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籍声声呼唤的这位将为大唐收复凉州的“李轻车”,就是公元799年降生于沙州的张议潮。
张家的祖上,本是长安人,“家本长安万年县”。万年县在哪?以长安城的中轴线朱雀大街为界,西为长安县,东为万年县。换句话说,张家所在的万年县就在长安城城墙之内,他们家原本就是正宗的首都人。后来,“子孙因官,寓居沙州,遂为敦煌人也”。从长安到偏远的沙州做官,张家遂成当地世家大族,“世为州将”。
在沙州陷落以后,由于张家在地方上名门望族的身份,迎合了吐蕃利用地方势力经略敦煌、安定民心的统治政策,加之张议潮的父亲张谦逸笃信佛教,又迎合了吐蕃贵族的宗教信仰,所以张谦逸马上受到了吐蕃王朝的重用,升任大都督。这一职务,已相当于唐朝的沙州刺史了。
史籍这样称赞张谦逸:“高祖谦逸……高踪出俗,劲节冠时,誉满公卿,笑看宠辱。属以羯胡屯集,陇右陷腥俗之风;国耻邦危,尘外伴逍遥之客。”所以,到张议潮出生时,沙州已经被吐蕃统治十九年之久,而他的父亲张谦逸已经是吐蕃任命的当地高官了。
张议潮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从小接受的自然就是吐蕃统治下的教育。他自幼受家庭熏陶,信奉佛教,后来还进入佛寺,接受寺学教育。在这期间,他学习了吐蕃文字,还有了一个吐蕃名字“赞热”。作为虔诚的佛教徒,他拜高僧法成为师,还经常用汉字和吐蕃文字两种文字抄写佛经。就这样,张议潮度过了自己的青年时期。
后来,张谦逸作为沙州的大都督,得到吐蕃中央政府接见的机会,陪他同去的就是张议潮。可惜的是,张谦逸由于水土不服,病逝于这次召见的途中,悲伤的张议潮扶灵返回了沙州。合理的推测是,张议潮返回不久,应该是在吐蕃统治者的认可下,继承了张谦逸的职位,也成了大都督。一直担任到他五十岁,即发动起义、光复沙州的公元848年。
可惜的是,此时此刻,那位写诗声声呼唤唐朝“李轻车”的张籍,已在公元830年前后去世,他未能见证自己预言的实现,也未能亲睹张议潮收复河西走廊的风采。
唐朝大中二年(848)三四月间,“阴结豪杰,谋自拔归唐”的张议潮,开始发动起义,“众擐甲噪州门,汉人皆助之,虏守者惊走,遂摄州事”。史书中描述张议潮起义收复沙州全城的过程,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光复沙州之后,张议潮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当然是备战,“缮甲兵,耕且战”,既要防备吐蕃军队的反扑,同时也要准备光复瓜州、伊州,甚至凉州等其他战略要地;第二件事就是派出使者,与唐朝中央政府取得联系,最好能够得到政治、军事等方面的增援,哪怕只是声援。
考虑到沙州与长安之间,不仅路途遥远,而且已被吐蕃守军阻隔多年,前去报信的使者很可能是“九死一生”,于是张议潮派出了十路使者,秘藏十份同样的表文,“皆操梃内表其中”,向长安进发。
结果正如张议潮所料,十路使者果然“九死一生”:九路使者不知所终,下落不明,只有僧人悟真带队的一路使者,在经过了整整三年的跋涉之后,才在大中五年(851)二月,绕道今天的内蒙古自治区,抵达了天德军。在天德军防御使李丕的帮助下,悟真等人终于抵达了长安。当时的皇帝唐宣宗李忱,这才又惊又喜地知道了沙州光复的讯息,知道了大唐帝国在千里之外还有张议潮这位大忠臣。
使者一走就是三年。这三年里,张议潮收复河西走廊的战争,打得顺风顺水。大中二年收复瓜州,大中三年收复甘州、肃州,大中四年 收复伊州,到大中五年已收复了除凉州以外的十一个州城。至此,河西走廊与长安之间,张议潮与唐宣宗李忱之间,只剩下凉州这座唯一的要塞了。
于是,大中五年(851)八月,在悟真等人到达长安后不久,又一队由张议潮派出的报捷使者,再抵长安。这一次,张议潮派来了自己的亲哥哥张议潭。
这年十一月,帝国朝廷下令于沙州设置归义军,统领光复的河西走廊十一州——沙州、甘州、瓜州、肃州、鄯州、伊州、西州、河州、兰州、岷州、廓州,封张议潮为归义军节度使、观察处置使、检校吏部尚书兼金吾大将军、特进,食邑两千户,实封三百户。
朝廷封张议潮为节度使,也就是正式承认了张议潮在河西走廊的军政实权地位,确认了他的地方统治地位。也是在此时,朝廷正式赐予了张议潮《张议潮统军出行图》中所画的“神器”——旌节。同时,按照晚唐中央朝廷控制地方实权人物的操作惯例,张议潮的哥哥张议潭,在受封金吾卫大将军之后,留居长安,实为“人质”。
此后,张议潮又积聚了近十年的力量,才在唐懿宗咸通三年(862)三月,率兵七千人,最后克复凉州,使河西走廊与大唐的其他疆域连接在了一起。以此为标志,西尽伊吾,东接灵武,得地四千余里,户口百万之家,六郡山河宛然而旧,河西走廊再次被打通,百年失地终于光复。
河西人民如此称赞张议潮的巨大功绩:“河西沦落百余年,路阻萧关雁信稀。赖得将军开旧路,一振雄名天下知。”《张议潮统军出行图》,也大约在此时,被绘制于敦煌莫高窟的第156窟。我们在图中所看到的张议潮,正处于一生之中的巅峰时刻。
咸通八年(867)二月,在兄长张议潭病逝长安之后,张议潮委任自己的侄子张淮深为河西军务,已经六十九岁高龄的他亲身入觐长安,受封司徒、右神武统军,并从此留居长安。咸通十三年(872)八月,七十四 岁的张议潮,在长安温暖的阳光中,带着璀璨的荣光,也许还带着对河西故地的思念,离开了人世。
盖棺定论,张议潮在大中二年突然起义归唐,这在今天的我们看来,甚至在当时的吐蕃统治者看来,都觉得不可思议。首先,此时沙州已归吐蕃统治六十八年之久了,这其间实力有限的大唐,从没有对光复河西走廊做过任何的努力,加之音信阻隔,张议潮的起义很难得到大唐实质上的增援,只能孤军作战。这样的起义,显然难度极大,并无 胜算。(www.xing528.com)
其次,起义归唐的领导者张议潮,在吐蕃统治者看来,是一个接受吐蕃宗教教育长大的,被吐蕃扶持世代做官的既得利益者;而且,他本人还拥有吐蕃名字,在与吐蕃渊源深厚、联系紧密的同时,与大唐帝国一直保持着毫无瓜葛、全无联系的状态。
要知道,在当时的河西走廊,成了吐蕃统治下的既得利益者,以致忘记了大唐的人,比比皆是。
《大蕃故敦煌郡莫高窟阴处士修功德记》记录了这个姓阴的家族在吐蕃统治下的幸福生活:“自赞普启关之后,左衽迁阶,及宰辅给印之初,垂袪补职。蕃朝改授,得前沙州道门亲表部落大使。承基振豫,代及全安。六亲当五秉之饶,一家蠲十一之税。复旧来之井赋,乐已忘亡;利新益之园池,光流竟岁。”当了官,减了税,家里多了牛羊,扩建了园林,于是这个阴姓家族不仅忘记了沦陷的痛苦,还忘记了大唐帝国,甚至忘记了时光的流逝。今天我们来读上述文字,感觉与后主刘禅那个毫无心肝的人的“乐不思蜀”,差相仿佛。
《沙州千佛洞唐李氏再修功德碑》也炫耀说:“虽云流陷居戎,而不坠弓裘;暂冠蕃朝,犹次将军之列。”河西走廊沦落于吐蕃王国之手又怎么样?我李家的人还不是照样当着将军这样的大官!
张议潮本可以像阴、李两家那样,尽情享受苟且的生活,这才是符合常理的人生选择。为什么一定要向往着诗和远方,冒着生命危险起义,回归大唐呢?
更为重要的是,这年的张议潮,已经年届半百。在我们今天,这已是抱孙子的年龄了,在平均寿命不高的唐朝,更已是接近生命终点的年龄了。那么,张议潮此举,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或者说,到底是什么动机,使得生在吐蕃、长在吐蕃、垂垂老矣的张议潮,突然有此惊人之举?
史书中并没有交代原因。而千年之后的我们,再来探究,当然也不可能找到最准确的原因。我的猜测是,只能归因于父亲张谦逸对张议潮兄弟的秘密教育,这才在他们心中,埋下了大唐的种子,埋下了长安的种子,才铸就了兄弟俩那一颗向往远方、向往大唐的赤心。
也许是在密室之中,父亲张谦逸告诉张议潭、张议潮兄弟,不要忘记大唐,不要忘记长安;也许是在路途病危的最后时刻,父亲张谦逸告诉张议潮,积聚力量,等待时机,一定要为大唐、为长安,献上河西走廊。
否则,我们无以解释这个让大唐又惊又喜的张议潮。从他起义归唐的整个过程来看,张议潮显然不是临时起意的,显然不是心血来潮的,而是蓄谋已久的,而是一以贯之的。他有此表现,最大的可能,就是父亲张谦逸从小培养的。
后来的史实,似乎证明了我的猜测,证明了张谦逸家庭教育的成功:张议潭、张议潮兄弟,不仅为大唐收复了河西走廊,而且相继终老于大唐的长安,终老于张家的祖上故乡。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只比张议潮大十岁的李贺的这一句诗,好像是为张议潮量身打造的。虽然张议潮没有为大唐收取五十州,只收取了十二州,但大唐立国以来,武将开疆拓土可与他并肩者,屈指可数。好男儿立世,正当如是也。
穿越千年,我仿佛看到:大漠戈壁之上,漫天黄沙之中,一位顶天立地的游子,眺望着东方,捧着河西走廊十二州的版籍和一颗赤心,面向长安,面向故乡,泪流满面,长跪不起。
他,就是张议潮。
这一幕,从我看到《张议潮统军出行图》那一刻起,就长久地在我脑海中回荡,远远超过图中他那穿红袍、骑白马的英武形象。我觉得,这一幕中的他才是最真实的。
国学大师、敦煌学家罗振玉,憾于唐朝正史没有张议潮的传记,专门写了一部《补唐书·张议潮传》。他表示:“呜呼,使予得与议潮并世者,为之执鞭。”也就是说,如果与张议潮生活在同一个时代,罗振玉愿意给张议潮当马夫。
我也愿意,并且,引以为荣。
所以,请大家再仔细看看《张议潮统军出行图》。看到张议潮坐骑左右那两个牵马执辔的马夫了吗?
左边那个,如果是罗振玉先生;右边那个,就是区区在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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