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全本新注第4册：春申君列传

【题解】春申君黄歇，楚相。近人考证黄歇为楚顷襄王之弟，故为战国四公子之一。春申君，壮时有辩才，说秦昭王救楚于危难，相楚考烈王二十余年，使楚一度复兴。晚年欲长保权势富贵，中了李园的奸计而遭杀害，在战国四公子中结局最为悲惨。这一历史教训可为贪恋权势者戒！

春申君者，楚人也，名歇，姓黄氏①。游学博闻，事楚顷襄王②。顷襄王以歇为辩③，使于秦。秦昭王使白起攻韩、魏，败之于华阳，擒魏将芒卯④，韩、魏服而事秦。秦昭王方令白起与韩、魏共伐楚，未行⑤，而楚使黄歇适至于秦，闻秦之计。当是之时，秦已前使白起攻楚，取巫、黔中之郡，拔鄢郢，东至竟陵⑥，楚顷襄王东徙治于陈县⑦。黄歇见楚怀王之为秦所诱而入朝，遂见欺，留死于秦。顷襄王，其子也，秦轻之，恐壹举兵而灭楚。歇乃上书说秦昭王曰：

【注释】①春申君黄歇：据近人金正炜、钱穆、杨宽诸人的考证，黄歇乃楚襄王之弟，故并列为战国四公子。孟尝君，齐宣王弟，信陵君，魏安釐王弟；平原君，赵惠文王弟。说详钱穆《先秦诸子系年考辨》，杨宽《战国史料编年辑正》。②楚顷襄王：又称楚襄王，名熊横。公元前296至前263年在位。③为辩：善为辩，即有口才。④擒芒卯：《魏世家》作“走我将芒卯”。事在魏安釐王四年，秦昭王三十四年，公元前273年。⑤未行：还未出兵。⑥白起攻楚等句：秦将白起拔楚鄢、郢，在顷襄王二十年、二十一年，取巫、黔中，在二十二年，即公元前279至277年，楚连年受困。竟陵：邑名，在湖北天门市西北。⑦陈县：白起破郢（今湖北江陵县），楚迁都于陈，在今河南周口市淮阳区。

天下莫强于秦、楚。今闻大王欲伐楚，此犹两虎相与斗。两虎相与斗而驽犬受其弊①，不如善楚②。臣请言其说：臣闻物至则反③，冬夏是也；致至则危，累棋是也④。今大国之地，遍天下有其二垂⑤，此从生民以来，万乘之地未尝有也。先帝文王、庄王之身，三世不忘接地于齐⑥，以绝从亲之要。今王使盛桥守事于韩，盛桥以其地入秦，是王不用甲，不信威⑦，而得百里之地。王可谓能矣。王又举甲而攻魏，杜大梁之门，举河内，拔燕、酸枣、虚、桃，入邢⑧，魏之兵云翔而不敢救⑨。王之功亦多矣。王休甲息众，二年而后复之；又并蒲、衍、首、垣，以临仁、平丘⑩，黄、济阳婴城而魏氏服⑪；王又割濮磿之北⑫，注齐秦之要⑬，绝楚赵之脊⑭，天下五合六聚而不敢救⑮。王之威亦单矣⑯。

【注释】①两虎相斗句：两虎相斗，将使劣犬承其弊而得利。受，承也。驽犬，喻韩、魏。②善楚：善待、交好楚国。③物至则反：物极必反。④致至则危，累棋是也：积累到顶点就要发生危险，累棋子就是一个例子。⑤遍天下有其二垂：在全天下中占有两个边。谓秦据有西北。遍：全天下。⑥先帝二句：此二句，“庄王”为“武王”之误，秦昭王之前无庄王。“庄王”之下，又脱一“王”字，指昭王。三世，即惠文王、武王、昭王。此二句为：“先帝文王、武王、王之身，三世不忘接地于齐。”⑦不信威：不伸威，即不用武力。⑧燕、虚、桃三邑在河南延津县东北，酸枣在延津西南。邢，即邢丘，在河南温县东。⑨魏之兵云翔而不敢救：魏国军队像云一样飘散，而不敢来救。⑩蒲、衍、首、垣：四县邑名。蒲：魏县名，在今河南长垣。衍：魏县名，又名衍氏，在今郑州市北。首、垣：均魏县名，在今河南长垣东北。仁、平丘：亦魏县邑名。仁邑今地不详。平丘在今河南长垣西南。⑪黄、济阳：均魏县名。黄，即小黄，在今开封东北。济阳，在今河南兰考东北。婴城：围城。⑫王又割濮磿（lì）之北：大王又割取了赵国的濮水北岸之地。濮磿之地，当今河北大名、山东聊城以北地区。⑬注齐秦之要：接上了齐国的腰部。注，接。秦既服魏，又割赵濮磿之北，则齐秦地相接，齐受威胁。⑭绝楚赵之脊：切断了楚赵的脊梁。言楚与赵被中断，不得合从。⑮五合、六聚：两者为对文，谓东方六国多次会商。⑯王之威亦单矣：大王的威力达到了顶点。单，殚，尽，完了。

王若能持功守威，黜功取之心而肥仁义之地①，使无后患，三王不足四，五伯不足六也②。王若负人徒之众，仗兵革之强，乘毁魏之威，而欲以力臣天下之主，臣恐其有后患也。《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③”。《易》曰“狐涉水，濡其尾④”。此言始之易，终之难也。何以知其然也？昔智氏见伐赵之利而不知榆次之祸⑤，吴见伐齐之便而不知干隧之败⑥。此二国者。非无大功也，没利于前而易患于后也⑦。吴之信越也，从而伐齐，既胜齐人于艾陵⑧，还为越王擒三渚之浦⑨。智氏之信韩、魏也，从而伐赵，攻晋阳城⑩，胜有日矣，韩、魏叛之，杀智伯瑶于凿台之下⑪。今王妒楚之不毁也，而忘毁楚之彊韩、魏也，臣为王虑而不取也。

【注释】①持功守威二句：收敛和除去继续攻取别国的野心；厚施（肥）仁义于已取之地。②三王不足四，五霸不足六：言秦不愁不能与三代之王和春秋五霸相并肩而成为第四个圣王，第六个霸主。③诗曰：引自《诗·大雅·荡》。④《易》曰：引自《易·未济·彖辞》。小狐无涉大川之力，将濡其尾而不能终济。按，狐涉水，惜其尾，举而使之不湿。⑤榆次：赵邑，在今山西晋中市榆次区。⑥干隧：吴地名；在今苏州市西北，吴王夫差自刭处。⑦没于利：贪于利。⑧艾陵：齐邑，在山东泰安市东南。此据三家注。据沈钦韩《地名补注》引《山东通志》，认为艾陵即艾邑，在莱芜市东北，《中国历史地图集》从之，本书两存之以待考。公元前484年，吴王夫差伐齐，败齐于艾陵。⑨三渚之浦：三江口，即娄江、东江、松江之口。越王勾践从三江口进兵破吴。浦，水滨。⑩晋阳：赵氏封邑，在太原市西南。⑪凿台：智伯凿地作渠以灌晋阳城，所聚土为台名凿台，在今山西晋中市榆次区南洞涡水侧。

《诗》曰“大武远宅而不涉①”。从此观之，楚国，援也；邻国，敌也。《诗》云“趯趯毚兔，遇犬获之。他人有心，余忖度之②”。今王中道而信韩、魏之善王也，此正吴之信越也。臣闻之，敌不可假③，时不可失。臣恐韩、魏卑辞除患而实欲欺大国也④。何则？王无重世之德于韩、魏，而有累世之怨焉⑤。夫韩、魏父子兄弟接踵而死于秦者将十世矣。本国残，社稷坏，宗庙毁。刳腹绝肠，折颈摺颐⑥，首身分离，暴骸骨于草泽，头颅僵仆，相望于境，父子老弱系脰束手为群虏者相及于路⑦。鬼神孤伤，无所血食。人民不聊生，族类离散，流亡为仆妾者，盈满海内矣。故韩、魏之不亡，秦社稷之忧也，今王资之与攻楚，不亦过乎！

【注释】①《诗》曰：引自《周书·大武篇》，泛称诗曰。谓大军不长途跋涉去攻伐夺取远地，因取远地不能守，不如近攻。②《诗》云：引自《诗·小雅·巧言篇》。趯（tì）趯：跳跃的样子。毚（chán）兔：狡兔。跳跃的狡兔，逃不过猎犬之口。喻谗人毁人，逃不出明君的眼睛。即秦王要善察韩、魏之谗，勿攻楚也。③假：宽贷。④大国：指秦。⑤重世：与累世义同。⑥刳腹绝肠，折颈摺颐：言韩、魏之士，有的被秦兵挖肚断肠，有的被断颈毁面。摺，拉开。⑦系脰束手：被系着颈，捆着手，成了俘虏。脰（dòu），颈。

且王攻楚将恶出兵①？王将借路于仇雠之韩、魏乎？兵出之日而王忧其不返也，是王以兵资于仇雠之韩、魏也。王若不借路于仇雠之韩、魏，必攻随水右壤②。随水右壤，此皆广川大水，山林溪谷，不食之地也③，王虽有之，不为得地。是王有毁楚之名而无得地之实也。

【注释】①恶出兵：从哪条路出兵？②随水右壤：随水右岸之地，在今湖北随县以西之地。③不食之地：不可耕之地。

且王攻楚之日，四国必悉起兵以应王①。秦、楚之兵构而不离，魏氏将出而攻留、方与、铚、湖陵、砀、萧、相，故宋必尽②。齐人南面攻楚，泗上必举③。此皆平原四达，膏腴之地，而使独攻④。王破楚以肥韩、魏于中国而劲齐。韩、魏之强，足以校于秦⑤。齐南以泗水为境，东负海，北倚河，而无后患，天下之国莫强于齐、魏，齐、魏得地保利而佯事下吏⑥，一年之后，为帝未能，其于禁王之为帝有余矣⑦。

【注释】①四国：齐、赵、韩、魏四国，将起兵响应秦攻楚。②留：在今江苏沛县东南。方与：在今山东鱼台东北。铚：在今安徽宿州西南。湖陵：在山东鱼台县东南。砀：在安徽砀山县西南。萧：在江苏萧县西北。相：在安徽濉溪县西北。以上诸邑皆宋地，战国时属楚。③泗上之地：泗水流域之地，本鲁南境，战国时为楚所夺。④而使独攻：秦楚交兵不解，则魏与齐独攻取利。⑤足以校于秦：足以与秦相对抗。校，同“较”，较量，抗衡。⑥佯事下吏：假意事秦。事下吏，事秦王下执事。⑦禁王之为帝有余矣：齐、魏虽无力称帝，但足可以制止秦王称帝。

夫以王壤土之博，人徒之众，兵革之强，一举事而树怨于楚，迟令韩、魏归帝重于齐，是王失计也①。臣为王虑，莫若善楚。秦、楚合而为一以临韩，韩必敛手②。王施以东山之险，带以曲河之利，韩必为关内之侯。若是而王以十万戍郑③，梁氏寒心④，许、鄢陵婴城⑤，而上蔡、召陵不往来也⑥，如此而魏亦关内侯矣。王一善楚，而关内两万乘之主注地于齐⑦，齐右壤可拱手而取也⑧。王之地一径两海，要约天下⑨，是燕、赵无齐、楚，齐、楚无燕、赵也⑩。然后危动燕、赵，直摇齐、楚，此四国者不待痛而服矣⑪。

昭王曰：“善。”于是乃止白起而谢韩、魏。发使赂楚，约为与国。

【注释】①韩魏归帝重于齐，是王失计也：韩魏将归帝号于齐，使齐重，这是秦王的失计。迟，读值，特也。韩魏特使齐拥有帝号。②敛手：束手，束手无策。③郑：韩都，今河南新郑市。④梁氏：魏。⑤许：在今河南许昌市东。鄢陵，在今河南鄢陵西北。⑥上蔡：在今河南上蔡县西。召陵，在河南漯河市郾城区。⑦注地于齐：谓韩、魏两主将专注于伐齐之地。⑧齐右壤：齐济水以西之地。⑨秦王之地从西海（指瀚海，西北沙漠）一直贯到东海，切断天下而牢牢控制在秦之手。径，贯通。要约，控制。⑩燕赵无法与齐楚联络，齐楚无法接应燕赵，即秦切断天下，四国无法合从。⑪痛：急也，不待秦兵急攻就臣服了。

黄歇受约归楚，楚使歇与太子完入质于秦，秦留之数年。楚顷襄王病，太子不得归。而楚太子与秦相应侯善，于是黄歇乃说应侯曰：“相国诚善楚太子乎？”应侯曰：“然。”歇曰：“今楚王恐不起疾，秦不如归其太子。太子得立，其事秦必重而德相国无穷，是亲与国而得储万乘也①。若不归，则咸阳一布衣耳；楚更立太子，必不事秦。夫失与国而绝万乘之和，非计也。愿相国熟虑之。”应侯以闻秦王。秦王曰：“令楚太子之傅先往问楚王之疾，返而后图之。”黄歇为楚太子计曰：“秦之留太子也，欲以求利也。今太子力未能有以利秦也，歇忧之甚。而阳文君子二人在中②，王若卒大命，太子不在，阳文君子必立为后，太子不得奉宗庙矣。不如亡秦，与使者俱出；臣请止，以死当之。”楚太子因变衣服为楚使者御以出关③，而黄歇守舍④，常为谢病。度太子已远，秦不能追，歇乃自言秦昭王曰：“楚太子已归，出远矣。歇当死，愿赐死。”昭王大怒，欲听其自杀也。应侯曰：“歇为人臣，出身以徇其主，太子立，必用歇，故不如无罪而归之，以亲楚。”秦因遣黄歇。

【注释】①储万乘：储备了一个万乘之君为朋友。太子完归楚，必继位为万乘之君。②阳文君：楚顷襄王之弟。③楚太子句：楚太子完穿仆人衣服，化装成楚使的赶车人，混出了函谷关。④守舍：守在咸阳楚使馆舍中。

歇至楚三月，楚顷襄王卒，太子完立，是为考烈王。考烈王元年，以黄歇为相，封为春申君，赐淮北地十二县①。后十五岁，黄歇言之楚王曰：“淮北地边齐②，其事急，请以为郡便。”因并献淮北十二县，请封于江东③。考烈王许之。春申君因城故吴墟④，以自为都邑。

【注释】①淮北地十二县：淮中下游北岸之地，当今安徽、江苏两省淮北之地。②边：邻近。③江东：地区名。长江横江段东岸地。长江从安徽芜湖至江苏南京一段，折而由西南向东北流，此段为横江。古称横江以下江南地为江东。④城故吴墟：在吴都故墟上筑城。勾践灭吴，毁了吴都。在今苏州市。(www.xing528.com)

春申君既相楚，是时齐有孟尝君，赵有平原君，魏有信陵君，方争下士，招致宾客，以相倾夺，辅国持权①。

春申君为楚相四年，秦破赵之长平军四十余万。五年，围邯郸。邯郸告急于楚，楚使春申君将兵往救之，秦兵亦去，春申君归。春申君相楚八年，为楚北伐灭鲁，以荀卿为兰陵令②。当是时，楚复强。

赵平原君使人于春申君，春申君舍之于上舍③。赵使欲夸楚④，为瑇瑁簪⑤，刀剑室以珠玉饰之⑥，请命春申君客。春申君客三千余人，其上客皆蹑珠履以见赵使⑦，赵使大惭。

春申君相十四年⑧，秦庄襄王立，以吕不韦为相，封为文信侯。取东周⑨。

春申君相二十二年⑩，诸侯患秦攻伐无已时，乃相与合从，西伐秦，而楚王为从长，春申君用事。至函谷关，秦出兵攻，诸侯兵皆败走。楚考烈王以咎春申君⑪，春申君以此益疏⑫。

【注释】①持权：专国政。②兰陵：在今山东枣庄市峄城区东。③上舍：上等馆舍。④夸楚：向楚夸耀。⑤玳瑁簪：用玳瑁材料做的簪子。玳瑁，一种大海色。⑥刀剑室：刀剑的外套。⑦蹑珠履：蹑，穿。珠履，缀有珍珠或宝石的鞋子。⑧春申君相十四年：公元前249年。⑨东周：公元前367年西周威公去世，公子朝争位，西周分裂为西周、东周两小国。东周建都于巩邑，在今河南巩义市。⑩公元前241年，楚赵魏燕韩五国攻秦，战于函谷关败还。此为六国第四次合从攻秦。⑪咎：责怪。⑫益疏：日益被疏远。

客有观津人朱英①，谓春申君曰：“人皆以楚为强而君用之弱，其于英不然。先君时善秦二十年而不攻楚，何也？秦逾黾隘之塞而攻楚②，不便；假道于两周，背韩、魏而攻楚，不可。今则不然，魏旦暮亡，不能爱许、鄢陵，其许魏割以与秦③。秦兵去陈百六十里，臣之所观者，见秦、楚之日斗也。”楚于是去陈徙寿春；而秦徙卫野王④，作置东郡。春申君由此就封于吴，行相事。

【注释】①观津：赵邑名，在今河北武邑县东。②黾（mǐn）隘：古关塞名，即湖北广水东北之平靖关。③许：在河南鄢陵县西南。鄢陵：又称安陵，在今鄢陵北。此两邑在楚都陈（今河南周口市淮阳区）之西，二邑入秦，则陈暴露在秦兵视线之下，楚再东迁寿春，今安徽寿县。④野王：邑名，即今河南沁阳市。

楚考烈王无子，春申君患之，求妇人宜子者进之①，甚众，卒无子。赵人李园持其女弟②，欲进之楚王，闻其不宜子，恐久毋宠。李园求事春申君为舍人，已而谒归③，故失期④。还谒，春申君问之状，对曰：“齐王使使求臣之女弟，与其使者饮，故失期。”春申君曰：“聘入乎⑤？”对曰：“未也。”春申君曰：“可得见乎？”曰：“可。”于是李园乃进其女弟，即幸于春申君⑥。知其有身，李园乃与其女弟谋。园女弟承间以说春申君曰⑦：“楚王之贵幸君，虽兄弟不如也。今君相楚二十余年，而王无子，即百岁后将更立兄弟，则楚更立君后，亦各贵其故所亲，君又安得长有宠乎？非徒然也，君贵用事久，多失礼于王兄弟，兄弟诚立，祸且及身，何以保相印江东之封乎？今妾自知有身矣，而人莫知。妾幸君未久，诚以君之重而进妾于楚王，王必幸妾；妾赖天有子男，则是君之子为王也，楚国尽可得，孰与身临不测之罪乎？”春申君大然之，乃出李园女弟谨舍⑧，而言之楚王。楚王召入幸之，遂生子男，立为太子，以李园女弟为王后。楚王贵李园，园用事。

【注释】①妇人宜子者：能生儿子的妇女。②李园女弟：李园妹名环。③谒归：请假回家。谒，告假。④故失期：有意超假，不按时回府。⑤聘入乎：送过聘礼了吗？⑥幸：宠爱。⑦承间：找机会。⑧谨舍：恭谨地奉卫在别馆。

李园既入其女弟，立为王后，子为太子，恐春申君语泄而益骄，阴养死士，欲杀春申君以灭口，而国人颇有知之者。

春申君相二十五年，楚考烈王病。朱英谓春申君曰：“世有毋望之福①，又有毋望之祸。今君处毋望之世②，事毋望之主③，安可以无毋望之人乎④？”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福？”曰：“君相楚二十余年矣，虽名相国，实楚王也。今楚王病，旦暮且卒⑤，而君相少主，因而代立当国，如伊尹、周公，王长而反政⑥，不即遂南面称孤而有楚国？此所谓毋望之福也。”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祸？”曰：“李园不治国而君之仇也，不为兵而养死士之日久矣，楚王卒，李园必先入据权而杀君以灭口。此所谓毋望之祸也。”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人？”对曰：“君置臣郎中，楚王卒，李园必先入，臣为君杀李园。此所谓毋望之人也。”春申君曰：“足下置之⑦。李园，弱人也，仆又善之，且又何至此！”朱英知言不用，恐祸及身，乃亡去。

【注释】①毋望：本无此望而忽然来到。②毋望之世：生死无常之世。③毋望之主：喜怒无常之主。谓宠幸不可恃。④安可以无毋望之人乎：你怎么能没有一个排难解危的人呢？毋望之人，朱英自谓。毋，通“勿”，非也。望，通“妄”，凡也。毋妄之人，即非凡之人。朱英自荐，让春申君安插于宫中，在非常时刻为其排难解危，观下文自明。⑤旦暮且卒：早晚将死，随时闭眼。⑥反政：交还政权。⑦置之：放弃这个计划吧！

后十七日，楚考烈王卒①，李园果先入，伏死士于棘门之内②。春申君入棘门，园死士侠刺春申君③，斩其头，投之棘门外。于是遂使吏尽灭春申君之家。而李园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入之王所生子者遂立，是为楚幽王④。

是岁也⑤，秦始皇帝立九年矣。嫪毒亦为乱于秦，觉，夷其三族⑥，而吕不韦废⑦。

【注释】①考烈王卒：楚考烈王熊完即位二十五年卒，当秦王政九年，在公元前238年。②棘门：楚都寿春城门。③侠刺：即夹刺，两面包抄刺杀。④楚幽王：名悼。据《楚世家》载，楚幽王立十年卒，同母弟犹（《六国年表》作弟郝）代立，是为哀王。哀王立二月余，为其庶兄负刍所杀，负刍自立为楚王。负刍既为哀王庶兄，即为考烈王熊完之子。上文云考烈王无子而进李园妹，史文有矛盾。若负刍为堂兄，则史文记载不详。⑤是岁也：秦王嬴政九年，公元前215年。⑥夷其三族：诛灭嫪毒全家。三族，父、母、妻三族。一说父、子、孙三族。⑦吕不韦废：秦国亦有宫廷之变，而秦王果断处置，奸人授首，恰与楚国奸人得志成鲜明对照，史公特附此一笔，引读者深思。

太史公曰：吾适楚①，观春申君故城，宫室盛矣哉②！初，春申君之说秦昭王，及出身遣楚太子归，何其智之明也！后制于李园，旄矣③。语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春申君失朱英之谓邪④？

【注释】①适：到，前往。②盛：壮观，华丽。③旄：通“耄”，昏乱。④失朱英：失用朱英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