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桥会盟图》中的这件事,《旧唐书》《新唐书》《资治通鉴》均有记录。
《新唐书·太宗本纪》的记录,是这样的:“癸未,突厥寇便桥。乙酉,与突厥颉利盟于便桥。”
《旧唐书·太宗本纪》的记录,稍微详细一些,是这样的:“癸未,突厥颉利至于渭水便桥之北,遣其酋帅执失思力入朝为觇,自张形势,太宗命囚之。亲出玄武门,驰六骑幸渭水上,与颉利隔津而语,责以负约。俄而众军继至,颉利见军容既盛,又知思力就拘,由是大惧,遂请和,诏许焉。即日还宫。乙酉,又幸便桥,与颉利刑白马设盟,突厥引退。
“九月丙戌,颉利献马三千匹、羊万口,帝不受,令颉利归所掠中国户口。”
虽然有点长,但透露了更多信息:颉利可汗到了长安城外,派执失思力进城窥探虚实,并且炫耀武力,惹得唐太宗李世民大怒,一番训斥之后,将他关了起来。然后李世民亲临便桥,身边只带六骑,就敢大义凛然地指责颉利可汗不讲信用。颉利大惧,主动求和,李世民就大度地“诏许焉”。这才有了《便桥会盟图》中的那一幕。
从头到尾,李世民是既有面子又有里子,敌人不仅主动求和,而且又是献马又是献羊,还归还了此前抢掠的人口。在此次事件中的李世民,全程主导,居高临下,大义凛然,大度雍容,轻而易举地灭掉了颉利的威风。
表现完美,形象光辉。不服不行。但是,我要说的是:“李世民,咱不吹牛行不行?”
事实上,便桥会盟之时的李世民,完全不是史料中所记载的那个光辉形象,恰恰相反,他当时相当被动,相当狼狈。出现在《便桥会盟图》中的他,藏着自己的一个小秘密:他不敢打。
话说李世民是大唐帝国的第一战神,既往战绩那是逮谁灭谁啊,怎么现在不敢打了?莫非突厥人太凶太恶,吓得他怂了?
他不敢打的真实原因是,他正处于内忧和外患的两面夹击之中,而且他当时的内忧,远远大于突厥这个外患。
来看一个时间表,我们就知道李世民当时是什么样的内忧了。
武德九年(626)六月初四,秦王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杀死大哥皇太子李建成、四弟齐王李元吉,并软禁了父亲唐高祖李渊,逼迫李渊册封自己为皇太子,实际上掌控了大唐帝国的最高权力。
八月九日,李世民即皇帝位,正式成为大唐帝国的第二任皇帝。
就在这当口,突厥人来了。八月二十日,突厥进攻高陵。二十八日,突厥进抵便桥,李世民与颉利可汗在便桥见了一面。八月三十日,二人再次见面,达成便桥会盟。
通过以上的时间表,我们可以看出,当时站在便桥上的李世民,获得帝国最高权力,才不到三个月;当上帝国皇帝,也才仅仅二十一天。
最大的问题,还不在于李世民还没有把皇帝的宝座捂热,而在于他并非正常继位,而是通过血腥的政变,杀兄屠弟逼父,还杀了一大帮兄弟们的忠心部下,这才登上了皇位。
仅仅二十一天,李世民要清理反侧、整顿内务、收拾人心,时间远远不够;甚至掩埋政敌的尸体,擦干自己脸上的血痕,时间也会有点不大够。
此时的长安,朝堂上下,还不知道有多少双仇恨的眼睛在全天候地盯着他;坊间里舍,也不知道有多少张仇恨的嘴巴在黑夜里咒骂他。甚至在军队里,他也不知道有多少将士会在某一个时刻,突然反戈相向,为自己的父兄报仇。
人心如此不齐,如何敢打?
更重要的是,此时此刻的李世民,输不起。此时的突厥人,其实并不需要真的攻下长安。他们只需要给李世民一个小小的挫败,李世民就受不了,他身后的帝国就有可能出现内乱,他身边的帝国军队就有可能溃散。如此一来,整个大唐就完了。
心不齐,输不起,自然不敢打。问题是,在敌人已经兵临城下的情况下,你不敢打怎么办?只有屈辱地求和啊。怎么求和?送钱啊。这毫无疑问。
李世民决定,送钱。
如何送钱,却有讲究。如何不丢自己的面子,悄悄地送钱,让突厥人退兵、走人,这让李世民颇费脑筋。
还好,天上掉下个老熟人,可以充当“不赚差价的中间商”。谁?执失思力。(www.xing528.com)
话说执失思力他们家,都姓执失。执失思力的父亲,是执失武;执失武的父亲,是执失淹。据新发现的《执失善光墓志铭》记载,执失淹在“皇初起太原,领数千骑援接至京,以功拜金紫光禄大夫、上柱国,仍降特制,以执失永为突厥大姓,新昌县树功政碑。爰从缔构之初,即应义旗之始”。
《旧唐书·突厥传》中李世民对执失思力说的话,也印证了他们是老熟人:“又义军入京之初,尔父子并亲从我。”闹了半天,原来执失思力不仅是李世民的熟人,还是大唐的开国元勋之一。他曾与父亲执失武、祖父执失淹一起,作为突厥援唐军队的成员,在隋大业十三年(617)八月十五日与李渊父子在龙门会合,随后并肩攻下了长安。
颉利可汗当然知道执失思力和李世民是老熟人,他派老熟人来也就是为了传递一个贴心的好消息。这个好消息就是:他虽然兵临城下,但不要命,只要钱。
听到了这个消息,李世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要钱早说啊,早说就不担心了。这好办,那就“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
知道了对方的底线,接下来的问题,就只有两个了:一是付钱多少的问题,即颉利可汗到底打算要多少钱呢?二是付钱方式的问题,即如何既送了钱,又能保住天朝大国和英明君主的脸面呢?
关于脸面问题,李世民决定,和执失思力一起,演一出戏;关于付钱多少和方式的问题,李世民决定,亲自去和颉利可汗谈谈。
于是,李世民当着朝廷百官的面儿,大声责问执失思力:“吾与汝可汗面结和亲,赠遗金帛,前后无算。汝可汗自负盟约,引兵深入,于我无愧?汝虽戎狄,亦有人心,何得全忘大恩,自夸强盛?我今先斩汝矣!”然后在执失思力表示服软之后,暂时不放他返回,而是“囚思力于门下省”。
这当然是事先约好的戏码。真要杀他关他,长安有的是监狱大牢,不必关在门下省这样一个部级单位的办公楼吧?但这样一演,大唐帝国英明君主凛然不可侵犯的形象,算是树立起来了。
关了执失思力之后,李世民就到了便桥,继续演戏。这一次,他演得更出格。由于他事先已知颉利可汗的目的和底线,所以他才敢只带“高士廉、房玄龄等六骑径诣渭水上,与颉利隔水而语,责以负约”,又“上麾诸军使却而布阵,独留与颉利语”。
为什么先只带六人,后来又只留自己一人,在两军阵前跟颉利可汗谈话呢?因为他从执失思力那里已经知道,两军打不起来,自己肯定没有危险。而且,要谈价钱的话,人多了也不好谈啊。
可在表面上,李世民是多么地大智大勇啊,孤身犯险!
还是那句话: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话说李世民在便桥边激情表演,他倒是很过瘾了,可害苦了一个事先没看剧本的实诚人萧瑀,“萧瑀以上轻敌,叩马固谏”。
李世民看他没明白,又不好说穿,只好告诉这位不够级别的群众演员,“吾筹之已熟,非卿所知”,即“我要给对方送钱的事你不知道,别废话了,别拦着我,让朕上去谈判!”
最后,两人谈妥了价钱,也谈妥了顾全天朝上国和英明君主脸面的付钱方式。三十日,两人再次在便桥见面,斩白马为誓,签字,画押,付钱,走人。
这屈辱的一幕,在此后的日子里,其实一直深深地印在李世民的心底。
四年之后的贞观四年(630)三月,李靖率领唐军长途奔袭,一举活捉了颉利可汗,平定突厥,凯旋后,终于洗雪了便桥会盟之耻。李世民特地对李靖说:“卿以三千轻骑深入虏庭,克复定襄,威振北狄,古今所未有,足报往年渭水之役。”李世民说的这个“渭水之役”,就是指这次的便桥会盟。
在李世民的心中,从来就不是什么“便桥会盟”,而是“渭水之役”,是扎扎实实的两军对垒。而他在这一役中,是在对方的刀枪之下,通过屈辱地送钱,才让对方走人。这一役,他输了,他败了。虽然表面上看起来,还比较有面子。
其实,李世民在便桥给颉利可汗送钱的事,史料中也有暴露李世民的这个小秘密的隐晦的记录。这还得感谢那个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实诚人萧瑀。
看到突厥人如此轻易地就退兵了,实诚人萧瑀想不明白,于是请求李世民给指点指点:“突厥未和之时,诸将争战,陛下不许,臣等亦以为疑,既而虏自退,其策安在?”萧瑀这是在问,突厥人为什么会自己退兵呢?
李世民回答的那一番话,信息量很大:“吾观突厥之众虽多而不整,君臣之志唯贿是求,当其请和之时,可汗独在水西,达官皆来谒我,我若醉而缚之,因袭击其众,势如拉朽。又命长孙无忌、李靖伏兵于幽州以待之,虏若奔归,伏兵邀其前,大军蹑其后,覆之如反掌耳。所以不战者,吾即位日浅,国家未安,百姓未富,且当静以抚之。一与虏战,所损甚多;虏结怨既深,惧而惰备,则吾未可以得志矣。故卷甲韬戈,啗以金帛,彼既得所欲,理当自退,志意骄惰,不复设备,然后养威伺衅,一举可灭也。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此之谓矣。卿知之乎?”
本来嘛,朕要在战场上打败突厥人是很简单的,但因为突厥“君臣之志唯贿是求”,所以朕“啗以金帛”,这叫“将欲取之,必固与之”。这下,群众演员萧瑀终于明白过来了,赶紧拍马屁说:“非所及也。”
吹牛归吹牛,演戏归演戏,李世民到底还是一不留神,暴露了自己的小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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