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全本新注（第4册）：白起与王翦列传

【题解】白起，战国时著名秦将，昭王时代封武安君，凡战胜攻取七十余城，破赵长平军四十余万，名震诸侯。王翦，秦始皇时著名秦将，他与其子王贲在辅助秦始皇统一六国的战争中立有大功，除韩外，其余五国均为王翦父子所灭。白起、王翦两人合传，前后辉映，鲜明地勾勒出秦统一六国的战争过程。

白起者，郿人也①。善用兵，事秦昭王。昭王十三年，而白起为左庶长②，将而击韩之新城③。是岁，穰侯相秦，举任鄙以为汉中守。其明年，白起为左更，攻韩、魏于伊阙④，斩首二十四万，又虏其将公孙喜，拔五城。起迁为国尉⑤。涉河取韩安邑以东，到乾河⑥。明年，白起为大良造。攻魏，拔之，取城小大六十一。明年，起与客卿错攻垣城⑦，拔之。后五年，白起攻赵，拔光狼城⑧。后七年，白起攻楚，拔鄢、邓五城⑨。其明年，攻楚，拔郢，烧夷陵，遂东至竟陵⑩。楚王亡去郢，东走徙陈。秦以郢为南郡。白起迁为武安君。武安君因取楚，定巫、黔中郡⑪。昭王三十四年，白起攻魏，拔华阳⑫，走芒卯，而虏三晋将，斩首十三万。与赵将贾偃战，沉其卒二万人于河中。昭王四十三年，白起攻韩陉城⑬，拔五城，斩首五万。四十四年，白起攻南阳太行道，绝之⑭。

四十五年，伐韩之野王⑮。野王降秦，上党道绝。其守冯亭与民谋曰：“郑道已绝⑯，韩必不可得为民。秦兵日进，韩不能应，不如以上党归赵。赵若受我，秦怒，必攻赵。赵被兵，必亲韩。韩赵为一，则可以当秦。”因使人报赵。赵孝成王与平阳君、平原君计之⑰。平阳君曰：“不如勿受。受之，祸大于所得。”平原君曰：“无故得一郡，受之便。”赵受之，因封冯亭为华阳君。

四十六年，秦攻韩缑氏、蔺⑱，拔之。

【注释】①白起：战国时著名秦将，昭王时代封武安君，凡战胜攻取七十余城，破赵长平军四十余万，名震诸侯。郿：县名，在今陕西眉县。②左庶长：秦爵第十级，第十一级为左更，第十六级为大良造，又称大上造，皆白起历任的爵级。③新城：韩邑，在河南伊川县西。④伊阙：山名，在洛阳南。⑤国尉：秦最高军事长官。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更名为太尉。⑥乾河：乾河口之省，又名乾河里，古为河口，已堙，在今山西翼城县南。⑦垣城：在山西垣曲县西。⑧光狼城：在山西高平市西部。⑨鄢：在湖北宜城。邓：在襄阳市北。按，本传记年有误。据《秦本纪》和《六国年表》，白起拔楚鄢、邓，事在秦昭王二十八年（公元前279）。⑩郢：楚都，在湖北江陵县北。郢破，楚徙都陈，在今河南周口市淮阳区。夷陵：今宜昌市。竟陵：在湖北潜江西北。⑪巫、黔中郡：巫郡当今三峡地区，黔中郡在湘西。⑫华阳：亭名，在河南新郑东。⑬陉城：在山西曲沃西北。⑭白起攻南阳太行道，绝之：白起攻取魏河内之南阳，切断太行山羊肠阪道。⑮野王：在河南沁阳市。⑯郑道已绝：上党通向韩都新郑的道路被切断。⑰平阳君赵豹，平原君赵胜：均赵惠文王弟。⑱缑（gōu）氏：在河南偃师东南。蔺：韩邑之蔺，当临近缑氏。

四十七年，秦使左庶长王龁攻韩，取上党。上党民走赵。赵军长平①，以安居上党民②。四月，龁因攻赵。赵使廉颇将。赵军士卒犯秦斥兵③，秦斥兵斩赵裨将茄④。六月，陷赵军，取二鄣四尉⑤。七月，赵军筑垒壁而守之⑥。秦又攻其垒，取二尉，败其阵，夺西垒壁。廉颇坚壁以待秦，秦数挑战，赵兵不出。赵王数以为让。而秦相应侯又使人行千金于赵为反间⑦，曰：“秦之所恶，独畏马服子赵括将耳，廉颇易与，且降矣。”赵王既怒廉颇军多失亡，军数败，又反坚壁不敢战，而又闻秦反间之言，因使赵括代廉颇将以击秦。秦闻马服子将，乃阴使武安君白起为上将军⑧，而王龁为尉裨将，令军中有敢泄武安君将者斩。赵括至，则出兵击秦军。秦军佯败而走，张二奇兵以劫之⑨。赵军逐胜，追造秦壁。壁坚拒不得入，而秦奇兵二万五千人绝赵军后⑩，又一军五千骑绝赵壁间⑪，赵军分而为二，粮道绝。而秦出轻兵击之。赵战不利，因筑壁坚守，以待救至。秦王闻赵食道绝，王自之河内⑫，赐民爵各一级，发年十五以上悉诣长平，遮绝赵救及粮食。

【注释】①长平：在山西高平西北。②安居：安抚。③斥兵：前哨巡兵。④裨将：副将。⑤鄣：通“障”，要塞，哨卡。尉：低于将军的武官。⑥垒壁：军营保塞。⑦反间：用计谋离间敌人。⑧阴使：暗中派出。⑨张二奇兵以劫之：秦兵在主力两翼张开两支奇兵准备包围赵兵。劫：拦截。⑩绝赵军后：切断赵军的退路。⑪绝赵壁间：把赵军的营垒包围起来，切断与外间的联系。⑫秦王二句：秦昭王亲临河内前线督战，征发年十五岁以上的男子都要出征，倾全国之力与赵战斗。秦军虽大胜而消耗很大，故围邯郸已成强弩之末。赵国长平战败，乃用人不当之过。赵虽元气大伤，却严重挫伤了秦军，迟滞了秦的统一步伐。

至九月，赵卒不得食四十六日，皆内阴相杀食。来攻秦垒，欲出。为四队，四五复之①，不能出。其将军赵括出锐卒自搏战，秦军射杀赵括。括军败，卒四十万人降武安君。武安君计曰：“前秦已拔上党，上党民不乐为秦而归赵。赵卒反复，非尽杀之，恐为乱。”乃挟诈而尽坑杀之②，遗其小者二百四十人归赵。前后斩首虏四十五万人。赵人大震。

【注释】①四五复之：轮番突围了四五次。②挟诈：使用欺骗手段。坑：活埋。白起坑杀赵卒筑台为记，号白起台，在今山西原高平县西五里。在县西二十里处有“冤谷”，又称“杀谷”。今属高平永录乡，其地区发现尸骨坑多个。

长平之战示意图（公元前260年7月—9月）

四十八年十月①，秦复定上党郡。秦分军为二：王龁攻皮牢②，拔之；司马梗定太原③。韩、赵恐，使苏代厚币说秦相应侯曰：“武安君擒马服子乎？”曰：“然。”又曰：“即围邯郸乎？”曰：“然。”“赵亡则秦王王矣④，武安君为三公。武安君所为秦战胜攻取者七十余城，南定鄢、郢、汉中，北擒赵括之军，虽周、召、吕望之功不益于此矣⑤。今赵亡，秦王王，则武安君必为三公，君能为之下乎？虽无欲为之下，固不得已矣。秦尝攻韩，围邢丘⑥，困上党，上党之民皆反为赵，天下不乐为秦民之日久矣。今亡赵，北地入燕，东地入齐，南地入韩、魏，则君之所得民亡几何人⑦。故不如因而割之⑧，无以为武安君功也。”于是应侯言于秦王曰：“秦兵劳，请许韩、赵之割地以和，且休士卒。”王听之，割韩垣雍⑨、赵六城以和。正月，皆罢兵。武安君闻之，由是与应侯有隙。

【注释】①四十八年：秦昭王四十八年，当公元前259年。②皮牢：在山西翼城县东。③太原：赵郡名，治晋阳，在太原市西南。④秦王王矣：秦王将统一天下。⑤周、召、吕望：即周初三大功臣，周公姬旦，召公姬奭，太公吕望。⑥邢丘：在河南温县东。⑦亡几何人：没有多少人。亡，通“无”。⑧故不如因而割之：不如因长平战胜之势，允许韩、赵割地求和。⑨垣雍：在河南原阳县西。

其九月，秦复发兵，使五大夫王陵攻赵邯郸。是时武安君病，不任行①。四十九年正月，陵攻邯郸，少利②，秦益发兵佐陵。陵兵亡五校③。武安君病愈，秦王欲使武安君代陵将。武安君言曰：“邯郸实未易攻也。且诸侯救日至，彼诸侯怨秦之日久矣。今秦虽破长平军，而秦卒死者过半，国内空。远绝河山而争人国都④，赵应其内，诸侯攻其外，破秦军必矣。不可。”秦王自命⑤，不行；乃使应侯请之，武安君终辞不肯行，遂称病。

【注释】①不任行：不能走动。②少利：收获不大。③亡五校：秦兵损失约五千人。校，军队编制单位，一校约一千人。④远绝河山而争人国都：跋山涉水远去争夺人家的国都。秦兵东出要过黄河、越太行山，才能到达邯郸。⑤秦王自命：秦昭王亲自下命。

秦王使王龁代陵将，八九月围邯郸，不能拔。楚使春申君及魏公子将兵数十万攻秦军，秦军多失亡。武安君言曰：“秦不听臣计，今如何矣！”秦王闻之，怒，强起武安君①，武安君遂称病笃。应侯请之，不起。于是免武安君为士伍②，迁之阴密③。武安君病，未能行。居三月，诸侯攻秦军急，秦军数却④，使者日至。秦王乃使人遣白起，不得留咸阳中。武安君既行，出咸阳西门十里，至杜邮⑤。秦昭王与应侯群臣议曰：“白起之迁，其意尚怏怏不服，有余言。”秦王乃使使者赐之剑，自裁。武安君引剑将自刭，曰：“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良久，曰：“我固当死。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坑之，是足以死。”遂自杀。武安君之死也，以秦昭王五十年十一月。死而非其罪，秦人怜之，乡邑皆祭祀焉。

【注释】①强起：强行任命。②士伍：士兵、卒伍。秦兵编制，基层五人为伍，故称士兵为士伍。③阴密：秦邑名。在甘肃灵台县西。④数却：数败。⑤杜郵：亭名，在咸阳东。(www.xing528.com)

王翦者，频阳东乡人也①。少而好兵，事秦始皇。始皇十一年，翦将攻赵阏与②，破之，拔九城。十八年，翦将攻赵。岁余，遂拔赵，赵王降，尽定赵地为郡。明年，燕使荆轲为贼于秦③，秦王使王翦攻燕。燕王喜走辽东，翦遂定燕蓟而还④。秦使翦子王贲击荆⑤，荆兵败。还击魏，魏王降，遂定魏地。

【注释】①王翦：秦始皇时著名秦将。王翦与其子王贲，在辅助秦始皇统一六国的战争中立有大功，除韩外，其余五国均为王翦父子所灭。频阳：在陕西富平东北。②阏与：邑名。在山西和顺县西北。③荆轲为贼于秦：指荆轲刺秦王，事详《刺客列传》。贼，为贼，刺客。④蓟：燕都，在今北京市西南隅。⑤荆：秦人称楚为荆。

秦始皇既灭三晋，走燕王，而数破荆师。秦将李信者，年少壮勇，尝以兵数千逐燕太子丹至于衍水中①，卒破得丹，始皇以为贤勇。于是始皇问李信：“吾欲攻取荆，于将军度用几何人而足？”李信曰：“不过用二十万人”。始皇问王翦，王翦曰：“非六十万人不可。”始皇曰：“王将军老矣，何怯也！李将军果势壮勇，其言是也。”遂使李信及蒙恬将二十万南伐荆。王翦言不用，因谢病，归老于频阳。李信攻平与，蒙恬攻寝②，大破荆军。信又攻鄢郢③，破之，于是引兵而西，与蒙恬会城父④。荆人因随之，三日三夜不顿舍，大破李信军，入两壁，杀七都尉，秦军走。

【注释】①衍水：今辽宁之太子河。②平与：在今河南平与县北。寝：在今安徽临泉县。③鄢郢：春秋时楚都都邑，即今湖北宜城市。据上下文，平与、寝、城父均远在鄢郢之东，故此云鄢郢有误，当是城父之东的楚都寿春（今安徽寿县），仍号郢都，楚考烈王二十二年（公元前241）徙都于此。④城父：在安徽亳州东。

始皇闻之，大怒，自驰如频阳，见谢王翦曰：“寡人以不用将军计，李信果辱秦军。今闻荆兵日进而西，将军虽病，独忍弃寡人乎！”王翦谢曰：“老臣疲病悖乱①，唯大王更择贤将。”始皇谢曰：“已矣，将军勿复言②！”王翦曰：“大王必不得已用臣，非六十万人不可。”始皇曰：“为听将军计耳。”于是王翦将兵六十万人，始皇自送至灞上③。王翦行，请美田宅园池甚众。始皇曰：“将军行矣，何忧贫乎？”王翦曰：“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故及大王之向臣④，臣亦及时以请园池为子孙业耳。”始皇大笑。王翦既至关，使使还请善田者五辈。或曰：“将军之乞贷⑤，亦已甚矣。”王翦曰：“不然。夫秦王怛而不信人⑥。今空秦国甲士而专委于我，我不多请田宅为子孙业以自坚，顾令秦王坐而疑我邪？”

【注释】①疲病悖乱：疲弱多病，狂暴昏乱。②已矣，将军勿复言：好了，别再推辞了。③灞上：地名，在西安市东。④大王之向臣：趁大王亲近臣之时。⑤乞贷：要求。⑥怚：同“粗”，粗暴。

王翦果代李信击荆。荆闻王翦益军而来，乃悉国中兵以拒秦。王翦至，坚壁而守之，不肯战。荆兵数出挑战，终不出。王翦日休士洗沐，而善饮食抚循之①，亲与士卒同食。久之，王翦使人问军中戏乎？对曰：“方投石超距②。”于是王翦曰：“士卒可用矣。”荆数挑战而秦不出，乃引而东③。翦因举兵追之，令壮士击，大破荆军。至蕲南④，杀其将军项燕，荆兵遂败走。秦因乘胜略定荆地城邑。岁余，虏荆王负刍，竟平荆地为郡县。因南征百越之君。而王翦子王贲，与李信破定燕、齐地。

【注释】①善饮食：好饭食。②投石超距：投掷石头，跳远比赛。这些游戏是练武活动，表示士兵的临战意识，故曰可用。③楚军向东撤退。④蕲：县名，在安徽宿州市境内。

王翦灭楚之战

秦始皇二十六年，尽并天下，王氏、蒙氏功为多，名施于后世。

秦二世之时，王翦及其子贲皆已死，而又灭蒙氏①。陈胜之反秦②，秦使王翦之孙王离击赵，围赵王及张耳巨鹿城③。或曰：“王离，秦之名将也。今将强秦之兵，攻新造之赵④，举之必矣。”客曰：“不然，夫为将三世者必败。必败者何也？必其所杀伐多矣，其后受其不祥⑤。今王离已三世将矣。”居无何⑥，项羽救赵，击秦军，果虏王离，王离军遂降诸侯。

【注释】①灭蒙氏：秦二世诛杀蒙恬、蒙毅兄弟。②陈胜反秦：公元前209年陈胜、吴广率戌卒起义，爆发了秦末农民战争。③巨鹿：在今河北平乡县西南。④新造之赵：秦末赵歇、张耳新建立的赵国。⑤不祥：不吉利。⑥居无何：没过多久。

太史公曰：鄙语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①”。白起料敌合变②，出奇无穷，声震天下，然不能救患于应侯。王翦为秦将，夷六国③，当是时，翦为宿将④，始皇师之，然不能辅秦建德，固其根本⑤，偷合取容，以至圽身⑥。及孙王离为项羽所虏，不亦宜乎！彼各有所短也。

【注释】①尺比寸长，但在实际运用中，有时用尺作标准显得短，有时用寸作标准显得长。这是两句古代谚语，喻白起、王翦之智各有长短。②合变：随机应变。③夷：铲平。④宿将：旧将，元老。⑤固其根本：长保天下。根本，喻施仁义。⑥圽身：老死。圽（mò），同“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