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全本新注（第4册）管晏列传

【题解】本篇是春秋时期齐国贤相管仲、晏婴二人的合传。两人都是齐国的大政治家。管仲名夷吾，字仲，死后谥敬，故又称管敬仲。管仲相齐四十多年，在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使齐桓公成为春秋时期的第一个霸主。晏婴，字平仲，历仕齐灵公、齐庄公、齐景公三朝，使齐中兴，显名诸侯。两人都有著述流传，足以垂名后世，故管晏列传不载两人功业，仅载几则轶事，用典型的生活片断来表现两人的思想境界，并突出知人荐贤的主题。篇末赞语，司马迁抒发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无限感慨，寓意深刻。这表明《管晏列传》当作于司马迁受腐刑之后。

管仲夷吾者，颍上人也①。少时常与鲍叔牙游②，鲍叔知其贤。管仲贫困，常欺鲍叔③，鲍叔终善遇之④，不以为言⑤。已而鲍叔事齐公子小白⑥，管仲事公子纠⑦。及小白立，为桓公，公子纠死，管仲囚焉。鲍叔遂进管仲⑧。管仲既用，任政于齐⑨，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⑩，管仲之谋也。

【注释】①颍上：古邑名，在颍水之南，隋置颍上县，在今安徽颍上县南。②游：交游。③欺：占上风，即下文的“分财利多自与”。④终善遇之：始终对管仲很好。⑤言：口实。⑥小白：齐桓公之名。⑦公子纠：桓公兄。⑧进：荐举。⑨任政：执政。⑩一匡天下：使天下归于正。匡，正。

管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①，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②。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走③，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④，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鲍叔既进管仲，以身下之⑤。子孙世禄于齐，有封邑者十余世⑥，常为名大夫。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⑦。

【注释】①贾（gǔ）：经商。②时：时机。③走：逃跑。④召忽：齐人，与管仲同辅公子纠。公子纠争位失败，桓公胁迫鲁人杀公子纠，召忽亦自杀。⑤以身下之：指鲍叔情愿官居管仲之下。⑥十余世：十多代。⑦多：称赞。

管仲既任政相齐，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①，富国强兵，与俗同好恶。故其称曰②：“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③。四维不张④，国乃灭亡。下令如流水之源，令顺民心。”故论卑而易行⑤。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⑥。

【注释】①通货：与别国交通货物。②其称曰：他自己称述说。以下引文见《管子·牧民》。③上服度则六亲固：在上位的人能遵守法度，那么全社会的家庭就坚固。六亲，有多种说法，王弼谓父、母、兄、弟、妻、子。④四维：礼、义、廉、耻。⑤论卑：政令不唱高调。⑥俗：指人民大众。这四句与前文“与俗同好恶”相应。

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①。贵轻重，慎权衡②。桓公实怒少姬，南袭蔡，管仲因而伐楚，责包茅不入贡于周室。桓公实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于柯之会，桓公欲背曹沫之约，管仲因而信之，诸侯由是归齐。故曰：“知与之为取，政之宝也③。”

【注释】①其为政也三句：管仲执政，善于将祸转化为福，将失败转化为成功，即下文所举伐蔡、征山戎、与鲁柯之会三事，是其典型的例证。此三事详《齐太公世家》及注。②贵轻重，慎权衡：有两解。轻重指金钱货币的运用，权衡为量物之器，用指酌盈剂虚、平衡物价的政策。《管子》中有《轻重》篇，即讲经济政策。再一种解释，依顺上下文义，指权衡利害得失。以第一义为长。③故曰二句：引自《管子·牧民》。将欲取之，必先与之，懂得这道理是为政的法宝。

管仲富拟于公室①，有三归、反坫②，齐人不以为侈。管仲卒，齐国遵其政，常强于诸侯。后百余年而有晏子焉。

【注释】①拟：比，相等。②三归：指管仲有三处庭院，充陈美女，建置台阁，言其奢侈。反坫（diàn）：古代筑于堂中两楹之间的土台，供诸侯会盟饮酒时置放献过酒的空杯，管仲迎宾的厅堂亦有反坫是僭拟诸侯。楹，厅堂前的立柱，东西各有一柱，谓之两楹。(www.xing528.com)

晏平仲婴者，莱之夷维人也①。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重于齐。既相齐，食不重肉②，妾不衣帛。其在朝，君语及之③，即危言④；语不及之，即危行⑤。国有道，即顺命⑥；无道，即衡命⑦。以此三世显名于诸侯。

【注释】①莱之夷维：莱地之夷维邑，在今山东莱州市。②重肉：两样以上的肉食。③君语及之：国君有话问及晏子。④危言：正直地发表意见。⑤危行：正直地行事。⑥顺命：顺从命令。⑦衡命：抗拒命令，权衡斟酌，可行则行。

越石父贤，在缧绁中①。晏子出，遭之途，解左骖赎之②，载归。弗谢③，入闺④。久之，越石父请绝⑤。晏子戄然⑥，摄衣冠谢曰⑦：“婴虽不仁，免子于厄⑧，何子求绝之速也？”石父曰：“不然。吾闻君子屈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⑨。方吾在缧绁中，彼不知我也。夫子既已感悟而赎我⑩，是知己；知己而无礼，固不如在缧绁之中。”晏子于是延入为上客⑪。

【注释】①缧（léi）绁（xiè）：拘系犯人的绳索，这里指被拘囚。②骖：古代卿的坐车四马，大夫三马，两旁的马称为骖。③弗谢：指晏子下车时没有向越石父作礼请的表示。④入闺：进入内室。⑤久之：指晏子在内室停留了较长的时间。请绝：越石父要求离去。⑥戄然：惊异的样子。⑦摄衣冠谢曰：整理好衣冠歉疚地说。⑧免子于厄：把您从危困中救出来。⑨吾闻君子句：君子可以受委屈于不知己的人，但在知己者面前应受到尊重。屈：受委屈。信，通伸，受尊敬。⑩感悟：了解。⑪延：邀请。

晏子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间而窥其夫①。其夫为相御，拥大盖②，策驷马，意气扬扬③，甚自得也。既而归，其妻请去。夫问其故。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④，身相齐国，名显诸侯。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⑤，常有以自下者⑥。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后夫自抑损⑦。晏子怪而问之，御以实对。晏子荐以为大夫。

【注释】①门间：门缝。窥：偷偷地看。②拥大盖：抱持车盖。③扬扬：得意的样子。④长不满六尺：汉以前古尺合今约二十三厘米，身长六尺约一百四十厘米，是一个矮子。长，身高。⑤志念深矣：心思很沉重的样子。⑥自下：谦恭卑逊。⑦自抑损：谦恭自抑，不敢自大。

太史公曰：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①，及《晏子春秋》②，详哉其言之也。既见其著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至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轶事③。

管仲世所谓贤臣，然孔子小之④。岂以为周道衰微，桓公既贤，而不勉之至王，乃称霸哉⑤？语曰“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⑥。岂管仲之谓乎？

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成礼然后去⑦，岂所谓“见义不为无勇”者邪⑧？至其谏说，犯君之颜，此所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者哉⑨！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⑩。

【注释】①吾读管氏句：管氏，指《管子》书，这里所举《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皆《管子》中篇名。②《晏子春秋》：书名，作者无考，旧题晏婴撰，共七篇。③轶事：人们不太了解的散佚细碎之事。④孔子小之：《论语》卷三《八佾篇》第二十二章载孔子对管仲的批评说：“管仲之器小哉！”为司马迁所本。小，指器量狭小。⑤不勉之至王：没能勉励齐桓公行王道以达到称王的境界。乃：却。⑥语曰云云：引自《孝经·事君章》。⑦成礼然后去：《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记载，齐大夫崔杼弑庄公，晏婴进去，抱着庄公的尸体痛哭，尽了君臣之礼，然后才离去。⑧见义句：引自《论语·为政》第二十四章。⑨进思尽忠句：引自《孝经·事君章》。⑩假令三句：假如晏子还在世，我就是执鞭替他赶车，也心甘情愿。按，司马迁罹祸，交游莫救，感晏子赎越石父于缧绁，又荐之为大夫，而有此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