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全本新注（第4册）

【题解】本篇是以礼义为宗的学术类传。司马迁认为儒墨名法都提倡礼义，而阴阳、道德两家之学实为礼义之本始与纲纪，故虽以儒家的两位大师孟、荀名篇而两人的事迹却不多，阴阳、道德两家反而详于儒家。

太史公曰：余读《孟子书》，至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嗟乎，利诚乱之始也①！夫子罕言利者②，常防其源也。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③”，自天子至于庶人，好利之弊何以异哉！

【注释】①利诚乱之始也：追逐私利，的确是社会动乱的根源。②夫子：对孔子的尊称。《论语·子罕》：“子罕言利，与命与仁。”③故曰二句：见《论语·里仁》第十二章。

孟轲，邹人也①。受业子思之门人②。道既通，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③，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当是之时，秦用商君，富国强兵；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天下方务于合从连衡，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④。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⑤，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其后有邹子之属。

【注释】①邹：古国名，在今山东邹城。②子思：孔子孙，名孔伋。③不果所言：口头赞成，实际不执行。④所如者不合：孟子以往古唐虞三代之德游说诸侯，他所到之处，都不被接受。⑤万章：孟轲弟子。

齐有三邹子①。其前邹忌，以鼓琴干威王，因及国政，封为成侯而受相印，先孟子。

【注释】①三邹子：邹忌、邹衍、邹奭。

其次邹衍，后孟子。邹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①，施及黎庶矣。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②，《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其语闳大不经③，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④。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因载其机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源也⑤。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⑥。称引天地剖判以来⑦，五德转移⑧，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⑨。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⑩，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⑪，天地之际焉⑫。其术皆此类也。然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始也滥耳⑬。王公大人初见其术，惧然顾化⑭，其后不能行之。

【注释】①若大雅整之于身：用《诗·大雅》所颂扬的标准来要求自己。②消息：灭亡和生长。怪迂之变：怪诞曲折的变化。③其语闳大不经：他的学说十分博大，不是常见的道理。不经：不合常规。④无垠（yín）：无边无际。⑤先序今以上至黄帝等句：邹衍的书，先从当今说起，上溯至黄帝，大体是依朝代兴亡而说其盛衰，载述吉凶及文物制度，并由此推衍到极远，以至天地初生之时的情况，深远玄奥不可考究。机祥度制：吉凶祸福的法则。窈冥：深远、微妙。⑥海外句：海外方物，谁都没有见过。⑦天地剖判：开天辟地。⑧五德转移：五德（金木水火土）终始的历史循环论学说。⑨符应若兹：上天对人间治绩的反映，降下休咎瑞兆，互相应合如符契。⑩裨海：浅海。⑪大瀛海：汪洋大海。⑫天地之际焉：大瀛海是天地相交的分界。⑬滥：滥觞，江河的源头。谓邹衍之学，亦归本仁义，只是他开头的体系太玄妙泛滥。⑭惧然顾化：初听邹衍之学，无不惊心动魄，一片神往。

是以邹子重于齐。适梁，惠王郊迎，执宾主之礼。适赵，平原君侧行撇席①。如燕，昭王拥彗先驱②，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筑碣石宫③，身亲往师之。作《主运》。其游诸侯见尊礼如此，岂与仲尼菜色陈蔡④，孟轲困于齐梁同乎哉⑤！故武王以仁义伐纣而王，伯夷饿不食周粟；卫灵公问陈，而孔子不答；梁惠王谋欲攻赵，孟轲称大王去邠⑥。此岂有意阿世俗苟合而已哉！持方枘欲纳圆凿⑦，其能入乎？或曰，伊尹负鼎而勉汤以王，百里奚饭牛车下而穆公用霸，作先合，然后引之大道。邹衍其言虽不轨，傥亦有牛鼎之意乎⑧？

【注释】①侧行撇席：侧着身子走路，用衣袖拂拭座席。②拥彗先驱：拿起扫帚走在前面扫地开路。③碣石宫：在今天津市蓟州区，燕昭王修筑的求贤宫。④菜色：饥饿之色。孔子在陈蔡曾绝粮。⑤孟轲困于齐梁：孟轲在齐梁受到了冷遇。⑥邠：今陕西彬州。相传周太王（古公亶父）在邠，被夷狄侵扰而迁到了岐山，邠地人民都追随太王到了岐山。⑦圆凿：圆孔。⑧邹衍其言二句：邹衍的言论虽然不合常轨，大概也是学伊尹负鼎、百里奚喂羊的样子吧。即以不轨之论为干主的手段。牛鼎：是对前文伊尹负鼎、百里奚饭牛的合称，为牛鼎之术，以不合常规的手段引起注意，因此被人赏识。

自邹衍与齐之稷下先生①，如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邹爽之徒②，各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岂可胜道哉！(www.xing528.com)

淳于髡，齐人也。博闻强记，学无所主。其谏说，慕晏婴之为人也，然而承意观色为务③。客有见髡于梁惠王，惠王屏左右，独坐而再见之，终无言也。惠王怪之，以让客曰：“子之称淳于先生，管、晏不及，及见寡人，寡人未有得也。岂寡人不足为言邪？何故哉？”客以谓髡。髡曰：“固也。吾前见王，王志在驱逐；后复见王，王志在音声：吾是以默然。”客具以报王，王大骇，曰：“嗟乎，淳于先生诚圣人也！前淳于先生之来，人有献善马者，寡人未及视，会先生至。后先生之来，人有献讴者，未及试，亦会先生来。寡人虽摒人，然私心在彼，有之。”后淳于髡见，一语连三日三夜无倦。惠王欲以卿相位待之，髡因谢去。于是送以安车驾驷④，束帛加璧⑤，黄金百镒⑥。终身不仕。

【注释】①稷下：齐临淄城中街名，齐宣王建学宫于此，招揽百家学士，统称稷下先生。②淳于髡：齐人，曾为齐宣王大夫，著名外交家。慎到：赵人，道家。环渊、接子：事迹不详，道家。田骈：齐人，道家，后转为法家。邹奭：事迹不详，阴阳家。《汉志》均载有各人的著作，现存只有《慎子》五篇。③承意观色为务：专注于察言观色，曲意迎合为说。④安车：古代车的一种，供皇帝或达官贵人乘坐。⑤束帛加璧：帛十匹为一束，再加一块璧，这是很隆重的礼品。⑥镒：二十四两为一镒，黄金货币的重量单位。

慎到，赵人。田骈、接子，齐人。环渊，楚人。皆学黄老道德之术①，因发明序其旨意②。故慎到著十二论，环渊著上下篇，而田骈、接子皆有所论焉。

邹奭者，齐诸邹子，亦颇采邹衍之术以纪文③。

于是齐王嘉之，自如淳于髡以下，皆命曰列大夫，为开第康庄之衢④，高门大屋，尊宠之。览天下诸侯宾客⑤，言齐能致天下贤士也。

【注释】①黄老道德之术：以黄帝、老子为旗帜的清静无为之术，西汉初达于鼎盛。范蠡、张良功成身退是其代表人物。②发明：发挥、阐明。旨意：主张，主义，精神。③纪文：写文章。纪，整理。④为开第康庄之衢：为他们在通衢大街上盖高大的住宅。⑤览：通“揽”，收纳。

荀卿，赵人。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邹衍之术迂大而闳辩；爽也文具难施①；淳于髡久与处，时有得善言。故齐人颂曰②：“谈天衍，雕龙爽，炙毂过髡。”田骈之属皆已死。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齐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为祭酒焉③。齐人或谗荀卿，荀卿乃适楚，而春申君以为兰陵令④。春申君死而荀卿废，因家兰陵。李斯尝为弟子，已而相秦。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机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猾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⑤，序列著数万言而卒。因葬兰陵。

【注释】①邹衍之术二句：邹衍之学迂阔宏大而长于论辩；邹爽之学文理周备而难于施行。②齐人颂曰云云：齐人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谈天说地数邹衍，雕龙华丽看邹爽，才华横溢淳于髡。”邹衍学说宏大不经，只供谈天。邹爽刻意模仿邹衍，辞采华丽如雕龙，虽形似而不能神似。炙毂：车轴储润滑油的涡轮，慢慢流出浸润车轴，喻淳于髡才智不竭，说理滔滔不绝。③荀卿三为祭酒：齐王尊礼稷下先生都为列大夫，学长称为祭酒，待之以卿位，荀况三为祭酒，故称荀卿。④兰陵：在今山东枣庄市峄城区。⑤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研究儒、墨、道德各家学说施于政治对兴亡盛衰的关系。推，研究。兴坏，兴亡盛衰。

而赵亦有公孙龙为坚白同异之辩①，剧子之言②；魏有李悝，尽地力之教；楚有尸子、长卢③；阿之吁子焉④。自如孟子至于吁子，世多有其书，故不论其传云。

盖墨翟⑤，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

【注释】①公孙龙：字子秉。坚白同异之辩：公孙龙创立的逻辑学说，认为坚与白是一事物的两个要素，故有“坚白相离”之论，“白马非马”等命题。公孙龙又主张“合同异”，即认为“异中有同，同中有异”。他的著作称《公孙龙子》。②剧子：姓剧，名佚，子是尊称，法家。③尸子：即晋人尸佼，曾助商鞅变法。他的著作《尸子》，在《百子全书》中有辑本。长卢：楚人，著作九篇，已佚。④阿：齐邑，即东阿，在山东省东阿县西南之阿城镇。吁子：名婴，齐人，著作十八篇，已佚。⑤墨翟：墨家学派创始人。鲁人。现存《墨子》十五卷，七十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