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全本新注（第4册）》-穰侯列传

【题解】穰侯，即秦昭王母宣太后异父弟，名魏冉。昭王即位年少，宣太后听政，实权操魏冉之手。魏冉为相，任用白起为将，先后攻伐韩、魏、齐、楚，使秦日益强大，蚕食诸侯。魏冉功大，封于穰，益封陶，称穰侯，因以命篇焉。

穰侯魏冉者，秦昭王母宣太后弟也。其先楚人，姓芈氏。

秦武王卒，无子，立其弟为昭王。昭王母故号为芈八子，及昭王即位，芈八子号为宣太后。宣太后非武王母。武王母号曰惠文后，先武王死①。宣太后二弟：其异父长弟曰穰侯，姓魏氏，名冉；同父弟曰芈戎，为华阳君。而昭王同母弟曰高陵君、泾阳君②。而魏冉最贤，自惠王、武王时任职用事。武王卒，诸弟争立，唯魏冉力为能立昭王。昭王即位，以冉为将军，卫咸阳。诛季君之乱③，而逐武王后出之魏，昭王诸兄弟不善者皆灭之，威振秦国。昭王少，宣太后自治④，任魏冉为政。

【注释】①惠文后，先武王死：惠文后党护公子壮反对昭王，魏冉诛壮，惠文后忧死，事在秦昭王二年（公元前305），此云“先武王死”，有误。②高陵君、泾阳君：《索隐》云，高陵君名显，泾阳君名悝。③季君：即公子壮，在昭王二年与诸公子发难谋反，自号季君，为魏冉所诛。④自治：亲自听政。

昭王七年①，樗里子死，而使泾阳君质于齐。赵人楼缓来相秦②，赵不利，乃使仇液之秦，请以魏冉为秦相。仇液将行，其客宋公谓液曰：“秦不听公，楼缓必怨公。公不若谓楼缓曰‘请为公毋急秦③’。秦王见赵请相魏冉之不急，且不听公。公言而事不成，以德楼子；事成，魏冉故德公矣④。”于是仇液从之。而秦果免楼缓而魏冉相秦。

【注释】①昭王七年：公元前300年。②相秦：担任秦的国相。③请为公毋急秦：从你的利益考虑，我不会急着向秦国提出用魏冉为相。公，指楼缓。④秦王见赵等句：秦王见赵使仇液不急于要求用魏冉为相，将不会听从你的建议，如果没有办成事，楼缓会感激你；而且这样说，秦王的逆反心理起作用，反而用魏冉为相，看起来是拒绝了你，实际上达到了赵的目的，魏冉会更加感激你。

欲诛吕礼，礼出奔齐。昭王十四年，魏冉举白起，使代向寿将而攻韩、魏，败之伊阙①，斩首二十四万，虏魏将公孙喜。明年，又取楚之宛、叶②。魏冉谢病免相，以客卿寿烛为相。其明年，烛免，复相冉，乃封魏冉于穰，复益封陶③，号曰穰侯。

【注释】①伊阙：在洛阳南。②宛、叶：宛在今河南南阳；叶在今叶县南。③穰：韩邑，为秦所夺，为魏冉封邑。陶：定陶，齐邑，此时属秦，为魏冉增封邑。

穰侯封四岁，为秦将攻魏。魏献河东方四百里。拔魏之河内，取城大小六十余。昭王十九年，秦称西帝，齐称东帝。月余，吕礼来，而齐、秦各复归帝为王。魏冉复相秦，六岁而免。免二岁，复相秦。四岁，而使白起拔楚之郢，秦置南郡。乃封白起为武安君。白起者，穰侯之所任举也，相善。于是穰侯之富，富于王室。

昭王三十二年，穰侯为相国，将兵攻魏，走芒卯①，入北宅②，遂围大梁。梁大夫须贾说穰侯曰：“臣闻魏之长吏谓魏王曰：‘昔梁惠王伐赵，战胜三梁③，拔邯郸；赵氏不割，而邯郸复归。齐人攻卫，拔故国，杀子良；卫人不割，而故地复反。卫、赵之所以国全兵劲而地不并于诸侯者，以其能忍难而重出地也④。宋、中山数伐割地，而国随以亡。臣以为卫、赵可法，而宋、中山可为戒也。秦，贪戾之国也，而毋亲。蚕食魏氏，又尽晋国⑤，战胜暴子⑥，割八县，地未毕入，兵复出矣。夫秦何厌之有哉！今又走芒卯，入北宅，此非敢攻梁也，且劫王以求多割地。王必勿听也。今王背楚、赵而讲秦，楚、赵怒而去王，与王争事秦，秦必受之。秦挟楚、赵之兵以复攻梁，则国求无亡不可得也。愿王之必无讲也。王若欲讲，少割而有质⑦；不然，必见欺。’此臣之所闻于魏也，愿君之以是虑事也。《周书》曰‘惟命不于常⑧’，此言幸之不可数也。夫战胜暴子，割八县，此非兵力之精也，又非计之工也，天幸为多矣。今又走芒卯，入北宅，以攻大梁，是以天幸自为常也，智者不然。臣闻魏氏悉其百县胜甲以上戍大梁⑨，臣以为不下三十万。以三十万之众守梁七仞之城⑩，臣以为汤、武复生，不易攻也。夫轻背楚、赵之兵，凌七仞之城，战三十万之众，而志必举之，臣以为自天地始分以至于今，未尝有者也。攻而不拔，秦兵必罢，陶邑必亡⑪，则前功必弃矣。今魏氏方疑，可以少割收也⑫。愿君逮楚、赵之兵未至于梁，亟以少割收魏。魏方疑而得以少割为利，必欲之，则君得所欲矣。楚、赵怒于魏之先己也，必争事秦，从以此散⑬，而君后择焉。且君之得地岂必以兵哉！割晋国，秦兵不攻，而魏必效绛、安邑⑭。又为陶开两道⑮，几尽故宋，卫必效单父⑯。秦兵可全，而君制之，何索而不得，何为而不成！愿君熟虑之而无行危。”穰侯曰：“善。”乃罢梁围。

【注释】①芒卯：魏将名。据《六国年表》和《魏世家》，秦将白起攻魏，走芒卯，在秦昭王三十四年；而秦昭王三十二年穰侯攻魏拔两城，围大梁。②北宅：即宅阳，在河南荥阳市西南。③三梁：地名，即南梁，在河南临汝县西。④重出地：坚决不割地。⑤尽晋国：割尽晋国之地。晋国，即魏国。⑥暴子：韩将暴鸢。⑦王若欲讲，少割而有质：魏不得已与秦媾和，要少割地，并求秦质子。讲，构和，讲和。⑧惟命不于常：此语见《书·康诰》，谓天命不是永恒能保有。⑨魏氏句：魏国调遣全国一百个县的精卒来守卫大梁。⑩七仞之城：数丈高的坚城。八尺为一仞。⑪罢：撤退。魏冉封邑定陶，与赵之东境为邻，秦军攻魏战败，则陶邑必亡。⑫魏氏方疑，可以少割收也：魏正处于战和的犹豫之中，可以让魏少割点地以讲和。⑬从以此散：合纵将会解散。⑭绛：晋故都新田，在今山西侯马。安邑：魏故都，在今山西夏县西北。⑮为陶开两道：魏得绛与安邑，则两道通于陶。故宋及单父是南道，绛与安邑为北道。⑯单父：在今山东单县东，邻近陶邑。(www.xing528.com)

明年①，魏背秦，与齐从亲。秦使穰侯伐魏，斩首四万，走魏将暴鸢②，得魏三县。穰侯益封。

【注释】①明年：秦昭王三十三年。②暴鸢为韩将，救魏，为秦所败。

明年①，穰侯与白起客卿胡阳复攻赵、韩、魏，破芒卯于华阳下②，斩首十万，取魏之卷、蔡阳、长社③，赵氏观津④。且与赵观津，益赵以兵，伐齐⑤。齐襄王惧，使苏代为齐阴遗穰侯书曰：“臣闻往来者言曰‘秦将益赵甲四万以伐齐’，臣窃必之敝邑之王曰⑥‘秦王明而熟于计，穰侯智而习于事，必不益赵甲四万以伐齐’。是何也？夫三晋之相与也，秦之深仇也。百相背也，百相欺也，不为不信，不为无行。今破齐以肥赵。赵，秦之深仇，不利于秦。此一也。秦之谋者，必曰‘破齐，弊晋、楚，而后制晋、楚之胜’。夫齐，疲国也，以天下攻齐，如以千钧之弩决溃痈也⑦，必死，安能弊晋、楚？此二也。秦少出兵，则晋、楚不信也；多出兵，则晋、楚为制于秦。齐恐，不走秦，必走晋、楚⑧。此三也。秦割齐以啖晋、楚，晋、楚按之以兵，秦反受敌。此四也。是晋、楚以秦谋齐，以齐谋秦也，何晋、楚之智而秦、齐之愚？此五也。故得安邑以善事之，亦必无患矣。秦有安邑，韩氏必无上党矣⑨。取天下之肠胃⑩，与出兵而惧其不反也，孰利？臣故曰秦王明而熟于计，穰侯智而习于事，必不益赵甲四万以伐齐矣。”于是穰侯不行，引兵而归。

【注释】①明年：秦昭王三十四年。②华阳，在河南新郑市东部。③卷：在河南原阳县西南。蔡阳：在河南上蔡县境。长社：在河南长葛市西部。④观津：在河北武邑县东南。⑤与赵观津，伐齐：秦取赵观津，而后归还赵，挟持其伐齐。⑥臣窃必之：对秦益兵于赵以伐齐这件事，我（苏代）个人认为肯定是不可能的。⑦弩：用机关发射箭矢的弓。溃痈：溃烂了的毒疮。⑧走：投靠。⑨上党：郡名，治壶关，在今山西长治市东南。⑩苏代劝秦取魏之安邑，韩之上党，此两地为天下的肠胃，即腹心地带，比伐齐有利得多。

昭王三十六年，相国穰侯言客卿灶，欲伐齐取刚、寿①，以广其陶邑。于是魏人范雎自谓张禄先生，讥穰侯之伐齐，乃越三晋以攻齐也，以此时奸说秦昭王②。昭王于是用范雎。范雎言宣太后专制，穰侯擅权于诸侯，泾阳君、高陵君之属太侈，富于王室。于是秦昭王悟，乃免相国，令泾阳之属皆出关③，就封邑。穰侯出关，辎车千乘有余。

穰侯卒于陶，而因葬焉。秦复收陶为郡。

【注释】①刚，寿：两邑在山东东平县西南。②奸说：请见进说。奸，通“干”，请见。③出关：出函谷关。旧址在今河南灵宝市东北。

太史公曰：穰侯，昭王亲舅也。而秦所以东益地，弱诸侯，尝称帝于天下①，天下皆西向稽首者②，穰侯之功也。及其贵极富溢，一夫开说，身折势夺而以忧死③，况于羁旅之臣乎④！

【注释】①尝称帝：公元前288年，秦昭王、齐闵王争为帝，秦称西帝，齐称东帝。不久齐去帝号，秦亦被迫取消，故云“尝称帝”。②稽首：叩头，这里喻臣服，此夸张之词。③一夫开说二句：范雎游说秦昭王。④羁旅之臣：仅仅依靠游说取卿相的人臣，如范雎，蔡泽等。羁旅，在外作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