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里亚引发红头阿三不满

二楼以上的居民大多是白俄。他们好像都有一定的社会地位，生活也很富裕。我家自从父亲过世后，经济发生困难，于是楼上的白俄邻居们就常常将他们烤面包切下的边角料送给外婆。记得他们都是在下午将一个长方形的金属托盘递给外婆，外婆将盘里的面包收下后，再将托盘还给他们。然后，外婆用钢精锅将面包烧在咸菜汤里，有时候还会加上他们送的调料，做成中西合璧的一餐，给我们当晚饭。总体来说味道还可以，就是常常会嚼到苦味的胡椒粒，我们也只好皱着眉头往下咽。

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我刚醒来，就看见房门开了，门口站着两个刚搬来的白俄男孩，他们用上海话对我们热情地打招呼：“侬好！”我们姐弟三个也回答他们：“侬好！”他俩一听我们的回答，竟然更高兴了，不断地说“侬好”，我们也只好不断回答“侬好”。就这样，我们认识了。

那是两兄弟，哥哥叫柯里亚，与我同龄。弟弟叫阿辽格，小他两岁。柯里亚瘦，个子偏高，阿辽格显得比较壮实。柯里亚还有一个特点，与我一样，喜欢画画。我爱画中国古代英雄，比如《三国演义》《水浒传》里的人物，表现的是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场面。而柯里亚画的是现代战争，主人公戴着军帽，穿着军呢大衣，使用的是火炮和步枪。令我感到惊讶的是，他画的步枪比我通常见过的长许多，而且一律上刺刀，刺刀与枪口的距离也很大。我后来看到有关第一次世界大战和十月革命的电影，那时候的军人都是背这样的步枪，才知道他画的都是40多年前的人物，是他的父辈或爷爷辈的故事。

柯里亚虽然与我一般大，那年还不到9岁，但因其特殊的家庭背景，使得他知道的东西要比我多很多。有一次，他在一张纸上画了一颗大炸弹，炸弹身上画了个大写的“A”，柯里亚用上海话对我说：“迪格叫原子弹，日本人就是吃了原子弹才投降的。”这与我以前听到的是苏联红军打进东北才迫使日本投降的说法不一样。接着，柯里亚又很让人诧异地说：“要消灭上海，四只原子弹就够了！”我着实吃了一惊，但心里还是很相信他的话。(www.xing528.com)

我们家隔着后院墙是大昌印染厂，厂门口开在长阳路上。门卫是两个缠着头巾的印度人。他们身高体胖，满面虬须，晚上就睡在门房间里，打鼾如雷鸣一般，我们整栋楼的居民都能听见。为这件事我们楼还专门派了代表去交涉过，但他俩鼾声依旧。一天晚上，柯里亚一脸坏笑，说要去“搞”他们一下。我们绕到长阳路上的工厂门口，在门外挑衅，喊道：“阿三，老鹰来了！”过去租界的印度巡捕头缠红布，一说话大多用“I say”开头，所以上海人送了他们一个雅号“红头阿三”。又因印度巡捕常仗着身份比华人高，总在马路上训斥市民，上海人心里不服，就用“阿三，老鹰来了”来挖苦他们。“老鹰”即老英，意指你们也不过是生活在英殖民地的人，有什么了不起！起先，两个印度人听不懂中文，朝我们挥挥手，转身把铁门关上了。

接着，柯里亚走上前对着铁门上的小窗，说了一句外语。这下那两个印度人勃然大怒，打开门冲了出来。我们见状，撒腿就逃。柯里亚跑得快，逃上楼就躲了起来。两名印度人在楼下骂骂咧咧，发了一通大火才离开。我猜，柯里亚也许是用他们能够听懂的语言表达了那个意思，伤了他们的自尊心。其实，那些矛盾都是由殖民统治者造成的。好在一切很快就结束了，那两名印度门卫不久便回国了，从此，我们再也不会被那雷鸣般的鼾声吵得无法安睡了。

与柯里亚张扬的性格不同，他的弟弟阿辽格比较憨厚。他总是跟在哥哥后面，不太说话。但阿辽格偶然也有闹情绪的时候。一次，大约他的母亲错怪了他，他感到非常委屈，嘴里不断嘟囔着：“巴切姆（为什么），巴切姆……”接着，他竟然失踪了。全家人拼命地找，我们也帮着找，最后发现他坐在院子的一个隐蔽角落里，满脸抹着泥土，嘴里塞满了石子。小家伙竟用这种自虐的方式，默默地来表示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