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传：潮式月饼口感独特，亭阁建筑壮丽

潮州人把中秋节过成了一年最好的时光，轻松惬意，笑语欢声，了无挂碍，无有除夕日一年将逝的急迫匆忙，春节降临了期待一年好运的盼望祈祝，元宵筹谋开张大吉耕种劳作的分神用心，清明祭祖追先的忙碌思念。中秋乃一个最是清闲的节日，人人面上挂笑，个个月下吹风。

中秋之夜，月儿最圆最亮，适合家家团聚赏月，潮州人坐下来，在天井外埕抬出八仙桌，摆上五果、糕点、饼食、茶叶、芋头、芋卵，再用枫溪的古彩薄胎细瓷瓶，装小半瓶水，供上一支两支从莲缸里折下来的含苞欲放的白莲花，一碟两碟从庭树上摘下来的白玉兰、茉莉花。素月馨花，油灯蜡烛，把一家人聚齐，谈天赏月，这样中秋就过得富有节气，过得具有仪式感。

所谓仪式感就是拜月啰。潮州人称拜月为拜月娘，月属阴，叫太阴娘，潮州民间管它叫月娘。

潮州水果多，中秋时令，应时的水果，有蜜柚、红柿、黄柿、石榴、龙眼、油甘、番梨（菠萝）、林檎、杨桃、莲雾、香蕉、白饭桃、青皮梨，等等。五果就是在应时的水果中，任选五样，各家各户，各按喜欢的口味吧。但是蜜柚，总是少不了，蜜柚个大，青皮柚、黄皮柚，都是柚皮油滑光润，上尖下肥，样子好看可爱，用红纸剪一个红双喜贴上去，满桌皆是喜气洋洋。

拜月娘都交由姿娘和侬佳负责，成年男子少有参加叩拜。潮州人叫女人为“姿娘”，叫小孩为“侬佳”。李宁圃有一首《潮州竹枝词》，词曰：“销魂种子阿侬佳，开幞千金莫浪夸。高卷篷窗陈午宴，争夸老衍貌如花。”清张心泰《粤游小志》里，曾解释曰：“潮州六篷船呼幼女曰阿侬佳，呼婿曰老衍。”其实，潮州人不管幼女、幼男，若用潮州话叫，都叫“侬佳”。

中秋这日，除非出远门，若在近毗的家人，不管忙否，都要放掉手头的各事，于傍晚前返家团聚。吃过晚饭，姿娘人洗浴之后，换好整洁衫裤，便带领侬佳，摆好香案五果芋头之类，等候月娘升起。这时至拜月结束，姿娘和侬佳，都特别安详，无挂无虑。人定之后，目色（目力）会格外锐利，万里无云，星汉隐去，独一轮皓月，大人会来到外埕中心，指着皓月，对侬佳说，哪个阴影是嫦娥、哪个阴影是吴刚、哪个是玉兔、哪个是蟾宫。侬佳影影绰绰，点点头，仰望明月，十分虔诚。

皓月高挂，清辉映地，有人便会端来一盆井水，在水面轻轻地放一根针，让它浮着，这时针的下面，会出现种种不同形状的影子，姿娘人，便根据这些影子，来感知未来日子的好坏。心情好，感知的都好。

拜好月娘，差不多已是戌时亥时相交，也就是夜间9点或者9点1刻左右。此时热气全消，清风徐来，夜凉惬意，一家人大大小小，就在外埕竹椅、条凳坐下，掰柚，掰水果，剥芋，食朥饼、云片糕、酥糖、豆方、豆条、绿豆糕、芝麻糕、朥糕、冬瓜册，配红泥炉、薄锅仔、榄核炭、风炉扇烧水冲泡的工夫茶，配用冰糖、冬瓜册冲泡的莲花水。无事在心，无牵无挂，大人慈爱，小孩欢乐，全不知时已夜阑。

朥糕、朥饼，是潮州糕点饼食中的上品，朥其实是“膋” 的音误，两个字潮州音都是“啦”，“膋”本义血管脂肪，通假为动物油脂，《诗经·小雅·信南山》有句云：“取其血膋，是烝是享，苾苾芬芬。”意思是动物的油脂烹饪后，脂香四溢，不同一般。潮州人世代重视传统文化的传承，潮州方言存古较多，古字古词隐藏其中，“膋”这种冷僻字，才得以沿用至今。

明陈天资《东里志》有载：中秋节，“人家儿女，于月下设糕饼、果品、衣环之物，类月而拜，以请月姑。”顺治《潮州府志》也有记载：“中秋玩月，剥芋食，谓之‘剥鬼皮’。”糕饼中的朥饼，即潮式月饼，口感独特，别具风味，与京式月饼、津式月饼、苏式月饼、广式月饼，并称于世。拜月的芋头，则要选个大的，蒸熟之后，肉白而松，皮有裂痕者尤佳，芋卵亦是一样，须皮有翻卷开裂为佳，潮州风俗，谓之为“笑”。

隆庆二年（1568），知府侯必登莅任，他喜欢到府城下游东溪、西溪、北溪三江分叉口的江心沙洲岛游玩。岛上清静幽雅，风物非凡，北眺近山笔架，远山凤凰，江中湘子桥，江岸广济楼，天上白云悠悠，身畔帆影片片，虫声在耳，风声在襟，好一处妙境天成。他心情大爽，信笔一挥，把原来的“老鸦洲”，命名为“凤凰洲”，并在凤凰洲上最北端，筑建一座10余丈高的凤凰台。台上起有敞亮通透的亭阁，由8根檐柱和12根门柱支撑，形成一个三开间，中间高，两侧低，成三山式的格局造型。亭阁的屋面由高低不同的两个层次构成，产生了前后六面檐口，两侧二面檐口，八面出檐，八面檐花，檐口起伏，高低错落，峻峭飘逸，凌空欲起。亭阁朝北上槛有匾“有凤来仪”；朝南有匾“中流砥柱”。

凤凰台乃是一处借景赏景的典范，登临高台，举目四眺，四望皆是佳景，比之广济楼的“万峰当户立，一水接天来”，韩山上韩山亭子的“城抱江如带，天垂嶂列屏”，更是气势雄阔，风景无边。其寒来暑往、秋去春回，四时江山皆不相同，晴天雨天、阴天雾天，景致迥然有异，大雨小雨、烟雨细雨、豪雨骤雨，胜境心境，千变万化，天差地别。海阳人、乾隆进士郑兰枝作的《凤凰时雨》，吟咏的正是这里夏天乍雨乍晴、神幻莫测的时雨之境。诗曰：

凤城郊外耸层台，时雨霏霏渡水来。

云锁湘桥疑海市，烟迷笔岭忆蓬莱。

一天银竹侵朱槛，八面檐花点碧苔。

霁后山川多景色，老鸦洲上好徘徊。

侯必登之后，明清历代官宦、士绅，先后在此倡建了十相祠、凤台书院、文昌祠、龙神庙、天后宫、鲁公祠、周公祠、镇洪寺、奎阁等10多处景物，凤凰洲头，成了潮州又一胜迹。

入明以来，朝廷把禁海内迁，说成是休养生息，其实这是一种掩耳盗铃，障眼之说。朝廷画地为牢，为自己休养生息，内地还好，日子依然，沿海百姓，就彷徨无助了。后来虽然永乐朝、嘉靖朝等屡有开禁、解禁，但仍然施无定法，时不时就复禁一下，收紧一下，让人无所适从，愤恨不已。

天顺三年（1459），程乡人罗刘宁聚众举事，与官府对抗，千人之师，不断出没于惠州、兴宁、长乐和潮州府属各县。一次攻打海阳县，被潮州知府谢光，派兵打败。弘治十四年（1501），苏孟凯举义。苏孟凯原来是饶平县弦歌都凤凰村村民，以算卦卖卜为名，与其弟苏晚仔、其子苏隆，聚众山林，昼伏夜出，时常出没于海阳县的各个村落，劫掠富户，甚至诛杀饶平县丞倪禄，很快发展到1000多人。副使涂升，带领潮州府的官军前往征剿，然未能获胜。弘治十五年（1502），参议冯良辅、知府叶元玉，亲自督兵，前往凤凰等地围剿，苏孟凯被杀，苏隆逃脱。而后，苏隆继续纠众与官府对抗，斗争一直坚持了8年，直到正德三年（1508），苏隆被擒，举义被剿。苏孟凯的这一次揭竿，让潮州府大为震动，遂于弘治十五年（1502），在凤凰山坂头村设巡检司，派兵驻防，以加强对山区的防御与管控。

还有人胆大包天，不单聚义，还公然打着反对朝廷的旗号，自称皇帝。嘉靖三十九年（1560）五月，饶平人张琏，与程乡人林朝曦、大埔人萧晚、小靖（今茶阳）人张公佑，在闽粤赣边界聚集各县民众共约10万人，宣誓举事。

张琏是饶平县乌石村村民，曾当过饶平县县吏，因盗窃官银被发觉，逃入山林。此时，张琏自称皇帝，号“飞龙人主”，在饶平柏嵩关筑营寨，造宫殿，开科设官，改年号为“造历”，同时分兵攻打闽、粤、赣部分州县。

这次起义，声势浩大，震动了南方三省。朝廷派提督侍郎张臬、都督刘显、参将俞大猷等，先后调集官军20万，到闽粤赣边，以及潮州一带，围剿起义军。经过3年战斗，张琏失败。嘉靖四十一年（1562），各起义军首领，先后被擒杀，无一幸免。

天启七年（1627），福建人刘香，纠众流劫潮州府，以及海丰、长乐等县。第二年四月，被官兵四面围攻追杀，刘香走投无路，赴海焚舟自杀，其家属60多人及部下1000余人，四下星散，逃亡到外地投军。

崇祯五年（1632），海阳县丰政都（今丰顺县）人张文斌，聚集几千人起义，占据揭阳县岐山蜡烛寨，流劫于海阳、揭阳、大埔等县。起先，还接受招安，不久，又反叛为寇。这一年十二月，总兵邓懋官带兵往丰政都捉拿张文斌，潮州知府黄日昌，海阳县令江愈敏，揭阳县令冯元飙，分兵配合邓懋官围剿蜡烛寨。第二年正月十五日，张文斌招架不住，率500多人逃跑，正月二十二日，被江愈敏捕杀。

明清之交，征战不断，纷纷纭纭，变幻莫测。时局如此，竟让很多人心态为之一变，揭竿而起，痛快一回，打赢了就是赚的，抱这种想法的，大有人在。

崇祯十七年（顺治元年，1644）正月，福建姜世英带领一伙农民，号称二万人，从诏安越过饶平，浩浩荡荡向潮州各县进兵。二月，郑芋匏带领一帮弟兄进攻潮州，被明军打败。三月，叶老祝率领几千人进兵潮州城，驻扎在韩江东岸，福建参将施福，领兵从苏山坝追至茅坑，一路斩杀掉队农民，叶老祝被擒。五月，胡尾老从归仁都（今登塘）的方向，用云梯攀城，袭击潮州，城内明军发大炮，胡尾老被击退，去返漳州。七月，姜世英无路可走，向潮州官府请求招抚，巡道叶重华假装接受，约姜世英一伙在演武厅集合。姜世英一众首领到达演武厅时，毫无防备，被当场擒斩。

其时，正是南明与清军在南线打得难分难解，不可开交。南明隆武元年（顺治二年，1645），澄海人黄海如，看准这个时机，趁着政局动荡不安，打着“复兴”的旗号，招集民众造反，劫仓库，放囚徒，毁官署，杀了举人戴星、贡生郭云龙，并拒绝澄海县令刘珙的招抚。这一年的闰六月初三，黄海如带兵攻打潮州城，知府杨球事先觉察，捕杀内应，遍城设栅，并招募街坊民众武装防卫，参将刘远指挥民兵筑营应战，黄海如败退。

这种乡村社会郁积久矣，不吐不快，遍地开花，但求一逞的造反、起义，着实让官府头疼万分，穷于应付。当其时，声势最大、最厉害的是九军攻城。明末之时，揭阳人刘公显，聚众举事，他在揭阳县南塘山建营、铸印、选官，自立国号“后汉”，改纪元“大升”，设15个大营、13个大府，其中由曾铨、马麟、马殿、马登、傅达、邱瑞、黄甲、吕忠、吕玉9个人分别带领的队伍，称为九军。在黄海如六月、七月两次攻城溃败之后，九军也觉得机会来了。

史载，黄海如斯人，原来是潮州府的一个小吏，后来到南澳岛从军，自此以后，他自以为也是行伍中的人了，且能文能武。第二次攻城的结果，却完全出人意料，潮州金城营都司龚萧钦、总兵吴六奇设伏对付他，黄海如浑然不觉，中伏后仓皇败退，还不知道是中了谁的埋伏，败得完全是莫名其妙。

九军就是在这一年的十一月初三，进攻潮州。其时城内偃旗息鼓，按兵不动，以静制动，以逸待劳，暗中观察。九军洋洋自得，节节推进，眼看就到了潮州城下了，胜利唾手可得。突然间城内大炮齐发，炸死炸伤九军100多人，九军见城内早有准备，又戒备森严，退归揭阳。

南明隆武二年（顺治三年，1646）十一月二十日，清军佟养甲、李成栋率兵从福建开进潮州城，掌管潮州的南明官员一一降清，潮州正式改用清朝纪元。随后，清兵马不停蹄，一路西去，攻克惠州，觊觎南明的最后一方国脉——广州。

南明的灭亡，最值得嗟叹的，不是清军打败南明，是南明自己内讧。广州一个皇帝绍武，肇庆又冒出一个皇帝永历，清兵大军压境，他们都没把心思放在抗清之上，而是互相叱骂，互相火并，互相攻伐。可叹明朝已经退无可退，两支明朝的军队，却因为双方的主子一门心思互争正统，倾巢而出，对峙三水。广州城防空虚，一切皆成定局。

十二月，进占潮州的佟养甲、李成栋，一面利用原明朝潮州府、惠州府的印信伪造文书，派人矫装前往广州向绍武帝报告惠、潮两府平安无事，一面于十二月十五日，精选17名骑兵假扮商人，另外派部分精兵化装潜入接应，直奔广州绍武帝行宫（原都司署），生擒明朝宗室王子世子共24人，绍武帝朱聿鐭与大学士苏观生自缢身亡。也有一说，朱聿鐭与明朝宗室王子世子共25人，于顺治四年（南明永历元年，1647）正月二十日，在广州双门底（今北京路）被当众斩杀。

最大的战事，发生在顺治十年（南明永历七年，1653）。此前，城头变幻大王旗，杀人犹如风吹书。几年来，先是清广东提督李成栋，于广州越秀山镇海楼发动兵变，诛杀清两广总督佟养甲，尔后在南雄宣布广东叛清附明，并传檄广东所属各级各州县，一概反清，归附南明永历朱由榔；由是，永历派肇庆巡道李光垣来潮州任惠潮巡道，调南宁知府凌犀渠来任潮州知府，怀集知县桂岳改任海阳知县；桂岳莅任之后，弗忍潮州总兵车任重的部下胡作非为，责之罚之，并得到道、府二级长官的支持，车任重记恨，遂借口在开元寺聚会议事，借机在席间，杀死李光垣、凌犀渠。

车任重这个人，是明朝末年，于归善（今惠阳）县加入举事的农民队伍，后受到清廷的招抚。其蛮横杀死惠潮巡道、潮州知府之举，令人愤然。不动声色的李成栋，密令部将郝尚久，带兵前往潮州袭击车任重。郝尚久亦是行伍之中，有计有谋之人，其时郑成功正在福建与清军激战，郝尚久假称援闽助郑，于除夕日把队伍安排在潮州城南门外崇福庵休整。初一这日，郝尚久整好冠服，入城拜会车任重，及后，车任重到南门外回拜，郝尚久趁其不备，捆而缚之，将甚斩杀。随后，郝尚久被李成栋重用，任命为潮州镇总兵。

就在一次次的尔诈我虞，左摇右摆之中，郝尚久镇守的潮州城，亦经历了南明、清、南明的几次轮回。顺治九年（南明永历六年，1652），潮州揭阳人，南明东阁大学士，兼礼部、兵部尚书郭之奇，策动潮州反清复明，《潮州志·大事志·清》记载曰：“九年，明大学士郭之奇策动全潮反正，以应西师。” 当其时，郭之奇在永历政权中，负责联络广东、广西抗清义师，此次策动全潮反正的方略，包括：策反郝尚久反清归明；集义旅以应“西师”；联络恩平、新兴（今台山）、阳江一带据点的王兴所部，以抗击清军；撮合肇庆、广州、惠州、潮州合力大举。

所谓“西师”，实乃原张献忠大西农民军的余部，在张献忠战死后，由其部将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带领，由四川进入贵阳，不久进入云南，并经营云南以作根据地。鉴于当时的形势，大西军决定联明抗清，拥戴永历政权，复由云南而入贵州，开赴西川、湖南抗清前线。尤其李定国部骁勇善战，收复了湖南大部分州县，又收复了广西全境，这在南明史上，堪称空前。接着李定国又挥师广东，接连攻克肇庆、高州、廉州、雷州，与郑成功遥相呼应。在这种形势下，郭之奇拟定的“以应西师”方略，是完全有可能实现的。

此时，清朝在广东尚立足未稳，如不内讧自残，南明的兵力，也足可观。郝尚久遂响应郭之奇的号召，在金山顶上构筑营寨，密谋反清。其时，清巡道陆振芬曾密报曰：“近尚久深沟高垒，调集四面土官，勾引郑寇入潮阳、揭阳二县。”李定国攻入广东的消息传来，郝尚久认为时机已到，立即起而响应。顺治十年（南明永历七年，1653）三月二十二日（一说十五日），郝尚久拘捕清廷设置的惠潮巡道陆振芬（一说沈时）、潮州知府薛信辰，以及普宁、澄海、揭阳、饶平等县知县，任命李信为潮州知府，还委任了其他的地方官员，派使者与李定国取得联系，着密使请郑成功出兵，并下令军民解辫裹纲束带，自称新泰侯，同时采用永历年号，改官署，集年饷，在山顶凿井、储粮、备军械，巩固金山营寨。郝尚久的反清复明，令原来连成一片，相互呼应的广州平南王尚可喜与福州的靖南王耿继茂，东、西交困，处境被动。

闰八月十三日，清靖南王耿继茂、靖南将军哈哈木，统领10万满汉军队以及1700名奉调来援的南赣地方杂牌军，收取潮州府属各县之后，杀到潮州城下，围攻郝尚久。这时，郝尚久派往各县的队伍，都已退回城内，史载：“郝尚久所遣攻各邑兵，皆退回据守。”坚持了一个月，郝尚久几次派人向郑成功求援，郑成功惮其屡屡反复，本拟不伸援手，翼将周全斌劝他，所以郑成功着北镇将领陈六，御统五镇，先入揭阳港观望。援师行动缓慢，当船行到南澳，听到潮州城已经于九月十四日（一说九月十三日）陷落，陈六遂返航。

当其时，郑成功的兵力，自称有数十万，史家言，这可能有所夸张，但在十万以上，殆无可疑，且郑氏拥有大小战船上千艘，机动性很强。其兵力部署，每镇为500人，此番援潮的五镇，不过2500人，杯水车薪，只不过虚晃一枪，做做表面文章而已。

顾诚的《南明史》载曰：“郑成功对广东潮州地区一直非常重视，这是郑氏家族军粮的主要来源地。”“他的意图却是希望把潮、惠地区据为自己的粮饷、兵员的补给地，而在郑军与永历朝廷之间最好是留下一片清方管辖区，打掉这座隔火墙对郑氏集团不利。”呜呼，由是，整个战局的失败，业已注定。

九月十四日这天，攻城的清军兵分两路，一路用巨炮攻打西门、北门，一路渡韩江由东门登城，郝尚久的部下王安邦开门接应。其时，天下大雨，江水暴涨，城内一片混乱。清兵大举入城，郝尚久抵御不住，与其子郝尧，在金山寨山顶，那口深数十丈，宽逾丈许，汲水可供万人之用的巨井，投井自尽。眼见郝尚久、郝尧相继投井，耿继茂仍心有不甘，命捞取而戮其父子尸体，并纵兵大肆屠杀，血洗潮州城。史书记载曰：“纵兵屠掠，死者约十万。”

清兵掳掠成性，掠卖妇女更是惯例。屠城之中，妇女的受害，最为酷烈。潮州城内被掳者中，有丘恭、赵玑姑嫂。坊间相传，丘恭，海阳人，赵家媳妇，能诗。顺治癸巳（1653）城陷，被俘北去，过龙川通卫驿官梅阁，以泪和墨，题诗于壁，其诗凄断欲绝，乃血泪写成。其《官梅阁题诗》曰：(www.xing528.com)

十日离乡音已稀，愁眉生怕送残晖。

天涯破镜知谁在，塞外悲笳去不归。

望到故山心化石，听来杜宇泪沾衣。

五更画角城头月，吹落旗亭促马飞。

诗壁之下，又复跋之，跋曰：

妾凤城赵家妇也，命薄罹难，虽死未遑。旅次残魂，庶祈灵于雁使，蚤镜于鸾班；血洒官亭，见者怜之。

次日，其小姑赵玑继至，见壁上诗，知出自其嫂之手，更觉得悲从中来，几不能自已，旋次韵续于其后。其作《和题壁次韵》诗曰：

分明笔仗影依稀，惊阵啼鸦散夕晖。

去国竟成千古恨，抱琴共应九泉归。

才高柳絮余香渖，命薄桃花卸舞衣。

泪眼相逢何日事，一声鼙鼓各魂飞。

下亦有跋于壁曰：

儿与嫂，共笔砚者四载矣，癸巳城陷，被俘至此，见壁间诗，知出嫂手。嫂乎嫂乎，儿和在斯。倘嫂一日生，重过此地，再见泪笔，儿死犹生矣。

诗中的“桃花”，指的是桃花夫人，即史书上载的息妫，春秋时的息侯夫人。楚文王听说她美貌绝伦，于是动念，灭掉息国，把她抢来作自己的夫人。“卸舞衣”，乃沦为战俘而结束歌舞生涯。息夫人亡国被俘，尚立为君夫人，而姑嫂被掠，只能被卖去做婢做妾，惨兮！

此次城陷，妇女死事者尤夥。史载，太仆卿辜朝荐之女辜兰凤，嫁贡生夏含曜，癸巳城陷，凤恐受辱，自经死，著有《啸雪庵易解》二集。龙溪溜陇乡郭邦璿之妻蔡氏，四川道蔡御史锜的长孙女，亦以苦节自励，九月十四日听到郡城陷落，泣曰：“吾家距郡城六十里，寇将至，奈污辱何？”这一夜，哀谢所生及姑氏恩，投于井死。诸生陆光第的妻子陈氏，城陷，其惧受辱而赴井，不死，又引刀自裁。大宗伯黄锦长子的侧室吴氏，亦在这一日赴井死。而文学黄高标的妻子林氏，城陷之后，惧怕罹难，护姑絜孤远避，食贫孀守。城陷后能“护姑絜孤远避”，真能干非凡，也是极为罕见的幸存者。

男子死节者，亦大有人在。陆宽的长子陆应奎，由副贡领崇祯十五年（1642）乡荐。应奎渊博善文章，犹通世务，山河改色，便掩关治学，不再闻户外之事。清顺治六年（1649），被强行任命为兴宁教谕，两年后找了个理由，回到潮州。郝尚久反正，陆应奎亦参与其中，事败，则含笑死之。户部主事林佳，是大理寺卿林熙春的儿子，城陷之后，清兵找上门来，林佳抱着乃父林熙春的灵柩，历数清兵罪恶，慷而慨之，詈骂而死。

曾参与筹谋反清复明的前朝遗老，兵败之后，隐匿、逃亡，藏身山间水边，亦被穷追猛打，倾家荡产，几不保命。像这种杀掠劫抢，敲骨吸髓，狠命勒索，清兵美其名曰输饷劳军。潮州后八贤之一、崇祯元年进士、保宁（今四川阆中）府知府、福建福宁道巡道梁应龙，明亡之后，弃官归梓，住在东津。这次避兵，只带着一个小厮，漂泊流亡到了饶平平溪山里，境况凄凉。幸亏还借吴六奇之力，输资捐财，饷劳清军，才得以保全眷口家业。

协谋举事的崇祯礼部尚书黄锦，逃匿到海阳河内桂坑荒山野岭中人迹罕见的乱石埠，拣一堆山涧溪畔的乱石洞穴栖身，还不忘苦中作乐，将洞穴命名石庵。荆棘铜驼，遗民零落，黄锦的遭遇，与梁应龙何异。饶平县方志《人物·黄锦》中有载曰：

清兵入城，家属或殉、或缧、或散亡，财物尽被掠夺。事稍定，靖南王耿继茂始著其家输饷劳军，释放囚系，许逃者归家不问，已幸匿免。惟所有鳖埠、龙溪、鸥汀各处庄园，概鬻以抵赎，存者极鲜。越明年冬，诸孙稍集。

清兵如此心狠手辣、勒逼朘剥，且以家人生死相要胁，城中官宦世家，何尝不是一样遭遇。

马发守潮州，元军屠城，郝尚久反清，清军又是一次屠城。哀哉，两次遭遇屠城，这在中国的城市中，少之又少。有史可鉴，癸巳屠城之后，城内惨不忍睹，一片狼藉，但见尸首，不见人迹，但闻风声，不闻人语，但见雨滴，不见泪滴，受难者十万众矣。《潮州志》有载曰：“清兵既退，西湖主持僧德海，及义士钟万成，敛尸瘗之西湖山，曰普同塔。”《西湖山志·普同塔》也载之云：“依浮屠法，聚而焚之，以其余烬瘗于塔内。”《潮州志补编·古迹志》也载曰：“而瘗是者，则为十余万尸之骨灰耳。”

乾隆《潮州府志》曾记载海德和尚，其曰：

海德，饶平人。俗姓萧，幼剃发修真于揭阳观音堂。丙戌（顺治三年，1646）海贼陷揭阳，积尸数万，海德收而瘗之，作同归冢于旧教场。癸巳郡城破，横尸遍野，又与义士钟万成，收遗骸十余万，作普同塔于葫芦山。”

雍正《揭阳县志》，也记载了钟万成其人，曰：

钟万成，在城人，精于岐黄之术。顺治癸巳郡陷，同僧海德，收骷骸十余万，择湖山石岩之左埋之，为普同塔。

葫芦山普同塔在西湖山南麓，面对碧水，背倚青山，紧挨南岩。塔高3米有余，六面七级，塔前石碑，一人多高，镌“普同塔”三个大字。塔外之围屏，左右有联，合曰：“逝者如斯夫；掩之诚是也。”此墓联为集句联，左联出自《论语·子罕》，右联出自《孟子·滕文公上》。邑人王师愈，曾作有《普同塔》诗凭吊，诗曰：

孤塔斜阳里，西湖曲水滨。

但知心有恨，不辨骨何人。

浩劫城真洗，荒涂草不春。

伤心重觞起，有宋景炎民。

1989年10月，在修复浪西楼（贾岛《寄韩潮州愈》云“一夕瘴烟风卷尽，月明初上浪西楼）时，久已填平、不见踪影的郝尚久、郝尧相继投井的那口大井，被意外发现，井口宽3.8米，井围12米，有青砖叠砌的井壁深18米，底下尚有泥土淤积的井壁未有砌砖，工人怕塌陷不敢清淤，未知还有多深。此井所在的位置，在金山北阁的山巅，浪西楼前矣。

北阁矗立的这段金山，为全山最险，巉岩突兀，俯视韩江，宋代子城的城墙，至今依然雄踞山上，凌风听涛，棱角分明。史书有载曰：

“北阁”，在金山东，有石跨城，特崎河干。明嘉靖中，巡道江汇，镌“青天白日”四字于其左，摩厓正书，大径尺许，旁小字直书。按：江汇，江西进贤进士，嘉靖十二年（1533）任岭东兵备道。清顺治间建阁。康熙中，知县颜敏文又镌“砥柱”二字于阁后。阁旧悬佛灯，江船往来，掩映如画，为郡城八景之一。乾隆中，巡道康基田葺之，名“韩江楼”，其下为“长寿庵”，亭有石级回环，幽深如洞，上通杰阁，游客多来登临。

北阁最出名者，乃北阁佛灯，这是立于阁后山石之上，木杆高耸的一盏佛灯。坊间相传，夜间佛灯点明，其光灼灼，上游至归湖、头塘、赤凤，下游至浮洋、急水、江东，江上行船，艄公客旅，都可以望见，犹如一盏航标，让人心明眼亮、宽怀松懈、安然无躁。

曾有人假状元林大钦之名，作《北阁佛灯》诗咏之曰：

燃灯火自西方流，北阁慈云胜十洲。

一点星星入不见，炎凉世界此中求。

倒是郑兰枝呈奉乾隆的《北阁佛灯》诗，是真的，其诗曰：

城北烟林阁几层，琉璃座上看燃灯。

一痕隐射青天静，半点长随白日凝。

影什晨星悬古刹，光分夜月挂岗陵。

梵宫自是长明镜，照彻韩潮万象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