手？⑩操王之重：把持王权。⑪决制于诸侯四句：专断和控制各诸侯，到处订盟约，东讨西征，谁敢不听。剖符：指订立盟约。政适：读征敌。⑫战胜、国弊二句：战胜之利归于陶，而国家困弊将受制于诸侯。御，制。⑬诗曰四句：《逸周书·周祝篇》有近似之文。古引书韵文泛称诗曰。意谓：果实繁多会压断树枝，树枝断折就会伤害本干；过分扩大诸侯都邑就要危害国家，过分尊崇臣下就要卑弱君主。木实，果实。心，指本干。⑭崔杼：春秋时齐大夫，弑齐庄公。因庄公淫其妻，崔杼之徒射杀庄公，中其股。淖齿：楚将，率兵助齐王退燕兵，因相齐，弑齐湣王于莒。管齐：控制了齐政权。⑮擢：抽。淖齿弑齐湣王，抽其足筋，悬于梁上，折磨一夜而死。⑯宿昔：隔了一夜。昔，通“夕”。⑰李兑：战国时赵大夫。赵武灵王晚年传国于少子惠文王何，自号主父。主父长子章不服，兴兵作乱，兵败逃归主父所居沙丘宫，李兑因兵围沙丘三月（百日），主父饿死。沙丘宫在河北广宗县西北。⑱君专授政：国君把政权全部交给了宠信大臣。⑲弋猎：打猎。⑳其所授者：专国政的宠幸之臣。㉑御下蔽上：控制臣下，欺蔽君主。㉒有秩：乡官，此指小官。大吏：朝中大臣。㉓相国：指穰侯。㉔独立：孤立。据《秦本纪》，宣太后死，穰侯被逐，事在秦昭王四十二年（公元前265）。㉕关外：国门之外，即贬出函谷关。㉖范雎为相：《资治通鉴》司马光评论曰：“穰侯援立昭王，除其灾害；荐白起为将，南取鄢、郢，东属地于齐，使天下诸侯稽首而事秦，秦益强大者，穰侯之功也。虽其专恣骄贪足以贾祸，亦未尽如范雎之言。范雎者，亦非能为秦忠谋，直欲得穰侯之处，故搤其吭而夺之耳。遂使秦王绝母子之义，失舅甥之恩。要之，雎真倾危之士哉！”㉗县官：官府。㉘阅：检核。㉙应：邑名，在今河南鲁山县东。㉚四十一年：范雎拜相封侯，应在秦昭王四十二年，公元前265年。

范雎既相秦，秦号曰张禄，而魏不知，以为范雎已死久矣。魏闻秦且东伐韩、魏，魏使须贾于秦。范雎闻之，为微行①，敝衣间步之邸②，见须贾。须贾见之而惊曰：“范叔固无恙乎③！”范雎曰：“然。”须贾笑曰：“范叔有说于秦邪？”曰：“不也。睢前日得过于魏相④，故亡逃至此，安敢说乎！”须贾曰：“今叔何事？”范雎曰：“臣为人庸赁⑤。”须贾意哀之⑥，留与坐饮食，曰：“范叔一寒如此哉⑦！”乃取其一绨袍以赐之⑧。须贾因问曰：“秦相张君，公知之乎？吾闻幸于王⑨，天下之事皆决于相君。今吾事之去留在张君⑩。孺子岂有客习于相君者哉？”范雎曰：“主人翁习知之⑪。唯雎亦得谒，雎请为见君于张君。”须贾曰：“吾马病，车轴折，非大车驷马，吾固不出。”范雎曰：“愿为君借大车驷马于主人翁。”(www.xing528.com)

【注释】①微行：便装出行。②邸：宾馆。③固无恙乎：一向好吗？恙，病痛。④得过：得罪。⑤庸赁（lìn）：为人做帮工。⑥哀：同情，怜悯。⑦寒：贫困。⑧绨袍：粗绸作的袍子。⑨幸：得宠。⑩去留：喻成败。⑪习知之：很熟悉了解秦国。

范雎归取大车驷马，为须贾御之①，入秦相府，府中望见，有识者皆避匿。须贾怪之。至相舍门，谓须贾曰：“待我，我为君先入通于相君。”须贾待门下，持车良久②，问门下曰：“范叔不出，何也？”门下曰：“无范叔。”须贾曰：“向者与我载而入者。”门下曰：“乃吾相张君也。”须贾大惊，自知见卖③，乃肉袒膝行④，因门下人谢罪。于是范雎盛帷帐⑤，侍者甚众，见之。须贾顿首言死罪，曰：“贾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⑥，贾不敢复读天下之书，不敢复与天下之事。贾有汤镬之罪⑦，请自摒于胡貉之地⑧，唯君死生之⑨！”范雎曰：“汝罪有几？”曰：“擢贾之发以续贾之罪⑩，尚未足。”范雎曰：“汝罪有三耳。昔者楚昭王时而申包胥为楚却吴军⑪，楚王封之以荆五千户，包胥辞不受，为丘墓之寄于荆也⑫。今雎之先人丘墓亦在魏，公前以雎为有外心于齐而恶雎于魏齐⑬，公之罪一也。当魏齐辱我于厕中，公不止，罪二也。更醉而溺我，公其何忍乎？罪三矣。然公之所以得无死者，以绨袍恋恋⑭，有故人之意，故释公。”乃谢罢⑮。入言之昭王，罢归须贾⑯。

【注释】①御：驾车。②持车良久：须贾停留在车上等了好长时间。③见卖：被骗上当。④肉袒膝行：赤膊露体，跪着走路，表示请罪。⑤盛帷帐：悬挂很多帷帐，示其富贵。⑥不意：没料想。青云之上：一步登天。⑦汤镬（huò）：古代酷刑之一，将罪人烹煮，下油锅。⑧摒：放逐。胡貉之地：少数民族所居的边荒之地。⑨唯君死生之：是死是活听凭你安排。⑩擢贾之发以续贾之罪：我的罪比我的头发根数还要多，喻难以计数。擢，拔起。续，一桩接一桩计数。⑪申包胥句：公元前506年，吴军破楚入郢，楚大夫申包胥借秦兵拯救了楚国。⑫丘墓：一冢土坟，即祖坟。⑬恶（wù）：说坏话。⑭以绨袍恋恋：依恋送绨袍之情。⑮谢罢：有礼貌地结束这次会见。⑯罢归：驱逐须贾回国，不以他为魏使。

须贾辞于范雎，范雎大供具①，尽请诸侯使，与坐堂上，食饮甚设②。而坐须贾于堂下，置莝豆其前③，令两黥徒夹而马食之④。数曰⑤：“为我告魏王，急持魏齐头来！不然者，我且屠大梁⑥。”须贾归，以告魏齐。魏齐恐，亡走赵，匿平原君所。

【注释】①大供具：大摆筵席。②食饮甚设：筵席备办得极其丰盛。③莝（cuò）豆：拌有豆子的喂马的草料。莝，铡碎的草。④令两黥徒夹而马食之：派两个囚犯夹持须贾，强食马料。⑤数：数落。⑥大梁：魏都城，今河南开封市。

范雎既相，王稽谓范雎曰：“事有不可知者三，有不可奈何者亦三①。宫车一日晏驾②，是事之不可知者一也。君卒然捐馆舍，是事之不可知者二也。使臣卒然填沟壑，是事之不可知者三也。宫车一日晏驾，君虽恨于臣③，无可奈何。君卒然捐馆舍，君虽恨于臣，亦无可奈何。使臣卒然填沟壑，君虽恨于臣，亦无可奈何。”范雎不怿④，乃入言于王曰：“非王稽之忠，莫能纳臣于函谷关；非大王之贤圣，莫能贵臣。今臣官至于相，爵在列侯，王稽之官尚止于谒者，非其纳臣之意也。”昭王召王稽，拜为河东守⑤，三岁不上计⑥。又任郑安平，昭王以为将军。范雎于是散家财物，尽以报所尝困厄者。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⑦。

范雎相秦二年，秦昭王之四十二年，东伐韩少曲、高平⑧，拔之。

【注释】①不可知者三：即下文的秦昭王一日晏驾，范雎突然捐馆舍，王稽一旦死去。晏驾、捐馆舍、填沟壑，是不同身份的人对死的讳称。不可奈何者三：谓王稽不得高官的遗憾事。有三种情况下的遗憾，与不可知者三相应。②晏驾：君王之死的讳称。晏，晚。君王勤政当早朝。若宫车晏驾（晚出），必有不测，故以晏驾讳死。③恨：指范雎未报答恩人而遗憾、抱恨。④不怿：不愉快。⑤河东：晋西南地区，原属魏，后为秦所夺，置河东郡，治安邑，在今山西夏县北。⑥上计：每年地方官郡守派人到京师报送该地人口、钱粮、狱讼等事，称上计。执事人称上计掾。⑦睚眦：瞪眼睛。喻些少之怨必报复。⑧少曲、高平：韩邑名。少曲在今河南济源市东北，高平在济源西南。

秦昭王闻魏齐在平原君所，欲为范雎必报其仇，乃佯为好书遗平原君曰①：“寡人闻君之高义，愿与君为布衣之友②，君幸过寡人③，寡人愿与君为十日之饮。”平原君畏秦，且以为然，而入秦见昭王。昭王与平原君饮数日，昭王谓平原君曰：“昔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④，今范君亦寡人之叔父也。范君之仇在君之家，愿使人归取其头来；不然，吾不出君于关⑤。”平原君曰：“贵而为交者，为贱也；富而为交者，为贫也⑥。夫魏齐者，胜之友也，在，固不出也⑦，今又不在臣所。”昭王乃遗赵王书曰：“王之弟在秦，范君之仇魏齐在平原君之家。王使人疾持其头来⑧；不然，吾举兵而伐赵，又不出王之弟于关。”赵孝成王乃发卒围平原君家，急，魏齐夜亡出，见赵相虞卿。虞卿度赵王终不可说⑨，乃解其相印，与魏齐亡，间行⑩，念诸侯莫可以急抵者⑪，乃复走大梁，欲因信陵君以走楚⑫。信陵君闻之，畏秦，犹豫未肯见，曰：“虞卿何如人也⑬？”时侯嬴在旁，曰：“人固未易知，知人亦未易也⑭。夫虞卿蹑屩檐簦⑮，一见赵王，赐白璧一双，黄金百镒；再见，拜为上卿；三见，卒受相印，封万户侯。当此之时，天下争知之。夫魏齐穷困过虞卿⑯，虞卿不敢重爵禄之尊，解相印，捐万户侯而间行⑰。急士之穷而归公子⑱，公子曰‘何如人’。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信陵君大惭，驾如野迎之⑲。魏齐闻信陵君之初难见之，怒而自刭。赵王闻之，卒取其头予秦。秦昭王乃出平原君归赵。

【注释】①好书：友好书信。②布衣之友：平等之友。③过：探访。④仲父：叔父。⑤关：函谷关。⑥贵而为交者句：贵了富了还与旧交来往，是为了不忘贫贱时的友情。⑦固不出：绝不交出。⑧疾：赶快。⑨虞卿料定赵王不听劝谏。⑩间行：走荒僻小路。⑪急抵：因急难而去投靠。⑫打算依靠信陵君的帮助逃到楚国去。⑬虞卿何如人也：虞卿是何等样的人？魏公子发问是故作不知，不想接待，即不想得罪秦王的表现。⑭人固未易知，知人亦未易也：一个人本来很难被他人了解，但要了解人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⑮蹑屩：脚穿草鞋。檐簦：肩扛长柄斗笠。⑯穷困：走投无路。⑰捐：放弃。⑱急士之穷而归公子：虞卿把他人的穷困当着自己的困难，而前来投奔您。⑲驾如野迎之：魏公子驱车到郊外迎接魏齐等人。

昭王四十三年，秦攻韩汾陉①，拔之，因城河上广武②。

后五年，昭王用应侯谋，纵反间卖赵③，赵以其故，令马服子代廉颇将④。秦大破赵于长平⑤，遂围邯郸。已而与武安君白起有隙⑥，言而杀之。任郑安平，使击赵。郑安平为赵所围，急，以兵二万人降赵。应侯席稿请罪⑦。秦之法，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于是应侯罪当收三族。秦昭王恐伤应侯之意，乃下令国中：“有敢言郑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而加赐相国应侯食物日益厚，以顺适其意。后二岁，王稽为河东守，与诸侯通，坐法诛。而应侯日益以不怿。

【注释】①汾陉：邑名，在今河南襄城县东北。②因城河上广武：在靠近黄河的广武山筑城。③纵反间卖赵：大肆进行反间活动，让赵国上当。④马服子：马服君赵奢之子，即败于长平的赵将赵括。⑤长平：古邑名，在今山西高平市西北。⑥武安君：即秦将白起。⑦应侯席稿请罪：范雎跪在草席上等候治罪。稿，稻草编成的草席。

昭王临朝叹息，应侯进曰：“臣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大王中朝而忧①，臣敢请其罪②。”昭王曰：“吾闻楚之铁剑利而倡优拙③。夫铁剑利则士勇，倡优拙则思虑远④。夫以远思虑而御勇士⑤，吾恐楚之图秦也。夫物不素具⑥，不可以应卒⑦，今武安君既死，而郑安平等叛，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吾是以忧。”欲以激励应侯。应侯惧，不知所出⑧。蔡泽闻之，往入秦也。

【注释】①中朝：当朝，还未散朝。②臣敢请其罪：范雎自请其罪，以解秦昭王之忧。③倡优拙：谓楚人不习佚乐，甚至乐工伶人的演技都很差。④思虑远：谓楚王不贪图歌舞享受，在政治上有远大抱负和志向。⑤御：使用。⑥素具：平时早有准备。⑦应卒：应付突然事变。卒，同“猝”。⑧不知所出：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回答秦昭王。

蔡泽者，燕人也。游学干诸侯小大甚众①，不遇。而从唐举相②，曰：“吾闻先生相李兑，曰‘百日之内持国秉③’，有之乎？”曰：“有之。”曰：“若臣者何如？”唐举孰视而笑曰④：“先生曷鼻，巨肩，魋颜，蹙齃，膝挛⑤。吾闻圣人不相，殆先生乎⑥？”蔡泽知唐举戏之，乃曰：“富贵吾所自有，吾所不知者寿也，愿闻之。”唐举曰：“先生之寿，从今以往者四十三岁。”蔡泽笑谢而去，谓其御者曰：“吾持粱刺齿肥⑦，跃马疾驱，怀黄金之印，结紫绶于腰⑧，揖让人主之前⑨，食肉富贵，四十三年足矣。”去之赵，见逐。之韩、魏，遇夺釜鬲于涂⑩。闻应侯任郑安平、王稽皆负重罪于秦，应侯内惭，蔡泽乃西入秦。

【注释】①干：求官。②从唐举相：到唐举那里去，请他看相。相，骨相。③持国秉：掌握国家政权。④孰视：仔细端详。孰，同“熟”。⑤先生曷鼻句：你的鼻子上仰，肩膀宽阔，额头凸出，鼻梁凹陷，两膝弯曲。曷鼻：高鼻尖，俗谓鹰钩鼻子。⑥吾闻圣人不相，殆先生乎：我听说圣人是不讲美丑的，大概先生正是圣人之相。⑦持粱刺齿肥：吃好米饭和好肉。刺齿二字，乃是齧字分离之误。齧肥，吃好肉。⑧结紫绶于腰：腰系高官之印。紫绶：秦汉时，丞相、太尉，金印紫绶。⑨揖让：宾主相见之礼。此谓在人主面前受到礼遇。⑩遇夺釜鬲于涂：炊具在路途被抢走。涂，通“途”。釜，锅。鬲，三足中空之鼎。

将见昭王，使人宣言以感怒应侯曰①：“燕客蔡泽，天下雄俊弘辩智士也②。彼一见秦王，秦王必困君而夺君之位。”应侯闻，曰：“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说，吾既知之，众口之辩，吾皆摧之③，是恶能困我而夺我位乎？”使人召蔡泽。蔡泽入，则揖应侯④。应侯固不快，及见之，又倨⑤，应侯因让之曰⑥：“子尝宣言欲代我相秦，宁有之乎？”对曰：“然。”应侯曰：“请闻其说。”蔡泽曰：“吁，君何见之晚也⑦！夫四时之序，成功者去⑧。夫人生百体坚强，手足便利，耳目聪明而心圣智，岂非士之愿与？”应侯曰：“然。”蔡泽曰：“质仁秉义⑨，行道施德，得志于天下，天下怀乐敬爱而尊慕之，皆愿以为君王，岂不辩智之期与⑩？”应侯曰：“然。”蔡泽复曰：“富贵显荣，成理万物⑪，使各得其所；性命寿长，终其天年而不夭伤；天下继其统，守其业，传之无穷；名实纯粹⑫，泽流千里，世世称之而无绝，与天地终始⑬：岂道德之符而圣人所谓吉祥善事者与⑭？”应侯曰：“然。”

【注释】①宣言：扬言。②雄俊弘辩：见识高超，能言善辩。③摧之：挫败对手。④揖应侯：只行拱手礼。⑤倨：态度傲慢。⑥因让之：就责备蔡泽。⑦君何见之晚也：你看问题怎么这样迟钝。⑧四时之序，成功者去：用四时更替，喻范雎已完成历史使命，应该退位让贤。⑨质仁秉义：本性仁厚，又能持守大义。⑩岂不辩智之期与：这难道不是智辩之士的愿望吗？⑪理：治也。⑫名实纯粹：既有道德的美名，又有治国的功实，两全其美。⑬与天地终始：与天地共长久。⑭岂道德之符句：这难道不就是行道施德的效应，如同圣人所说的吉祥善事吗？

蔡泽曰：“若夫秦之商君，楚之吴起，越之大夫种①，其卒然亦可愿与？”应侯知蔡泽之欲困己以说，复谬曰②：“何为不可？夫公孙鞅之事孝公也，极身无二虑③，尽公而不顾私；设刀锯以禁奸邪，信赏罚以致治；披腹心，示情素④，蒙怨咎，欺旧友，夺魏公子卬⑤，安秦社稷，利百姓，卒为秦擒将破敌，攘地千里⑥。吴起之事悼王也，使私不得害公，谗不得蔽忠⑦，言不取苟合⑧，行不取苟容⑨，不为危易行⑩，行义不辟难⑪，然为霸主强国，不辞祸凶⑫。大夫种之事越王也，主虽困辱，悉忠而不解⑬，主虽绝亡，尽能而弗离⑭，成功而弗矜⑮，贵富而不骄怠。若此三子者，固义之至也，忠之节也⑯。是故君子以义死难，视死如归；生而辱不如死而荣。士固有杀身以成名，唯义之所在，虽死无所恨。何为不可哉？”

【注释】①商君、吴起、大夫种：三人功成不退，均受祸殃。②复谬曰：再次诡辩。③极身无二虑：终身无二心。④敞开心胸，显示真诚。素：通“愫”，诚也。⑤夺公子卬：商鞅用计诈取魏将公子卬，事详《商君列传》。⑥攘地：开拓国土。⑦谗不得蔽忠：不让谗佞奸臣壅蔽忠臣。⑧言不取苟合：不听信随声附和的话。⑨行不取苟容：不欣赏苟合谄媚的行为。⑩不为危易行：绝不因遇到危险就改自己的行动。⑪行义不辟难：执行正义，不怕大家非难。辟，通“避”。⑫然为霸主强国，不辞祸凶：只要使主上称霸，国家富强，不避个人的祸凶。⑬不解：不懈怠。⑭弗离：人主受困时不离去。⑮成功而弗矜：功成不自夸。⑯节：标准，榜样。

蔡泽曰：“主圣臣贤，天下之盛福也；君明臣直，国之福也；父慈子孝，夫信妻贞①，家之福也。故比干忠而不能存殷，子胥智而不能完吴，申生孝而晋国乱，是皆有忠臣孝子，而国家灭乱者，何也？无明君贤父以听之，故天下以其君父为戮辱而怜其臣子②。今商君、吴起、大夫种之为人臣，是也；其君，非也。故世称三子致功而不见德③，岂慕不遇世死乎④？夫待死而后可以立忠成名，是微子不足仁，孔子不足圣，管仲不足大也⑤。夫人之立功，岂不期于成全邪？身与名俱全者，上也⑥。名可法而身死者，其次也。名在戮辱而身全者，下也。”于是应侯称善。

【注释】①夫信妻贞：丈夫诚实，妻子贞洁。②故天下句：所以天下的人都把他们的君父之行，看作是一种耻辱，而同情怜悯他们尽了忠孝。③三子致功而不见德：比干、伍子胥、申生尽了忠孝之心，却未得到恩德。④岂慕不遇世死乎：难道他们真希望这样不遇明主而死吗？⑤夫待死四句：如果只有死才能成就忠诚的美名，那么殷微子谏纣不听而佯狂，孔子不入危邦，管仲不死公子纠之难，他们都没有死，难道就不值得称赞吗？大，称赞，伟大。⑥成全：功成名就为成，明哲保身为全。上：最高尚的第一等人，指身与名俱全的人。

蔡泽少得间①，因曰：“夫商君、吴起、大夫种，其为人臣尽忠致功则可愿矣，闳夭事文王②，周公辅成王也，岂不亦忠圣乎？以君臣论之，商君、吴起、大夫种其可愿孰与闳夭、周公哉？”应侯曰：“商君、吴起、大夫种弗若也。”蔡泽曰：“然则君之主，慈仁任忠，惇厚旧故，其贤智与有道之士为胶漆，义不背功臣，孰与秦孝公、楚悼王、越王乎③？”应侯曰：“未知何如也。”蔡泽曰：“今主亲忠臣，不过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君之设智④，能为主安危修政⑤，治乱强兵，批患折难⑥，广地殖谷⑦，富国足家，强主，尊社稷，显宗庙，天下莫敢欺犯其主，主之威盖震海内，功彰万里之外⑧，声名光辉传于千世，君孰与商君、吴起、大夫种？”应侯曰：“不若。”蔡泽曰：“今主之亲忠臣不忘旧故不若孝公、悼王、勾践，而君之功绩爱信亲幸又不若商君、吴起、大夫种，然而君之禄位贵盛，私家之富过于三子⑨，而身不退者，恐患之甚于三子⑩，窃为君危之⑪。语曰‘日中则移，月满则亏⑫’。物盛则衰，天地之常数也⑬。进退盈缩⑭，与时变化，圣人之常道也。故‘国有道则仕，国无道则隐⑮’。圣人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⑯’。‘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⑰’。今君之怨已仇而德已报，意欲至矣，而无变计，窃为君不取也⑱。且夫翠、鹄、犀、象⑲，其处势非不远死也，而所以死者，惑于饵也。苏秦、智伯之智，非不足以避辱远死也，而所以死者，惑于贪利不止也。是以圣人制礼节欲，取于民有度⑳，使之以时，用之有止，故志不溢，行不骄，常与道俱而不失㉑，故天下承而不绝。昔者齐桓公九合诸侯㉒，一匡天下，至于葵丘之会㉓，有骄矜之志，叛者九国。吴王夫差兵无敌于天下，勇强以轻诸侯，凌齐晋，故遂以杀身亡国。夏育、太史噭叱呼骇三军㉔，然而身死于庸夫。此皆乘至盛而不返道理㉕，不居卑退处俭约之患也㉖。夫商君为秦孝公明法令，禁奸本㉗，尊爵必赏，有罪必罚，平权衡，正度量，调轻重，决裂阡陌，以静生民之业而一其俗㉘，劝民耕农利土㉙，一室无二事㉚，力田蓄积，习战阵之事㉛，是以兵动而地广，兵休而国富，故秦无敌于天下，立威诸侯，成秦国之业。功已成矣，而遂以车裂。楚地方数千里，持戟百万，白起率数万之师以与楚战，一战举鄢郢以烧夷陵㉜，再战南并蜀汉。又越韩、魏而攻强赵，北坑马服㉝，诛屠四十余万之众，尽之于长平之下，流血成川，沸声若雷㉞，遂入围邯郸，使秦有帝业。楚、赵天下之强国而秦之仇敌也，自是之后，楚、赵皆慑伏不敢攻秦者㉟，白起之势也。身所服者七十余城，功已成矣，而遂赐剑死于杜邮㊱。吴起为楚悼王立法，卑减大臣之威重㊲，罢无能，废无用，损不急之官，塞私门之请，一楚国之俗，禁游客之民，精耕战之士，南收杨越㊳，北并陈、蔡㊴，破横散从㊵，使驰说之士无所开其口㊶，禁朋党以励百姓，定楚国之政，兵震天下，威服诸侯。功已成矣，而卒枝解。大夫种为越王深谋远计，免会稽之危，以亡为存。因辱为荣，垦草入邑㊷，辟地殖谷，率四方之士，专上下之力㊸，辅勾践之贤，报夫差之仇，卒擒劲吴，令越成霸。功已彰而信矣，勾践终负而杀之。此四子者，功成不去，祸至于此。此所谓伸而不能屈㊹，往而不能返者也。范蠡知之㊺，超然辟世㊻，长为陶朱公。君独不观夫博者乎？或欲大投㊼，或欲分功㊽，此皆君之所明知也。今君相秦，计不下席㊾，谋不出廊庙㊿，坐制诸侯，利施三川，以实宜阳[51]，决羊肠之险，塞太行之道，又斩范、中行之涂，六国不得合从[52]，栈道千里[53]，通于蜀汉，使天下皆畏秦，秦之欲得矣，君之功极矣，此亦秦之分功之时也。如是而不退，则商君、白公[54]、吴起、大夫种是也。吾闻之，‘鉴于水者见面之容[55]，鉴于人者知吉与凶’。《书》曰‘成功之下，不可久处’[56]。四子之祸，君何居焉？君何不以此时归相印，让贤者而授之，退而岩居川观[57]，必有伯夷之廉，长为应侯，世世称孤，而有许由、延陵季子之让[58]，乔松之寿[59]，孰与以祸终哉？即君何居焉？忍不能自离，疑不能自决，必有四子之祸矣。《易》曰‘亢龙有悔[60]’，此言上而不能下，伸而不能屈，往而不能自返者也。愿君孰计之[61]！”应侯曰：“善。吾闻‘欲而不知足[62]，失其所以欲；有而不知止，失其所以有’。先生幸教，雎敬受命。”于是乃延入坐[63]，为上客。

【注释】①少得间：蔡泽在辩论中，略微钻了空子。②闳夭：周开国功臣之一。③然则君之主等句：那么，你的主上，慈爱地任用忠良，纯朴地对待故交，他的贤明足以与有智之士结为一体，有信义不背弃功臣，与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勾践相比，那一个好呢？胶漆粘连，喻君臣一体。④设智：施展、发挥才智。⑤安危修政：为主上平定危难，治理好国家。⑥批患折难：排除患难，消除灾祸。⑦广地殖谷：开拓疆土，增产粮食。⑧功彰：功劳显赫。⑨三子：指商鞅、吴起、大夫种等三人。⑩患：祸患。⑪危：忧惧。⑫日中则移，月满则亏：日头当顶后便会渐向西沉，月亮过了农历十五便渐由圆变缺。以此喻物极必反，物盛则衰。亏，缺。⑬常数：必然规律。⑭盈缩：伸屈。⑮国有道则仕，国无道则隐：这两句引自《论语·卫灵公篇》。国字，原文作邦，因避汉高祖刘邦讳改。⑯龙飞在天，利见大人：喻范雎已权极位尊，应有所警惕。引自《易·乾卦·九五》。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用不义的手段获得富贵，我当它是天空飘飞的浮云，一点也不向往。引语见《论语·述而》。⑱今君之怨四句：你的仇已报复，你对别人的恩已报答，心满意足，而不思退路，我认为是不妥当的。⑲翠、鹄、犀、象：翠鸟、天鹅、犀牛、大象，四者是当时人们认为的奇禽异兽。⑳有度：有一定的标准、限度。㉑常与道俱而不失：永远守着物理的大道而不违背它。道，物理盈缩之道，避免物极必反。㉒桓公九合诸侯：事详《齐太公世家》及注。㉓葵丘之会：在周襄王元年，公元前651年。葵丘，宋邑，在今河南兰考县东。㉔夏育、太史噭：古代勇士之名。叱呼骇三军：大声呼喊可吓退三军。㉕此皆乘至盛而不返道理：这就是他们只看到自己处于鼎盛之势，而不回到正确的处世之道上来。㉖不居卑退处俭约：不留后路，不甘心处于贫困的地位。不居卑，不居下位，引申为不留后路。㉗禁奸本：堵塞犯罪的根本、根源。㉘静生民：安定人民。静，通“靖”。一其俗：统一文化教令。㉙利土：尽地力。㉚一室无二事：家家致力农战，不得务本业以外之事。一说，家有两男必分居，商君之政，见《商君列传》。以第一说义长。㉛习战阵之事：专注于习武杀敌之事。㉜白起二句：白起公元前379年破鄢，公元前278年破郢，烧夷陵，公元前277年拔楚巫、黔中。取蜀则司马错之功，非白起，此泛言之以壮说词。㉝北坑马服：指公元前260年的长平之战。㉞沸声若雷：夸张形容血流成河，奔腾咆哮，发出雷鸣般的声响。㉟慑伏：惊惧屈伏。㊱杜邮：古地名，在今咸阳市东，白起自杀于此。㊲卑减：降低和削减。㊳杨越：扬越，扬州之南越，古百越之一，在今广东省境内。杨，通“扬”。㊴陈、蔡：为西周时两个诸侯国。陈在今河南东部和安徽西北部。蔡在今河南省中部。㊵破横散从：抛弃了纵横之说。㊶驰说之士：善于游说的人。㊷垦草入邑：开垦荒地，招抚流民充实城邑。入，充实。㊸专：集聚。㊹伸而不能屈：已伸其志而不思退隐。㊺范蠡：越大夫，佐勾践灭吴后，功成身退为富商，号陶朱公。㊻辟：通“避”。避世：归隐。㊼大投：孤注一掷，下大赌注。赌博亏输时往往大投，侥幸反本。㊽分功：分次下小赌注。赌博赢时用分功之法稳守胜利。㊾计不下席：指范雎权重，在座席上就能为国家谋划。㊿廊庙：朝廷。[51]利施三川，以实宜阳：指秦如攻下三川（东周之地，在宜阳东），就能增强宜阳。宜阳，韩邑，在秦武王四年（公元前307年）为秦所并，在今河南宜阳西。[52]决羊肠之险四句：冲决羊肠坂道的天险，堵塞了太行山的通路，又切断了范、中行氏二家的要道，使得六国不能够合从。羊肠，在魏境，即今山西晋城南天井关之羊肠坂，形势险要。范、中行，晋卿，为韩、赵、魏三家所并，这里代指三晋。谓三晋的天险不能阻挡秦军的进攻，三晋的交通被秦军封锁。[53]栈道千里：指关中通往汉中、巴蜀的险道。栈道，依山架木而成的通道。[54]白公：白起。[55]鉴于水者见面之容：以水为镜，只可照容貌，以人为镜，可以推断吉与凶。鉴，铜镜。鉴于人，以前人行事为借鉴。语见《墨子·非攻中》，文略小异。[56]书曰：引自《逸周书》。[57]岩居川观：退隐山泽。[58]许由：尧时贤者，尧以天下让，不受，逃隐箕山。延陵季子：春秋时吴王寿梦第四子，封延陵，世称延陵季子。他不受父亲遗命，辞让国位，有贤德之名。[59]乔松之寿：将与仙人王乔、赤松子同寿。王乔、赤松子，均为传说中仙人。[60]亢龙有悔：高飞天空的龙，将有悔恨之事发生。此语喻身居高位应力戒骄傲，否则有败亡之祸。引自《易·乾卦》上九爻辞。[61]孰计：认真考虑。孰，通“熟”。[62]止：与“足”为互文，指最高限度。[63]延入坐：礼请入座，再进一步深谈。

后数日，入朝，言于秦昭王曰：“客新有从山东来者曰蔡泽，其人辩士，明于三王之事，五霸之业，世俗之变，足以寄秦国之政①。臣之见人甚众，莫及②，臣不如也。臣敢以闻。”秦昭王召见，与语，大说之，拜为客卿。应侯因谢病请归相印。昭王强起应侯③，应侯遂称病笃④。范雎免相⑤，昭王新说蔡泽计画，遂拜为秦相，东收周室⑥。

蔡泽相秦数月，人或恶之⑦，惧诛，乃谢病归相印，号为纲成君⑧。居秦十余年，事昭王、孝文王、庄襄王⑨。卒事始皇帝，为秦使于燕，三年而燕使太子丹入质于秦。

【注释】①寄：委托。②莫及：没有人能赶得上蔡泽。③强起：强要范雎理政，再三挽留。④病笃：病重。⑤免相：罢官。史未载范雎之死。高敏在《云梦秦简初探》一书中，据秦简考证，范雎于昭王五十二年（公元前255年）因王稽通敌案被诛杀。秦法，官吏犯重罪，荐人连坐。⑥东收周室：秦灭东周。秦昭王五十二年，蔡泽为相，取西周君地，六年之后秦才灭东周君。此泛言之。⑦恶：说坏话。⑧纲成：邑名，在今河南许昌东北。⑨孝文王、庄襄王：两位秦国国君。孝文王，公元前250年在位。庄襄王，公元前249至公元前247年在位。

太史公曰：韩子称“长袖善舞，多钱善贾①”，信哉是言也！范雎、蔡泽世所谓一切辩士②，然游说诸侯至白首无所遇者③，非计策之拙，所为说力少也④。及二人羁旅入秦⑤，继踵取卿相⑥，垂功于天下者⑦，固强弱之势异也⑧。然士亦有偶合⑨，贤者多如此二子，不得尽意，岂可胜道哉⑩！然二子不困厄，恶能激乎？

【注释】①韩子称两句：引语见《韩非子·五蠹》，是先秦时的民谚，喻做事成功要有凭借。②一切辩士：一世辩士，即出类拔萃的辩士。③遇：相知，受器重。④所为说力少也：帮助游说成功的因素太少了，即凭借少，与上文长袖多钱之谚语相照应。⑤羁旅入秦：离开本国故乡到秦国去作客。⑥继踵取卿相：范、蔡二人相继取得卿相之位。⑦垂功：立功留名。⑧固强弱之势异也：原因是凭借的强弱之势不同，效果就不一样。《韩非子·五蠹篇》说，政治稳定而强盛的国家，容易实现谋略；政治动乱而弱小的国家，再好的计谋也难以实现。个人际遇亦然。⑨偶合：指游说者碰到的机会。⑩胜道：一一统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