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灵帝的失控统治与他的艺术专科大学

中平六年（189年）四月十一日，汉灵帝刘宏驾崩于洛阳南宫的嘉德殿，终年34岁。

刘宏本是一名正走向衰落的亭侯，因为一个偶然的原因成了皇帝。开始被外戚操控，紧接着发生了“九月政变”，宦官打倒了外戚，他又被宦官操控。他在位21年，不算太短，但看到的全是党人、外戚与宦官们如何恶斗，其间发生了第二次“党锢之祸”，他因此为士人所不容。

说到底，他只是个傀儡，很多事是宦官们一手操办的，他只是被作为工具加以利用。他曾尝试着励精图治，但根本没有用，从此他变得心灰意冷、耽于享乐、昧于朝政，以致帝国的政治更加黑暗，终于爆发了黄巾大起义。

刘宏死时才30多岁，还没有达到那个时代人的平均寿命，这与他长期的抑郁和不节制的纵欲不无关联。

和他的前任汉桓帝一样，汉灵帝在历史上的名声并不好。大家普遍认为，东汉帝国之所以灭亡，他们两个人要负最主要的责任。

中国古代有300多位帝王，昏庸的有秦二世胡亥、汉成帝刘骜、晋惠帝司马衷、明武宗朱厚照，荒淫的有后赵太祖石虎、北周宣帝宇文赟、隋炀帝杨广、金海陵王完颜亮，不务正业的有“词人皇帝”南唐后主李煜、“画家皇帝”宋徽宗赵佶、“木匠皇帝”明熹宗朱由校，等等。而能集上面这些劣迹于一身，既昏庸又荒淫、既不务正业又最能败家的，似乎只有汉灵帝刘宏才当之无愧。

史书对汉灵帝的描写可以概括为：昏庸无能，荒诞不经，贪财自私，相当另类。

汉灵帝自私贪财，除了金银财宝，他还是最关注房地产的皇帝之一。他的老家在冀州刺史部河间国，汉灵帝花钱在那里购买了大批田产，修建了不少豪宅，成为当世最著名的房地产商。

在他的影响和带动下，一批宦官和权贵也在房地产领域大量投资，最有名的是宦官首领赵忠，到处都有私宅。

而说到他的另类，是因为他的业余生活相当丰富，除了是守财奴他还是一个跨界文艺青年，一个史上最会玩的皇帝。

汉灵帝喜欢音乐、书法，诗歌、辞赋也写得不错，曾创作了《皇羲篇》50章，艺术水准可以达到专业作家的水平，《汉诗》中收录有他的作品。

他不仅自己喜欢文艺，还下诏设立了一所学校，名叫鸿都门学。这所学校不研习儒家经典，探讨的是辞赋、书法等汉灵帝感兴趣的学科，学生达千人，十分兴盛，算得上世界上创立最早的艺术专科大学之一。

在汉代太学才是最高学府，刘宏让鸿都门学的毕业生也享受太学生的政治待遇，毕业即安排工作，在职务升迁方面还给予照顾，超过太学生，很多人担任了刺史、尚书、侍中等高官。这让太学的儒生们羡慕嫉妒恨，同时也对鸿都门学的学生们给予鄙视，他们拒绝与鸿都门学出来的人为伍。

除了喜欢文艺，他还有一些个人癖好，比如他特别喜欢驴。后宫没有驴，宦官们便从外地精心选了几头驴进宫。汉灵帝爱如至宝，每天乘着四头驴驾驶的车子在宫里游玩，还亲自当驾乘员（躬自操辔，驱驰周旋）。消息传到宫外，立即引起了轰动，洛阳的许多达官贵人竞相模仿，成为时尚，致使民间驴价陡涨。

当人们以乘驴车为时髦时，刘宏又有了新爱好，喜欢宠物狗。

为讨刘宏欢心，宦官们别出心裁，把狗打扮一番，给它们戴上进贤冠，穿上朝服，还佩上绶带，拉着这些狗上朝。

刘宏看见大悦，拊掌大笑：“好一个狗官！”

这句话绝对只是就事论事，但分列左右的百官听后莫不觉得是在骂自己。

刘宏还嫌不热闹，下令在后宫修建街市，让一部分宫女嫔妃扮成商人叫卖，另一部分扮成客人（作列肆于后宫，使诸釆女贩卖），还有的扮成卖唱的、耍猴的，自己则穿上商人衣服在这个人造集市上逛来逛去，有时饮酒作乐，有时与“店主”“顾客”吵嘴、厮斗，不亦乐乎。

街市虽然是山寨版的，但肆中货物却不是道具，而是真的，并且很多都是各地搜刮来的珍宝，这些值钱的东西常被宫女嫔妃们偷走，她们经常为偷多偷少暗中争斗，刘宏浑然不知。

刘宏在西园大量修建室舍，让人采来绿色的苔藓覆盖在台阶上，引来渠水绕着各个门槛环流。渠水中种植南国进献的荷花，花大如盖，有一丈多高，荷叶夜舒昼卷，一茎有四莲丛生，取名夜舒荷。

每逢盛夏，文艺青年刘宏就到这里避暑，他挑选14到18岁之间的美女为他执篙摇橹，陪他彻夜宴饮。

暴发户、守财奴、典型的玩主、跨界文艺青年、败家子，这就是人们印象中的汉灵帝刘宏。

但其实，这只是一方面。

汉灵帝刘宏还有另一面，他还是一个改革家，这一点关注的人却不多。

汉末政治荒废已久，传到刘宏手里时早已日薄西山了。作为衰世之君，刘宏并不想在皇帝的位子上混吃等死，他也有过奋发有为的时候。汉末政治中有几项重大改革，比如“三互法”的推行、侍中寺的设立，都是他搞的。(www.xing528.com)

“三互法”主要是针对吏治的。汉代还没科举，选官靠的是推举，人为因素很强，很容易形成地方保护主义和朋党政治。“三互法”规定任官必须回避籍贯，本人不能在籍贯所在地当官。

不仅如此，官员之间籍贯上有关联关系也不行，甲州人士在乙州为官，乙州人士就不能再到甲州为官了。如果甲州人士在乙州为官，乙州人士在丙州为官，丙州人士对甲、乙、丙三州都要回避。“三互法”后来进一步严格，扩大到婚姻之家，不仅本人要回避，本人妻子的籍贯也要在回避的范围内。

不说这一套办法的科学性和可操作性如何，能想出来，就是天才。

官员的选任由三公进行，朝廷秘书局（尚书台）负责监督，但内有宦官掌权，外有豪族政治，这一套制度逐渐形同虚设，刘宏设立侍中寺并抓在自己手里，就是把尚书台的监督职责拿过来，试图对局面有所扭转。

至于鸿都门学的设立，也并非满足一个人的爱好那么简单。按照刘宏本人的想法，这绝不是一所艺术大学，而是后备干部培养基地。朝廷培养后备干部的地方原是太学，太学生一毕业即可以作为郎官进入朝廷公务员的行列，或者到各地任职。刘宏规定鸿都门学的毕业生和太学生一样可以当官，文凭比太学生更吃香，在职务晋升中能得到更多照顾。

鸿都门学，其实就是刘宏的黄埔军校。

吏治除了选官，还有惩贪，这方面汉灵帝也有过行动。

当时老百姓编了很多顺口溜，把一些贪官污吏的丑事编进去到处流传，也传到了宫里。刘宏听了很生气，让三公牵头去查。三公中太尉许戫、司空张济本身就是宦官的人，司徒陈耽虽然正直，但孤掌难鸣。清查结果出来了，一共26个人上了贪官榜，但这些都是清正廉洁、不肯与宦官合作的人，而应该在这个榜上的反倒一个没有。

陈耽愤怒了，直接向刘宏上书揭露事实真相，与陈耽同时上书的还有朝廷参事室参事（议郎）曹操。曹操在上书中认为，三公府拿出来的这个名单，纯粹是颠倒黑白，是放了鸱鸮而囚禁了鸾凤。一些榜上有名的官员也跑到宫门外上访，反映清查活动弄虚作假，刘宏下令重查，调查结果确实把鸾凤当成了鸱鸮。

刘宏申斥了许戫和张济等人，对这26名官员重新安排了工作。

所以，如果说刘宏完全是个混日子的皇帝，在一定程度上来说，是错怪他了。

至于最让刘宏受到诟病的卖官鬻爵，这其实也不是他的发明。

早在汉安帝、汉桓帝时卖官鬻爵就已经有了，并且形成了制度。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国库已经一贫如洗了。庞大的军费开支、官员的薪俸、后宫的开销，都是刚性支出，哪一项都不能少。但两汉时期社会财富逐渐向豪族聚拢，朝廷的财政极度窘迫，形成了田野空、朝廷空、仓库空的“三空之厄”。

汉武帝那样的强势帝王可以通过盐铁专营等一系列垄断工商业的政策增强朝廷收入，同时打压豪强士族，使问题得到解决。但强人之所以叫强人，就是因为他们只偶尔才出现一个。东汉中期以后，朝廷对豪强士族的优势就已经不复存在了，已经没法直接向他们要钱，只能通过借租税、减官俸等形式温和地“借钱”，卖官鬻爵跟这些差不多，也是一种“借钱”的方法，目的是扩大朝廷的财源。

刘宏延续了前朝的做法，只是他扩大了卖官的范围，最后连三公九卿也卖，卖官的钱也没有交给国库，而是进了自己的小金库，所以被诟病得最多。

制定“三互法”、设立侍中寺、开办鸿都门学以及惩治贪官，背后的真实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抓权。

刘宏也想当一个手握大权、有所作为的好皇帝。可惜的是，他虽然是个皇帝，却孤掌难鸣。党人们不信任他，宦官们欺骗他，他的改革措施不是虎头蛇尾就是无法推行，像“三互法”，不断有官员给他出难题，说限制太多条件合适的官员实在挑不出来了，有的州郡长官久缺不补。

刘宏也知道宦官们干的种种丑事，但离开宦官他就更玩不转，还得紧紧地依靠着宦官。

现在，汉灵帝刘宏死了。

帝国少了一位文艺青年，桓灵时代也结束了。

桓灵时代确实算不上一个光明的时代。这个时代，宦官当权，奸臣阻道，正义得不到伸张，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这个时代，民族矛盾尖锐，土地兼并严重，变民频起，国家风雨飘摇。总之，这是一个黑暗的时代、一个恐怖的时代，但它也是一个孕育新时代的时代。

作为这个时代的两位掌门人，汉桓帝刘志和汉灵帝刘宏确实不够称职，他们没有带领国家走向振兴，没有使正义得到弘扬，反而一次次亲信小人，压制贤良。他们自己生活奢侈，大起宫殿，安于享乐，为了聚敛财富，他们不仅加重赋税，还推行了卖官制度，使吏治彻底崩坏。

但是，他们的内心又充满了太多的无奈。从登上皇位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开始被别人操纵，没有亲人，没有真正的亲信，他们生活在没有亲情、没有安全感的皇宫里，时刻提防宦官，提防外戚，承受着党人的不理解和人民的埋怨。

在权力的争夺战中，他们学会了平衡术，小心翼翼地平衡各派之间的势力，借助一派力量打击另一派，没有永恒的同盟，只有不断增加的敌人。生活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他们都是在30多岁的年龄离开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