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方纲来到潮州,对潮州的风土民情、人文底蕴、饮食起居,大感新奇。这位历官内阁学士、左鸿胪寺卿的大官,是一位饱学之士,考据、金石、书法,样样精通。《清朝书画录》把他和刘墉、梁同书、王文治并称“翁、刘、梁、王”,亦与刘墉、成亲王永瑆、铁保齐名,称“翁、刘、成、铁”。他六七十岁的时候,还能在灯下作细书,每过一岁,必用西瓜子,写下四个楷字。50岁后,写“万寿无疆”,60岁后,写“天子万年”,70岁后,变成写“天下太平”。最后一年元旦,写到第7粒西瓜子,眼睛疲劳,看不清物件了,不由感叹:“吾其衰也。”不久便去世。
翁方纲在四库馆任编修期间,常常与朱筠、钱大昕、桂馥、黄易、丁杰等人去琉璃厂书肆访书,一伙文人,优哉游哉,东逛西瞧,点评臧否,乐得其所。翁方纲的金石拓本,大多就是那个时候所得。有一次翁方纲与黄景仁同游陶然亭、窑台,还为陶然亭撰写过楹联,曰:“烟藏古寺无人到;榻倚深堂有月来。” 这副楹联,就悬挂在陶然亭正面的抱柱上。
翁方纲在潮州,不仅详察了潮州儒生学习、读书的风气以及府学书院,也顺带了解了潮州的经济民生、市井日常。潮州的航运、盐业,给他的印象殊深。他欣欣然写下了竹枝词,曰:“粤船北去闽船南,船船贩得潮州盐。西来水高风又急,不敢当心挂荡帆。”这样的图景,已然是宋明以来,潮州人日常生活的即景。
宋代以降,经韩江一水贯穿起来的的粤东、闽西南、赣南诸州府,已经发展起了一定的经济往来,物通有无,货畅其运,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盐、米,就是其中的大宗。
原来,赣东南有一条古道,这条古道开启于秦汉时期,以鄱阳湖为起点,溯抚河至广昌,再融入到赣东南至闽西之间的交通孔道。宋元时期,随着闽西至粤东的交通逐渐开发,这条古道,遂又延伸到了粤东。
宋人因地制宜,在广昌登岸之后,又分为两路,可以到达潮州。一路是由广昌,经石城的驿前镇,步运到小松,再由小松用小船,运至大犹坪上岸,然后步运至福建长汀,再从长汀以小船,沿汀江运抵广东大埔,在大埔转换成大船,顺韩江运抵潮州。另一路由广昌,经头陂,步运至宁都东山坝,再自东山坝以大、小船,顺梅江、入贡江、转湘江,溯水而至会昌筠门岭,在筠门岭上岸,步运至福建武平的下坝,从下坝用小船运抵广东镇平(今蕉岭),在镇平转换成大船,顺韩江运至潮州。
长汀至韩江,和梅江至韩江,这两段是潮盐、潮粮入汀、入梅的通道。汀州在南宋绍定五年(1232),获准改运潮盐,梅江流域的梅、循二州,自古食用潮盐。汀、梅、循三州,皆处在大山之中,崇山峻岭,层峦叠嶂,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说,粮食产量之低,亘古未变。二宋交界,此处迎来了史上第二次大规模的人口徙入,粮食开始出现短缺,急需从赣南和韩江三角洲,籴入稻米,弥补不足。像志书上所载云:“嘉应、镇平,不下三十万户,一岁所受,仅备三月,必仰结于潮州。”
古人曰:“民以食为天。”悠悠万事,唯此为大。为了米、盐的运输之需,当地州府,多次组织疏浚汀江、梅江水道,凿石除礁,开拓纤夫拉纤小道,到了明代初期,汀、梅二江,运输条件已经相当成熟。
发源于福建武平洋石坝的石窟河,自北向南流入梅江。以前,河道布有阻流的巨石,舟楫不可渡也。明万历间,凿通之后,成为闽西南和赣南南下梅江的主要通道。史载:石窟河“为江西雩都(今于都)、兴国、会昌、宁都、瑞金,福建武平等埠运道”。贡江—羊角水—石窟河—梅江—韩江连成一线,自此,成为赣南、赣东出海的捷径。
江西泰和人,万历年间任潮州知府的郭子章,在一次巡视辖地的时候,就写过一首《隍夜宿》,诗云:
浐水驿前回,隍路已开。
海云随浪卷,竹月破窗来。
猿鹤时相狎,鳄鲸不用猜。
秋声飘岭树,归梦绕乡台。
诗中写到的浐水驿,即浐溪驿,在今丰顺县。从此驿往北,再过不远,便是大埔。明初在实行“海禁”的同时,对内又进行商路的开拓。当其时,广东对内的商路,分有东、西、北三条路,其中的东路,中转之地,便是当时潮州府大埔县的石上埠。史载:“凡潮、惠仕宦、商贾,赴京入闽及江浙,舟止此处输,络绎不绝。”有了韩江上游的疏浚与通航之便,明代以后,潮州,又成为了沿海与内地贸易的主要通道。
翁方纲的“粤船北去闽船南”,正是写出了明清之际,韩江航运的繁忙景象。有方家言,宋代之前,韩江流域各州各府的经济,仍是处于自给自足的封闭状态,而尚未形成一个既有分工合作,又彼此相互依存的经济区。韩江浚通之后,流域四通八达,通江达海,各地方人,福至心灵,无师自通,理所当然晓得以地理地利所宜,自然而然、自发地实行生产分工,你做你的土纸、靛蓝、山货,我做我的蔗糖、苎布、干果,这样互通有无,各得所需。正如上游的食用潮米、潮盐,反过来,上中游山多林密,盛产杉木钢铁,沿海商人渔民造船,又赖之以成。
从嘉靖年间开始,闽、粤、赣三边区域内,以韩江流域为纽带,逐渐形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经济区域。一开始,贸易中心是在闽西南的汀州府,那是一个人们走熟了听熟了的地方。历次中原人南迁,由江西入福建,就都是走这个地方。慢慢,到了嘉靖后期,韩江流域的经济中心,逐渐下移到了潮州。其中,很大的因素,是潮州的地理位置优越,当闽广之冲,各色官民人等往来,无论趋广趋闽,皆以借道潮州为便。
早在宋乾道三年(1167),潮州郡守傅自修首次筑建凤水驿,在他亲撰的《凤水驿记》中,就曾道出潮州的地利之便,其曰:“潮居广府之极东,与闽岭比壤,凡游官于广者,闽士居十之八九。自闽之广,必达于潮。故潮虽为岭海小郡,而假道者无虚日。”
《汀龙会馆志》也曾记载,曰:“汀龙二州,密迩毗连,据闽之上游,下与潮属为邻,地壤相接,且鄞汀一水南流,直通潮郡,舟楫往来,众皆称便。凡商贾贩运,托业于斯者,歌乐土焉。”《长汀县志》亦载之,曰:“韩江纵贯,闽汀(长汀)、杭(上杭)、永(永定)之出产,必经邑境后而可水运。”
这样,明清时期的潮州城,俨然已经成为广东省的第二大商业中心,仅次于广州。汇编的《广东历代方志集成·广州府部》的一则方志记载:“粤东,城之大者,自省会外,潮郡为大。” 当时,潮州城中,有所谓“不务正业”的居民10万户,“不务正业”,即对行商走贾之谓也。
不但官员、行商,喜欢从福建入粤、入潮,就是改朝换代的军队,走的也是这样的路线。明朝洪武元年(1368)二月,明兵取道水路,从福建进入广东,潮州路及所属的各县,同时归明。一心改弦更张的的明皇朝,第二年改潮州路为潮州府。也就在这一年,由通判张杰主持,把自东晋义熙九年(413)一直沿用至今的郡、州、路治,从金山脚下搬迁下来,择址在新街(今义安路头)新建知府署。
未久,新建的知府署即宣告落成。这座煌煌的崭新府署,坐北向南,就建在城央的平地,虽然不像原来的郡治那样,有后山可靠,有子城拱卫,有壕沟环绕,但气势、威仪,更胜一筹。地据城央和偏于一隅,还是大有不同。潮州府署共设有知事、同知、通判、推官、经历、照磨、检校等官廨。
慢慢,人们琢磨出了张杰堪舆功力的不凡。潮州城内,大街(今太平路)和西街(今上西平路),是两条南北走向的直街,在这两条直街之间,横亘的府巷(今昌黎路)、开元后巷和佘府街(今西马路)、开元前巷(今开元路),是三条东西走向的横街,三条横街正中,是新开辟的直街——新街(今义安路),新街从开元前巷,直直亘到府巷,这样三横加上一竖,就是个“王”字,顶上还有府署这一围庞大的建筑,就像“王”字顶上再加上一点,就是个“主”字。府署官衙,就是“主”字头上的这一点,这样执政治民,就先声夺人了。
改弦更张的事,紧锣密鼓,还做了不少。首先是改总管府为潮州卫,接着又把潮州城划为11个坊,分别命名为:承宣、宝善、澄清、制锦、甘露、华萼、春桂、名贤、顺昌、崇福、丛桂。到了雍正五年(1727),知县张士琏,又将原来的11坊,合并为7坊,这已经与现如今的街道区划,差不多了。城内7坊,曰:厚德坊(今北门直街及其东西诸巷)、和睦坊(今西门直街及其南北诸巷)、里仁坊(今府前街及其东西诸巷)、艮极坊(今竹木门街及英聚巷以北的大街部分)、生融坊(今东门直街及其南北诸巷)、长养坊(今竹木门街以南、大街东畔部分)、仁贤坊(今英聚巷以南、大街西畔部分)。
洪武三十一年(1398),广东布政使司和按察司,设岭东分巡道,驻潮州城。当其时,道台的行署,安置在金山前的宝善坊,清康熙二十年(1681),签事尚崇思,移置到城西南的名贤坊,权驻在明朝礼部尚书黄锦的别墅“西园”。
“西园”在第三街(今下西平路)灶巷尾偏南至芒巷一带,有池台行木之胜,改为道台衙门之后,其后面的街巷,就叫道后巷,或者道后。道台衙署沿用一直到20世纪50年代前期,成为粤东区委所在地,后来,又成为驻军部队的子弟学校八一学校。
永乐年间,岭东分巡道改为岭东分守道,这样,道员的职责,就从原来的偏于监察,调整到偏于行政。弘治十八年(1505),岭东分守道加兵备衔,这样,道台手中,又多了一些军事指挥权。崇祯六年(1633),当其时,鉴于倭患频仍、盗患不息,岭东分守道又添加海防兵备道关防,成为了全国极为少有的几个海防兵备道之一。
到了康熙二十二年(1683),朝廷有心加大各地巡道、守道的权限。六月,裁去了岭东分守道,另设惠潮分巡道,仍驻潮州城。究其实,不论岭东分巡道、岭东分守道,协调的都是惠、潮两府,改为惠潮分巡道,协调的还是惠、潮两府,可谓换汤不换药。史上,这一段三几百年的时期,偌大的粤东、岭东,因为撤并了循州,撤并了梅州,就是潮、惠在主政运作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广东福建沿海海盗、倭寇肆虐,警报四起,海防骚动,人心惶惶,朝野震荡。山林深处,也是贼匪蠢蠢,聚众滋事,扰掠四方,不肯安宁。俟雍正十一年(1733),或许是为了减轻潮州、惠州两府的大山边地压力,好专心致志于海防,两府共割出了5个山区县,另设置嘉应州(今梅州),潮州割出的是程乡(今梅县)、平远、镇平(今蕉岭)3个县,惠州割出的是长乐(今五华)和兴宁两县。同时,改惠潮分巡道为惠潮嘉分巡兵备道,驻潮州城。
说起来,割地分县,并不是始于雍正,而是从古至今,一直没有间断,分分合合,从来都是常有的事。战乱频仍,人口流离,百业凋零,合并在所必然。岁岁平安,人烟辐辏,百业兴旺,拆分也是理所应该。托韩江水路的通达、韩江经济带的自然形成,到了明代成化年间,韩江三角洲和韩、榕、练三江平原,物产丰富,人畜两旺,百业兴盛,欣欣向荣。人口的繁衍和聚集,经济的丰饶和富足,让官府的管治有点跟不上了。鞭长莫及,山高皇帝远,有时候会让官府感到尴尬、束手无策。从成化年间开始,潮州府便出现了一波前所未有的新置县。
成化十三年(1477),两广总督朱英,奏准朝廷,析海阳县太平乡的宣化、信宁,光德乡的州、清远、弦歌,怀德乡的秋溪、隆眼城、苏湾等8个都,新置了饶平县。为此,他亲自踏勘,最终确定弦歌都的下饶堡(今三饶镇)为县治。
明代县城的选址,有着显著的特点,就是大多从安全与否着眼。那时,人们并没有多少交通是否方便的考虑,谁都没有三天两头要上县城的情形,一般驿传,又可以用马。三饶位于群山簇拥之中,大金山在县治,其支为琴峰、将军山,远处,还有文峰、望海岭。连绵群山,将饶平县城拱卫,背面又有凤凰山作后倚,故而,饶平县城可谓是固若金汤。20世纪30年代,日军疯狂侵略中华大地,所到之处,惨无人道。原潮属各地县城,相继沦陷,然而却有一个例外,那便是饶平县城三饶,日寇始终有心无力,望而却步,不敢染指,也不能染指。
自饶平置县开始,就像河流放闸,再拦也拦不住了。 史载,嘉靖三年(1524),析潮阳县丰欢乡隆井都的三分之一,和惠来、西头、大坭三都,以及海丰县龙溪都,新置惠来县。因是滨海县,也为海防着想,县城选址在山水之间。两年之后,析置大埔。《明史·地理志》记载:“大埔, 嘉靖五年(1526),以饶平县大埔村置,析州、清远二都益之”。其时,从饶平析出州、清远两都,置大埔县,县治选址韩江左岸的茶阳,这是大山里边,一处高企岸畔的水路码头。
嘉靖四十二年(1563),析海阳县怀德乡的上外莆、中外莆、下外莆3个都,揭阳县延德乡的江、鳄浦、蓬洲3个都,饶平县的苏湾都,共7个都,置澄海县。澄海的置县,确切说,更是反映了韩江三角洲岸线外移的变化。入宋以来,由于韩三角气候温和,土地肥沃,这片全国第7大的三角洲,吸引了无数的移民,至明代,潮州已出现了人多地少的难题。为解决移民的生活出路,当时的潮州府,便倡导在沿海的滩涂地围垦造田,置县,可以管理新增的滨海农田。
当然,当海防成为要务之时,澄海的地位就尤为突出。成书于万历二十三年(1595)的首部《澄海县志》,以及成书于嘉庆二十年(1815年)的《澄海县志》,就记载曰:“澄邑居郡(潮州)东南境,山以是终,海以是始,山海之交,其形胜之大都乎。扼要害,据险阻,慎固封守,官其上者之责也。”又曰:“澄无崇冈岩洞为豺虎所凭依,鲸奔鲵跃,虞在大海。……其形胜远则石城虎跃,南澳龙翔,莲花(峰)作衣,衣襟带万顷;迩则神、龟、狮、凤诸峰枕其肩脑,东、南、西、北诸港环其嘴面。匪特沿海之重地,实属全潮之襟喉。”(www.xing528.com)
有人据之直言曰:“澄海无有高冈石洞可供盗贼盘踞,但海寇出没无常,忧患在于海上……(澄海)不仅是沿海要地,实际是全潮州的襟喉。”《澄海县志》还多处言明:澄海乃“全潮锁钥”。这也等于说,澄海是潮州府城的前哨,或者,更直接、直白一点,其作用就是拱卫潮州城的安全。“澄海”的寓意,确乎是不折不扣的“澄清海宇”、“澄靖海氛”,舍此,别无其他。
当初,澄海县城的选址,翻来覆去,选了不少的地方,最后,还是确定在原辟望巡检司旧址,有司认为,这是最恰当的。诚然,县城不比巡检司,在平原上修筑县城,必须有所规划。终于,在大莱芜岛建了炮台,扼守海口,韩江东溪(莲阳河)和西溪(外砂河),这两条直通潮州城的重要水道,有北港和南港军队把守,澄海的防务,也分成左营守备(驻蓬洲,即今浦)和右营守备(驻樟林),构成了左右两道防线。
与澄海同一年同一月置县的,还有普宁。当时,从潮阳县析出洋乌、水、黄坑3个都,新置普宁县。两年之后,第一任知县赵钺到任。当其时,新县初创,百废待兴,县署也无有着落,只好寄设在潮阳县贵屿的民舍,借厝厕身了好些年。至万历三年(1575),置县已经12年了,新任知县刘钝,方筑县城于厚屿(今洪阳),又11年后,县治才迁到厚屿。
与三饶一样,普宁县城的选址也是一个着眼于安全与否的绝佳例子。洪阳位于普宁北部,后山、崑山、黄举山、乌泥山、铁山众山矗立,形势险要,又是一个占据优越地理位置的古县城。
嘉靖四十三年(1564),新置平远县。崇祯六年(1633),又新置镇平县。至此,有明一代,潮州府共辖海阳、潮阳、揭阳、程乡、饶平、惠来、大埔、澄海、普宁、平远、镇平11县。乾隆三年(1738),海阳县丰政都因距县治较远,地形险阻,官府管治不便,两广总督鄂弥达巡视潮州,遂奏请另置一县,其时,割海阳县光德乡的丰政都,与揭阳、大埔和嘉应的部分地区,合置丰顺县,隶属于潮州府。
明王临亨编撰的《粤剑编》,记载着他自己的一次行踪。万历二十九年(1601),来到潮州巡察的刑部主事王临亨,趁着月色,登上广济城楼,望着粼粼波光中似苍龙卧水的广济桥,慨然叹之曰:“粤税之大者,无过此桥。旧属制府,用以充饷,用以克饷,今为税使有矣。”王临亨慨叹潮州府以桥作为关卡,收缴盐税、各税,实属一种创见。过后不久,王临亨也到杭州赴任知府。
和信笔挥写散文、以文取胜的王临亨不同,诗人喜欢吟咏。继王安中、翁方纲之后,丘逢甲也曾作有七言律诗《广济桥》,讲到潮州的盐。诗曰:
垒洲廿四水西东,十八红船铁索中。
世变屡新潮汐改,驿程依旧粤闽通。
五州鱼菜行官帖,两岸莺花集妓篷。
莫怪桥名工附会,江山原已属韩公。
在“五州鱼菜行官帖”句下,诗人自注曰:“潮、嘉、汀、赣、宁,食盐皆由桥分运,故曰‘广济桥盐’。又,凡腌鱼曰鱼盐,腌菜曰菜盐,每鱼、菜出,为行盐旺月。”当时,有人形容鱼、菜出,广济桥行盐之多、之忙,说在浮船上撒下的白盐,就像给桥面铺上了一层白霜。
潮州人居家过日之热衷于腌制,也与盛产白盐有关。腌咸菜、腌贡菜、腌萝卜、腌橄榄、腌凉果……潮州人把各种腌制的水果,叫做凉果;把腌萝卜,叫做腌菜脯。咸菜、菜脯,好吃至极,令人难忘。潮州人命名,多取形象,像萝卜,在潮州叫做“菜头”,花生,叫做“地豆”。咸菜、菜脯等等杂咸,腌一次可以吃一整年,凉果,腌后也能卖一整年。
对于潮州来说,有盐就有腌制。早在汉代,南海郡就已经有盐官的记载。唐李吉甫在《元和郡县图志·岭南道一·潮州》,也曾记载曰:“百姓煮海水为盐,远近取给。”宋代的潮州盐,更增广规模。由于地方收入的三分之一,来自于盐利和盐税,因此对于盐产一行,倍加扶植青睐。《三阳图志》曾有记载云:“潮之为郡,海濒广斥,俗富鱼盐。宋设盐场凡三所,元因之。散工本钞以助亭户,立管勾职以督课。盐之为利,即可以给民食,而又可以供国家用矣。小江场,岁办盐七千八百二十四引。”《志》中说的三所盐场,即官府兴办的三所官营盐场,即小江盐场(今饶平黄冈、澄海樟林一带)、招收盐场(今潮阳区东)、隆井盐场(今潮阳区南),管辖着今东起饶平,西至惠来,沿海错错落落共27栅的盐业生产。
其时,盐场的规模之大,很令人咂舌。像潮阳河浦华里的宋代盐场,其遗址面积,广达1000余亩。官盐的产量,也大得惊人,据《宋会要辑稿》记载:“(雍熙)四年(987)正月二十五日,潮州上言,有盐六十四万余石,岁又纳三万三千石,所支不过数百石。”
当其时,潮盐的运销地域,基本是按照韩江流域来划定的。《文献通考》载,宋雍熙四年(987)以前,“旧潮州有松口等四场,岁煮以给本州及循、梅二州”。
按照当时官府的规定,潮州盐主要供给潮州、梅州、循州,后来,还被批准销往汀州。而当时闽粤赣交界地区,也是潮州盐畅销的地区。王安石《虔州学记》称,汀州与赣州,为“交、广、闽、越,铜盐之贩道所出入”。这里的食盐,原由官府统配福建盐与淮盐供应,运价既高,质量又低。闽粤赣交界各地人民,普遍喜食潮盐,于是大量汀州与赣州的商人,来潮州走私潮盐,“运潮以给民食,余则发卖江贩”。
踏入南宋,出现了一种让人耳目一新的盐户——锅户。所谓锅户,也就是称呼那些敢于尝试,敢于打破官营垄断的个体盐业生产者。自此,千余年来的盐业生产,有了亭户和锅户之分。亭户产的盐称为“正盐”,一粒不留,全部为官府无偿收取或者低价收购;锅户产的盐称“浮盐”,交税之后,即可自行贩卖。史书载之曰:“正盐出于亭户,归于公上;浮盐出于锅户,鬻之商贩。”
唐乾元元年(758),海阳县置盐亭驿,这是潮州开始有盐政机构之设。宋仁宗天圣年间(1023—1031),在海阳小江,潮阳招收、隆井3个盐场,分别设置巡司,打理生产和调运;在松口、三河口、净口设置买纳场,收纳灶户盐斤,转销内地。元代潮州路扩充升格盐管机构,设置提举司,有提举一员,为从六品;小江、招收、隆井三大盐场,巡司改为管勾司,管勾司设有司令一员、司丞一员、管勾一员,专司打理产制和调运,品秩分别为从七品、从八品、从九品。明代潮州府的盐政,仍设提举司,管勾司则改为盐课司,天顺年间(1457—1464),以广济桥为盐船所必经之地,配地设管桥官,管理纳饷领引、盐场配运、掣放上桥等事项,并管理桥钞商100名。
黄梅岑《潮州街道掌故》云:
在过竹木门街不远的地方,从北向南,有一条“分司后巷”,一条“分司巷”。分司后巷,长124米,宽3.7米,原名“许厝巷”。相传明代御史许洪宥宅第于此,故名。分司巷一名“柱史巷”,巷长125米,宽4.1米,依乾隆《潮州古城地形图》注说,潮有盐务,原由府衙管理,后说“运同”于三河坝,专负责盐务,故此并建衙署于府城。不久,这个职位被裁撤,经明卫署办。清雍正四年(1726)裁改卫署,再设“运同”——清时于盐运使以下置分司“运同”或“运副”,运同即同知盐运使司事之简称——并搭住于此(柱史巷)办理。因当日盐运使分司运同于此,所以叫分司巷(此巷后面之巷由是叫分司后巷)。
黄梅岑把潮州人只知其然的两条巷名,细细道出其所以然,让人恍然大悟。原来,清初,潮州府曾在三河坝设置潮州盐运同署,总管潮桥7个盐场和29县的盐业运销。当其时,广东广西两广盐区约定俗成,在广州配商之盐,称省河之盐;在潮州配商之盐,称潮桥之盐。康熙年间,盐务一事,或由潮州知府兼任,或为专职运同,反反复复,朝令夕改,未有定制。
后来,裁来裁去,总觉得不妥,名不正,言不顺。雍正三年(1725),遂定为运同之设,秩从四品,并把运署,搬回到潮州府城。出任运同的官员,也由户部选荐,不归广东运司的调度管治。当其时有史载曰:“至若潮桥二十九埠,不在(两广盐区)六柜之列,特设运同,驻潮董理,为广东盐务一大分枝。”
清代的时候,潮州的盐业,已到鼎盛之期,原来的灶户煮盐法,已然淘汰,各盐场的产出,均为生盐而不是煮盐,也就是采用了比较先进的晒盐法。这种方法,史书上载曰:
收晒之法,先耙沙,洒水晒之。晒令咸,实诸漏中,复用水灌其上,俾淋漓下注成卤。伺天气晴朗,挹埕格中,晒结成盐。向晚晒丁,次第耙收,归仓贮存。有溢于仓,则露积高阜,用草苫盖之。
这样收晒,既节省人工,更省俭燃料,所以不用去费心提倡,灶户盐民,纷纷采用。
北宋之时,哲宗元祐元年(1086),循州人李前,来到海阳县小江盐亭当亭长。当时还不叫盐场,而叫盐亭。小江盐亭在海阳县溪南狮子山下,李前甫一上任,即集合民夫,沿溪南狮子山下至程洋岗凤岭一线,开凿了一条运河,长20里,贯通韩江东溪和北溪。运河最窄处180米,宽处达380米,过仙门关、梅州关,沿相思堤曲折蜿蜒。开凿此河,耗时14年之久,至宋元符二年(1099)十月初十,才告拓通完成。李前高兴之余,作《开凿山尾溪记》一文,刻于石碑之上,又作诗一阕,也是刻于石碑之上,诗云:“筑堤凿井又通津,神宇盐亭喜鼎新。力小但能支五事,增光更俟后来人。” 山尾溪运河开通之后,小江盐亭所产的海盐,自此可以不经凤岭港,直接从韩江转入山尾溪运河,靠樟东港入海启运,销行全国。当其时,狮子山边商贾簇拥,成了集市,李前命名为“新市”,今称“仙市”。潮州府曾在此设一驿站,曰“小江驿”。也有专家断言,北宋王安中的《潮阳道中》,写的也是小江盐亭的灶户煮盐。
南宋之时,小江盐场每年的课利,都达到10万贯以上。明代天顺年间(1457—1464),两广总督府又特在广济桥设立税厂,按一定税额,对往来的盐船抽税,作为军饷。其时,广济桥税厂的税收数额,总是高踞全省之冠。明潮州知府郭子章在《潮中杂记》就载曰:“潮州盐饷,先年,岁计一万二千两,至隆庆六年(1572),增额一万八千余两。”其中,仅广济桥税厂的商税银就有6000两,谷税银4000两。清张之洞的《抱冰堂弟子记》也载曰:清代,“潮桥盐务定章优奖,行之一年,已加课三万;次年,旧课正杂十三万尽复”。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潮桥的盐税之利,让管财之人,也是笑口常开。民国时候,财政总长兼盐务署督办周学熙,于民国四年(1915),在呈给总统徐世昌的报告书中就说:“潮桥地方为广东盐政的一大分支,居沿海八埠之一,产盐共分六场,行盐区域则有桥上大河小河及桥下各埠之分……”按周学熙的报告,光绪十五年(1889),潮桥的盐课正饷,已每年增至白银35万两;民国二年至五年(1913—1917),政府对潮桥则采取定额认饷、逐年递增的方法课税,第一年认饷74.4万元,第二年认饷81.6万元,第三年认饷94.5万元,再加借运闽盐出口课厘年约50万元,统计国课方面,因潮桥盐务而收入者,截至商包之末一年,已达140余万元。周学熙踌躇满志,在报告中云:“以视清季正饷数目,所增不可谓不巨。” 就是说对比清代潮州盐税的收入,所增何其多哉。
官方对于盐业的专卖管控,靠着发放那一纸盐引。宋代的盐引每张领盐116.5斤,明清两代,盐引分为大引和小引,大引是一引300斤,小引是一引200斤。这是历朝发给盐商的行盐运销许可凭证。盐引还分为长引和短引两种,长引销外路,短引销本路,长引一年期,短引一季度。每引单独一个号码,分正副两券,钤印后,从中间分成二券,正券交给商人,称为“引纸”,副券则为存根,称为“引根”。
运同管理潮盐,盐商行销潮盐,均独步江湖,与别的地方不同。盐商在潮州各盐场购盐之后,无论近在饶平、澄海,还是远到潮阳、惠来,自盐场出发后,经海运,都要直抵广济桥掣配,然后才可运赴各埠销售。桥以北供给嘉应州、汀州、赣州等21县的,称为“桥上埠”;桥以南供给本地8县的,称为“桥下埠”;获得户部颁发盐引的盐商,有100名以上,这些人称为“桥商”。这时,出现了一个放盐斤的镙秤的专有名词——“潮秤”,每杆秤可称重150斤,连皮络尾,可达160斤。
雍正三年(1725)起,实行运同与知府分管桥务,靠近府城的广济桥西段10墩、浮船9艘,归潮州知府管辖;广济桥东段13墩、浮船9艘,归潮州运同管治。在广济桥东岸,原来百窑村龙窑逶迤、柴火升腾的那些地方,如印子山、卧石岭、白窑村,还建有盐仓85间,作为桥上各埠配盐、转运、仓储的周转仓。在广济桥附近,驻扎有由运同分司指定的68支专业载运场盐的船队(1艘为1队),往返载运场盐,来广济桥东岸的盐仓。如此操作,既减少了盐场存盐的压力,桥上埠各路盐商,也无需自行到沿海各地调盐,只需在潮桥场,便可一次办妥手续,交接盐斤,运销到目的地,因此商人,亦无不称便。
这种以官资收购场盐,按计划疏运盐斤,也是有章可循。当时,按明朝的“纲盐制”,每号盐引,折盐300斤,或银6钱4厘,称为“窝本”,另须纳税银3两,缴公使(运输)银3两。运同分司还在广济桥上设置盘查馆一所,在江面和陆上查缉私盐。专门经销潮盐的商人,门路颇广,各有来头,不单单有当地的潮商,还有外来的广商、闽商。如广州商人,用东莞的“乌槽”船、新会的“横江”船,到潮州载盐,皆获10倍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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