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全本新注孟尝君列传

【题解】孟尝君田文是战国四公子之一，以好客喜士闻名于诸侯。本篇附冯欢传，冯欢是孟尝君门下的杰出人才，其余大抵为鸡鸣狗盗之徒，故孟尝君在四公子中为最下者。

孟尝君名文，姓田氏。文之父曰靖郭君田婴。田婴者，齐威王少子而齐宣王庶弟也。田婴自威王时任职用事，与成侯邹忌及田忌将而救韩伐魏。成侯与田忌争宠，成侯卖田忌。田忌惧，袭齐之边邑，不胜，亡走。会威王卒，宣王立，知成侯卖田忌，乃复召田忌以为将。宣王二年，田忌与孙膑、田婴俱伐魏，败之马陵①，虏魏太子申而杀魏将庞涓。宣王七年，田婴使于韩、魏，韩、魏服于齐。婴与韩昭侯、魏惠王会齐宣王东阿南②，盟而去。明年，复与梁惠王会甄③。是岁，梁惠王卒。宣王九年，田婴相齐。齐宣王与魏襄王会徐州而相王也④。楚威王闻之，怒田婴。明年，楚伐败齐师于徐州，而使人逐田婴。田婴使张丑说楚威王⑤，威王乃止。田婴相齐十一年，宣王卒，湣王即位。即位三年，而封田婴于薛。

【注释】①马陵：在河北大名县东南。此役齐围魏救赵，在齐威王十六年（公元前341），非宣王二年事。②东阿：在山东今东阿县西南。③甄（juàn）：齐邑，在山东鄄城县北。④徐州：齐邑，即薛，一度改名徐州，在今山东滕州市南四十四里。⑤张丑说楚威王：《战国策》作“公孙閈（hàn）”说楚王。公孙閈对楚王说，齐封田婴，分裂国土，使齐削弱，对楚有利，楚王于是不反对齐封田婴。

初，田婴有子四十余人，其贱妾有子名文，文以五月五日生。婴告其母曰：“勿举也①。”其母窃举生之②。及长，其母因兄弟而见其子文于田婴。田婴怒其母曰：“吾令若去此子，而敢生之，何也？”文顿首③，因曰：“君所以不举五月子者，何故？”婴曰：“五月子者，长与户齐④，将不利其父母⑤。”文曰：“人生受命于天乎？将受命于户邪？”婴默然⑥。文曰：“必受命于天，君何忧焉。必受命于户，则可高其户耳，谁能至者⑦！”婴曰：“子休矣。”

【注释】①勿举也：不要收养。《风俗通》云：“俗说五月五日生子，男害父，女害母。”②生：使其长大。③顿首：叩头至地的跪拜礼。④长与户齐：长大身高与门一样高。田文身材短小，可见这一迷信说法没有根据。⑤不利其父母：克死父母。当时齐人认为五月初五日生的孩子，男克父，女克母。⑥默然：沉默不语，因无言可对。⑦必受三句：如果门户的高度决定一个人的命运，那么增高门户，谁能长到门户那么高呢？

久之，文承间问其父婴曰①：“子之子为何？”曰：“为孙。”“孙之孙为何？”曰：“为玄孙。”“玄孙之孙为何？”曰：“不能知也。”文曰：“君用事相齐，至今三王矣，齐不加广而君私家富累万金，门下不见一贤者。文闻将门必有将，相门必有相。今君后宫蹈绮縠而士不得裋褐②，仆妾余粱肉而士不厌糟糠。今君又尚厚积余藏，欲以遗所不知何人，而忘公家之事日损，文窃怪之。”于是婴乃礼文③，使主家待宾客。宾客日进，名声闻于诸侯。诸侯皆使人请薛公田婴以文为太子④，婴许之。婴卒，谥为靖郭君。而文果代立于薛，是为孟尝君。

【注释】①承间：寻找机会。②今君后宫句：如今你后宫的侍妾穿绫罗绸缎，而一般士人得不到一件短褐。蹈，长裙曳拖于地。裋（shù）褐：竖裁的粗短衣。③礼文：以礼待文，视文能成大器而厚爱之。④为太子：为嗣子，继承封邑。

孟尝君在薛，招致诸侯宾客及亡人有罪者，皆归孟尝君。孟尝君舍业厚遇之①，以故倾天下之士。食客数千人，无贵贱一与文等。孟尝君待客坐语，而屏风后常有侍史②，主记君所与客语，问亲戚居处。客去，孟尝君已使使存问，献遗其亲戚。孟尝君曾待客夜食③，有一人蔽火光。客怒，以饭不等，辍食辞去。孟尝君起，自持其饭比之。客惭，自刭。士以此多归孟尝君。孟尝君客无所择④，皆善遇之。人人各自以为孟尝君亲己。

【注释】①舍业：舍弃家产，即耗尽家产。②侍史：书记员。③待客：陪客人吃饭。④客无所择：孟尝君招致宾客，不加选择，故鸡鸣狗盗之徒亦养之。

秦昭王闻其贤，乃先使泾阳君为质于齐①，以求见孟尝君。孟尝君将入秦，宾客莫欲其行，谏，不听。苏代谓曰：“今旦代从外来，见木偶人与土偶人相与语②。木偶人曰：‘天雨③，子将败矣。’土偶人曰：‘我生于土，败则归土。今天雨，流子而行，未知所止息也。’今秦，虎狼之国也，而君欲往。如有不得还，君得无为土偶人所笑乎？”孟尝君乃止。

【注释】①泾阳君：秦昭王弟名悝。②木偶人、土偶人：用木头或泥土做的偶人。③天雨：天下雨。雨，动词用。

齐滑王二十五年，复卒使孟尝君入秦，昭王即以孟尝君为秦相。人或说秦昭王曰：“孟尝君贤，而又齐族也，今相秦，必先齐而后秦，秦其危矣。”于是秦昭王乃止。囚孟尝君①，谋欲杀之。孟尝君使人抵昭王幸姬求解②。幸姬曰：“妾愿得君狐白裘③。”此时孟尝君有一狐白裘，值千金，天下无双，入秦献之昭王，更无他裘。孟尝君患之，遍问客，莫能对④。最下坐有能为狗盗者，曰：“臣能得狐白裘。”乃夜为狗，以入秦宫藏中，取所献狐白裘至，以献秦王幸姬。幸姬为言昭王，昭王释孟尝君。孟尝君得出，即驰去，更封传，变名姓以出关⑤。

孟尝君相秦，借鸡鸣狗盗脱难

夜半至函谷关。秦昭王后悔出孟尝君，求之已去，即使人驰传逐之。孟尝君至关，关法鸡鸣而出客，孟尝君恐追至，客之居下坐者有能为鸡鸣，而鸡齐鸣，遂发传出。出如食顷⑥，秦追果至关，已后孟尝君出⑦，乃还。始孟尝君列此二人于宾客，宾客尽羞之。及孟尝君有秦难，卒此二人拔之⑧。自是之后，客皆服⑨。

【注释】①囚：监视起来。②抵：冒昧相求。③狐白裘：集狐腋之皮而白色者为裘，价值千金。④遍问客，莫能对：孟尝君问遍宾客，都想不出好办法。⑤孟尝君得出等句：秦昭王解除了对孟尝君的监视，获得了自由（得出），立即逃走，改变以往的驿券（封传，即驿券，通行证），变名换姓偷出函谷关。⑥食顷：吃一顿饭的时间。⑦已后：已经晚了一步。⑧拔之：营救脱险。⑨客皆服：宾客们都佩服孟尝君有识才之力，有远见。

孟尝君过赵，赵平原君客之。赵人闻孟尝君贤，出观之，皆笑曰：“始以薛公为魁然也①，今视之，乃渺小丈夫耳②。”孟尝君闻之，怒。客与俱者下③，斫击杀数百人，遂灭一县以去。

【注释】①魁然：个子高大。②渺小丈夫：短小的男子。③客与俱者下：孟尝君震怒，随从宾客都下了车来追杀笑者。由此可见，孟尝君非长者，其客亦不识道义，战国时养士，大抵如此。

齐滑王不自得①，以其遣孟尝君。孟尝君至，则以为齐相，任政②。

孟尝君怨秦，将以齐为韩、魏攻楚，因与韩、魏攻秦③，而借兵食于西周。苏代为西周谓曰：“君以齐为韩、魏攻楚九年，取宛、叶以北以强韩、魏④，今复攻秦以益之。韩、魏南无楚忧，西无秦患，则齐危矣。韩、魏必轻齐畏秦，臣为君危之。君不如令敝邑深合于秦⑤，而君无攻，又无借兵食⑥。君临函谷而无攻，令敝邑以君之情谓秦昭王曰‘薛公必不破秦以强韩、魏。其攻秦也，欲王之令楚王割东国以与齐，而秦出楚怀王以为和⑦’。君令敝邑以此惠秦⑧，秦得无破而以东国自免也⑨，秦必欲之。楚王得出，必德齐。齐得东国益强，而薛世世无患矣。秦不大弱，而处三晋之西，三晋必重齐。”薛公曰：“善。”因令韩、魏贺秦，使三国无攻，而不借兵食于西周矣。是时，楚怀王入秦，秦留之，故欲必出之⑩。秦不果出楚怀王⑪。

【注释】①不自得：内疚。②任政：执掌国政。③因与韩、魏攻秦：据《六国年表》，公元前298年，孟尝君归齐，与韩魏共击秦于函谷关。④宛：在河南南阳市。叶：在今河南叶县南。⑤敝邑：指西周。齐应允许西周与秦交合，好让西周替齐传话。深合：深交。⑥君无攻句：因此，齐不要真攻秦，也就不必向西周借军食。⑦其攻秦也三句：齐攻秦的目的是要割取楚国的东部地方，请秦释放楚怀王。⑧惠：得到实惠，好处。⑨无破：没有残破，即不受攻击。自免：自己避免灾祸。⑩必出之：孟尝君坚决要求秦王释放楚怀王。⑪秦不果出楚怀王：秦最终拒绝了孟尝君的要求。

孟尝君相齐，其舍人魏子为孟尝君收邑入，三返而不致一入①。孟尝君问之，对曰：“有贤者，窃假与之②，以故不致入。”孟尝君怒而退魏子。居数年，人或毁孟尝君于齐滑王曰：“孟尝君将为乱。”及田甲劫滑王，滑王意疑孟尝君，孟尝君乃奔。魏子所与粟贤者闻之，乃上书言孟尝君不作乱，请以身为盟，遂自刭宫门以明孟尝君。滑王乃惊，而踪迹验问③，孟尝君果无反谋，乃复召孟尝君。孟尝君因谢病，归老于薛。滑王许之。(www.xing528.com)

【注释】①三返而不致一入：收了三次租，一次也没有收回来。②有贤者，窃假与之：私自借给了贤者。③踪迹验问：寻根找证据。

其后，秦亡将吕礼相齐，欲困苏代。代乃谓孟尝君曰：“周最于齐①，至厚也，而齐王逐之，而听亲弗相吕礼者②，欲取秦也③。齐、秦合，则亲弗与吕礼重矣。有用，齐、秦必轻君。君不如急北兵，趋赵以和秦、魏，收周最以厚行，且反齐王之信④，又禁天下之变⑤。齐无秦，则天下集齐，亲弗必走，则齐王孰与为其国也！”于是孟尝君从其计，而吕礼嫉害于孟尝君。

【注释】①周最：周公子。②亲弗：《战国策》作“祝弗”，人姓名。③欲取秦也：齐用秦亡将吕礼为相，目的是要取信于秦。由此可见，亡将，非亡也，乃秦人所遣。④反：挽回。齐召回周最可挽回齐王的信用。⑤又禁天下之变：防止（禁）齐秦合吕礼受重用（即天下之变）的情况发生。

孟尝君惧，乃遗秦相穰侯魏冉书曰：“吾闻秦欲以吕礼收齐，齐，天下之强国也，子必轻矣①。齐秦相取以临三晋②，吕礼必并相矣，是子通齐以重吕礼也③。若齐免于天下之兵，其仇子必深矣④。子不如劝秦王伐齐。齐破，吾请以所得封子⑤。齐破，秦畏晋之强，秦必重子以取晋。晋国敝于齐而畏秦，晋必重子以取秦。是子破齐以为功，挟晋以为重；是子破齐定封，秦、晋交重子⑥。若齐不破，吕礼复用，子必大穷。”于是穰侯言于秦昭王伐齐，而吕礼亡⑦。

【注释】①子必轻矣：您（魏冉）就不被重用了。②齐秦相取：齐秦缔结和约。③子通齐以重吕礼也：您（魏冉）促成秦齐联盟，结果却加重了吕礼的地位。④若齐免于天下之兵二句：假如齐与秦结盟后免于受诸侯攻击，则吕礼从臣自居，更加仇视您（魏冉）。⑤齐破，吾请以所得封子：齐国打了败仗，将向秦割地，我保证向齐王提出，让秦王把齐所割之地作为你的封邑。⑥秦晋交重子：秦和魏交相推重您。⑦于是穰侯二句：孟尝君为了固宠，赶走政敌，不惜引借外兵攻齐，其臣之节沦丧矣。

后齐滑王灭宋，益骄，欲去孟尝君。孟尝君恐，乃如魏。魏昭王以为相，西合于秦、赵，与燕共伐破齐。齐滑王亡在莒①，遂死焉。齐襄王立，而孟尝君中立于诸侯，无所属。齐襄王新立，畏孟尝君，与连和，复亲薛公。文卒，谥为孟尝君。诸子争立，而齐魏共灭薛。孟尝绝嗣无后也。

【注释】①莒：古国名，战国时为齐邑，在今山东莒县。

初，冯欢闻孟尝君好客，蹑蹻而见之①。孟尝君曰：“先生远辱，何以教文也？”冯欢曰：“闻君好士，以贫身归于君。”孟尝君置传舍十日②，孟尝君问传舍长曰：“客何所为？”答曰：“冯先生甚贫，犹有一剑耳，又蒯缑③。弹其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④，食无鱼’。”孟尝君迁之幸舍⑤，食有鱼矣。五日，又问传舍长。答曰：“客复弹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舆’。”孟尝君迁之代舍⑥，出入乘舆车矣。五日，孟尝君复问传舍长。舍长答曰：“先生又尝弹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⑦’。”孟尝君不悦。

【注释】①蹑跻：穿了双破草鞋。此言冯欢困穷。②置传舍：安置在待客的宾馆中。初置于下舍。③蒯缑：用草绳缠剑把。言冯驩空无一物，随身之剑也无剑囊，因而在编草绳用以系剑。蒯，草名，可制绳。缑，缠剑把。④长铗：长剑名。⑤幸舍：中舍。⑥代舍：上舍。⑦无以为家：不能够照顾家。

居期年，冯欢无所言。孟尝君时相齐，封万户于薛。其食客三千人，邑入不足以奉客①，使人出钱于薛②。岁余不入，贷钱者多不能与其息③，客奉将不给。孟尝君忧之，问左右：“何人可使收债于薛者？”传舍长曰：“代舍客冯公形容状貌甚辩，长者，无他伎能，宜可令收债。”孟尝君乃进冯欢而请之曰：“宾客不知文不肖，幸临文者三千余人，邑入不足以奉宾客，故出息钱于薛。薛岁不入，民颇不与其息。今客食恐不给，愿先生债之。”冯欢曰：“诺。”辞行，至薛，召取孟尝君钱者皆会，得息钱十万。乃多酿酒④，买肥牛，召诸取钱者，能与息者皆来，不能与息者亦来，皆持取钱之券书合之。齐为会⑤，日杀牛置酒⑥。酒酣，乃持券如前合之，能与息者，与为期；贫不能与息者，取其券而烧之。曰：“孟尝君所以贷钱者，为民之无者以为本业也；所以求息者，为无以奉客也。今富给者以要期⑦，贫穷者燔券书以捐之⑧。诸君强饮食。有君如此，岂可负哉！”坐者皆起，再拜。

【注释】①邑入不足以奉客：薛邑的收入不足以养客。②出钱：放高利贷。③不能与其息：偿还不起利息。④酿酒：造酒，买酒。⑤齐为会：贷钱者全体在一起聚会。⑥日：聚会的当天。⑦要期：约期。⑧捐之：送给你们。

孟尝君闻冯欢烧券书，怒而使使召欢。欢至，孟尝君曰：“文食客三千人，故贷钱于薛。文奉邑少，而民尚多不以时与其息①，客食恐不足，故请先生收债之。闻先生得钱，即以多具牛酒而烧券书，何？”冯欢曰：“然。不多具牛酒即不能毕会②，无以知其有余不足。有余者，为要期。不足者，虽守而债之十年，息愈多，急，即以逃亡自捐之。若急，终无以偿，上则为君好利不爱士民，下则有离上抵负之名③，非所以厉士民彰君声也④。焚无用虚债之券，捐不可得之虚计，令薛民亲君而彰君之善声也，君有何疑焉！”孟尝君乃拊手而谢之⑤。

【注释】①以时：按时，按期。②毕会，大家坐在一起。③上则为君好利二句：在上位的您有好利不爱士民的坏名声，而在下位的民有弃君赖债的恶名。上下都有损伤。抵负：赖债。④非所以厉士民彰君声也：放债、逼债达不到鼓励士民、彰扬您的声誉的目的。厉，通“励”，劝勉。⑤拊手：拍手叫好。

齐王惑于秦、楚之毁，以为孟尝君名高其主而擅齐国之权，遂废孟尝君。诸客见孟尝君废，皆去。冯欢曰：“借臣车一乘，可以入秦者，必令君重于国而奉邑益广，可乎？”孟尝君乃约车币而遣之①。冯欢乃西说秦王曰：“天下之游士冯轼结靷西入秦者②，无不欲强秦而弱齐；冯轼结靷东入齐者，无不欲强齐而弱秦。此雄雌之国也，势不两立为雄，雄者得天下矣。”秦王跽而问之曰③：“何以使秦无为雌而可？”冯欢曰：“王亦知齐之废孟尝君乎？”秦王曰：“闻之。”冯欢曰：“使齐重于天下者，孟尝君也。今齐王以毁废之，其心怨，必背齐；背齐入秦，则齐国之情，人事之诚，尽委之秦，齐地可得也，岂直为雄也！君急使使载币阴迎孟尝君④，不可失时也。如有齐觉悟，复用孟尝君，则雌雄之所在未可知也。”秦王大悦，乃遣车十乘黄金百镒以迎孟尝君。冯欢辞以先行，至齐，说齐王曰：“天下之游士冯轼结靷东入齐者，无不欲强齐而弱秦者；冯轼结靷西入秦者，无不欲强秦而弱齐者。夫秦齐雄雌之国，秦强则齐弱矣，此势不两雄。今臣窃闻秦遣使车十乘载黄金百镒以迎孟尝君。孟尝君不西则已，西入相秦则天下归之，秦为雄而齐为雌，雌则临淄、即墨危矣⑤。王何不先秦使之未到，复孟尝君，而益与之邑以谢之？孟尝君必喜而受之。秦虽强国，岂可以请人相而迎之哉！折秦之谋，而绝其霸强之略。”齐王曰：“善。”乃使人至境候秦使。秦使车适入齐境，使还驰告之，王召孟尝君而复其相位，而与其故邑之地，又益以千户。秦之使者闻孟尝君复相齐，还车而去矣。

【注释】①约：整理行装。②冯轼结靷：驾车奔驰。轼，车前横木。冯轼，倚于车轼，即驾车。靷，驾车服马当胸之革。③跽：长跪的姿势。古人席地而坐，抬起身即成跽的姿势。这里形容秦王听得入神。④载币：带上礼品。⑤临淄：齐都，在山东今淄博市北。即墨：齐大邑，在山东平度市东南。

自齐王毁废孟尝君，诸客皆去。后召而复之，冯欢迎之。未到，孟尝君太息叹曰：“文常好客，遇客无所敢失，食客三千有余人，先生所知也。客见文一日废，皆背文而去，莫顾文者。今赖先生得复其位，客亦有何面目复见文乎？如复见文者，必唾其面而大辱之。”冯欢结辔下拜①。孟尝君下车接之②，曰：“先生为客谢乎③？”冯欢曰：“非为客谢也，为君之言失。夫物有必至，事有固然，君知之乎？”孟尝君曰：“愚不知所谓也。”曰：“生者必有死，物之必至也④；富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君独不见夫趣市朝者乎⑤？明旦，侧肩争门而入；日暮之后，过市朝者掉臂而不顾⑥。非好朝而恶暮，所期物忘其中⑦。今君失位，宾客皆去，不足以怨士而徒绝宾客之路。愿君遇客如故。”孟尝君再拜曰：“敬从命矣。闻先生之言，敢不奉教焉。”

【注释】①结辔下拜：结好马缰，下车敬礼。②下车接之：下车答礼。③为客谢：替客人道歉。④必至：必然经历的。⑤趣市朝：赶集市。⑥掉臂：挥手打招呼。⑦所期物忘其中：市场中没有了要买的商品。所期物，即商品。忘，同“无”。中，市场。忘其中，指市场空空。

太史公曰：吾尝过薛，其俗闾里率多暴桀子弟①，与邹、鲁殊②。问其故，曰：“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③、奸人入薛中盖六万余家矣④。”世之传孟尝君好客自喜，名不虚矣！

【注释】①率多：很大的比例，即相当多。②邹、鲁：春秋时国名，沿用成为地区名，指山东邹城、曲阜一带。邹是孟子的生地，曲阜是孔子的故乡。这两地儒学发达，人们彬彬有礼。③任侠：互相信任，是非相同，即意气相投，重然诺，以力助人。④奸人：作奸犯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