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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州传:群星参斗风气开,嘉靖八才子之首王慎中

时间:2023-08-3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家人亦喜出望外,延师教示。吁嗟西风兮本无情,惨慄者自悚,衰谢者自惊。君是开国皇帝,臣是开国元勋,君臣神武,自不当说。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甫行至浙江濮州,染病身亡,年14岁。对潮州学派的承认,以及对其源流、人物的梳理,嘉靖八才子之首、泉州晋江人王慎中,当为第一人。登第而未入仕,此前、此后、此时,都是一件稀奇事。通判潮州府时,常常往来于中离山间,支持书院建设,并参与学术讨论。

潮州传:群星参斗风气开,嘉靖八才子之首王慎中

朱元璋刚刚坐上龙椅,一切都还在除旧布新,潮州府就迎来了一次空前绝后的奇遇。大明洪武四年(1371),潮州府潮阳县酉头都神泉村(今惠来县神泉镇),诞生了一位神童,姓苏名福。古郡千年,神童唯一,真乃宝贝中的宝贝。

《潮州府志》载,苏福2岁丧父,5岁还哑口无言,不会说话,“五岁不言”。一日,随祖父外出,看到路旁有一只青蛙,朝天翻仰。苏福指着青蛙,惊讶做声,曰:“此‘出’字也。” 周围听到的人,大感骇异。从此出口成章,有如神助。家人亦喜出望外,延师教示。苏福识蛙,让人们对这个五六岁的小童,感到奇异。有一次苏福跟随母亲,到北山下拾禾穗,北山驿的驿丞,专门到田垄上相探。驿丞曰“拾穗与村童”,苏福头也不抬,云“折梅逢驿使”,当时驿丞大异。

8岁的时候,苏福作咏月诗30首,题为《三十夜月诗》,这组绝句,震动了朝野,也惊动了朱元璋。其《初一夜月》云:“气朔盈虚又一初,嫦娥应事半分无。却于无处分明有,疑是先天太极图。”《初二夜月》云:“三足金乌已敛形,且看兔魄一痕生。嫦娥不是梳妆手,尽夜娥眉画不成。”《初三夜月》又云:“日落江城半掩门,城西斜眺已黄昏。何人伸得披云手,错把青天搦一痕。”农历初一至初三的夜月形象,信手拈来,贴切自然,不假他人,自家意象,妙笔天成,又浪漫空灵,虚虚实实,诗蕴自生。

苏福未到14足岁,曾作《秋风辞》一阕,辞云:

庭皋梧影动,树杪秋风起。

人见秋风悲,我见秋风喜。

彤云扫尽烟尘生,万里乾坤净如洗。

冥鸿一举横四海,霜隼孤飞渺千里。

从渠伯劳燕,零落下蓬苇。

芃兰傲霜秀苍玉,丛桂摇空喷金蕊。

从渠蒲柳姿,萧疏叹零萎。

人言西风吹人老,漆发酡颜变枯槁。

又言西风生客愁,砭骨寒心裂肝脑。

吁嗟西风兮本无情,惨慄者自悚,衰谢者自惊。

丈夫不与草木腐,安于草木同枯荣。

我愿西风常识面,年年岁岁长相见。

吹将鬓发似磻溪,快我鹰扬邈云汉。

史载,洪武十八年(1385),苏福应召上京,赴试童子科。当其时,明太祖朱元璋,标新立异,一心选拔年幼可造之材,便在南京金銮殿,亲自出题面试,苏福与大他两岁的江西解缙,一同殿试。朱元璋出对曰:“螃蟹横行通身甲胄。”解缙稍加思索,对曰:“蜘蛛结网满腹经纶。”苏福则立即应对,曰:“鸾凤高飞遍体文章。”朱元璋又出对曰:“灯明月明大明一统。” 苏福对曰:“君武臣武洪武万年。”君是开国皇帝,臣是开国元勋,君臣神武,自不当说。13岁又两个月的孩童,如此才思,让人叹服。

后来,因苏福年纪实在太小,留京不便,朱元璋遂派吏部官员、行人林鼎元护送苏福返乡,并下诏地方官,按月拨钱银廪米供养。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甫行至浙江濮州,染病身亡,年14岁。朱元璋得悉苏福病殁消息,追谥“文昭”,颁旨厚葬,潮阳知县杨智,奉诏于神泉赤山村马东山,为苏福营造衣冠冢。

在神泉镇的东南角,有一眼“海角甘泉”,据考证,是宋代时,海滩上的淡水泉眼,明洪武年间,砌成泉井,水清甘冽,时称“涂泉”。苏福为甘泉撰了一句独脚联,联语曰“抉取携而不竭,任卤浸咸蒸,独标平淡”,下联空出,留给后人对对。据说,曾国藩郭沫若等名家,均曾试着作对,都觉得无法完美对上。至今,此独脚联成700年来绝唱。

潮学成为一个学派,始于明朝嘉靖年间。对潮州学派的承认,以及对其源流、人物的梳理,嘉靖八才子之首、泉州晋江人王慎中,当为第一人。他于嘉靖二十六年(1547)撰著的《送陈员溪先生之任永定序》,开门见山,就展开阐述,其曰:“潮之学,自二杨先生首闻王阳明公之说于虔台,薛中离先生继之开端倡始,发新论于久蔽之际,伸特见于群骇之中,风传响应,讲者日多。当时东南楚、越之交,盛为王学者,莫如绍兴、吉安,独潮之风不下二郡,可谓盛矣。”

王慎中序文中所提及的二杨,即杨琠、杨玮昆仲,一门双进士,其与薛侃、薛侨、薛宗铠兄弟叔侄一门三进士,同为潮州龙溪都(今潮安庵埠)的佳话。而薛侨、薛宗铠两叔侄,在嘉靖壬午(1522)同科中举,嘉靖癸未(1523)同榜登第,这在广东乃至全国的科考史,可谓仅有。

王阳明理学,在明朝煌煌盛矣,其继承和发扬陆九渊心学,又有自己的创见和新知,聚徒阐播,发散光大,在有明一朝,其声势,业已远远盖过程朱理学。潮州人薛侃,于正德九年(1514)28岁的时候,闻讯来到南京,拜倒于王阳明的门下,学习三年。正德十二年(1517)31岁登第之后,以归侍母亲为由,不做官,又来到赣州,第二次跟随王阳明研习三年。登第而未入仕,此前、此后、此时,都是一件稀奇事。而王门精髓,已为他所尽得。

第一个把王氏新理学,传播到岭南、传播到潮州的,便是薛侃。正德十五年(1520),薛侃与杨骥(士德)、杨鸾(士鸣)兄弟和陈明德,一同讲学于潮州金山的玉华书院,对此,王阳明曾有文嘉许,文曰:“潮郡在南海之涯,一郡耳。一郡之中,有薛氏之兄弟叔侄,既足盛矣,而又有士鸣之昆季,其余聪明特达、毅然任道之器,后先颉颃而起者以数十。”“海内同志之盛,莫有先于潮阳者。”

嘉靖四年(1525),薛侃在家乡潮州桑浦山的虎山,辟书院讲授王氏理学。因王师阳明曾为其取号“中离子”,所以书院,人曰“中离书院”,虎山也被人称为“中离山”。明代学者、香山(今珠海)人黄佐,在《中离山记》中,起句就写道:“中离山之名,古未有也。其得名于时,则自中离先生始。”

当其时,中离山讲学之盛,已然达到顶峰,而其影响,也已经远远超出潮州一府,甚至远远超出岭南一方,成为南方闽浙粤赣,尤其是粤闽王门学派的重镇。中离山中离书院办学的盛况,薛侨的《中离行状》就曾有所记述,其曰:当时,薛中离“日与士友,讲习不辍,四省同志,闻风远来,至不能容,各自架屋而居”。

黄佐的《中离山记》,还讲到了一件事,早在中离书院创办之时,“当时名宦若季彭山、刘晴川诸君”,就经常“日诣离山,互相讲论”。这些外籍理学名家,对于以中离山为核心的潮学振兴,贡献亦大。

史载,刘晴川即吉安籍理学家刘魁,当时任潮州通判,以对王学的共同体认,而与季本、薛侃等,同从王阳明游,相互友善。通判潮州府时,常常往来于中离山间,支持书院建设,并参与学术讨论。季彭山即山阴会稽(今绍兴)人氏、绍兴学派的重要人物季本,当时因“言事”杵逆,由监察御史贬为揭阳主簿,对揭阳地方建设,多有出力,迁长沙知府之后,对复兴岳麓书院,建树更是卓越。

如此风云际会,可以说是中离山和中离书院之幸。初创时期,筚路蓝缕,潮学即同时受到了绍学、吉学大家的某些影响,三个学派,促膝交流,使潮学得以吸收其他学派的精华营养,从而益加厚重。

方志有所记载,当年,中离山有一个开讲的报时钟,钟壁上镌刻有一首诗,诗云:“晨昏二十四敲钟,声彻前峰并后峰。试问岩岩诸学士,已闻岂与未闻同?”表面看来,是说山中讲学声势浩大,师友济济,然细品之下,这镇日里指示讲心论性的诗训,岂无禅味?

而季本在中离山论学讲学期间,与理学诸君子,也不止一次地畅游兹山,为山中十八形胜,取名状景,颇为用心,并作《中离山十八景》诸诗,一一咏之。其序诗出手,即高调云之:“览遍离山好洞天,杖藜到处尽云烟。中离此日藏修地,应作人间胜迹传。”中离的藏修地即中离洞,是薛侃最早在山中读书的一个天然岩洞,浅浅的,高只1.7米、宽3.3米、深7米,其时,自然是山中十八景之一景矣。

闻道有先后,传道各不同。薛侃传播王阳明理学,常常独出心裁,自成体系。他特别善于深入浅出,以故事讲道理。在《传习录·薛侃录》中,他就讲了一个“除心中杂草”的故事:

他日日在花园里帮忙,浇花、除草,付出了许多辛劳。有一日,不由得感慨:“为什么天地间呀,恶难以去除,善更难以培育。” 这时候王阳明刚好路过,就接口说:“你呀,什么时候培养过善,又什么时候铲除过恶了?”

薛侃莫名其妙,他明明经常锄草浇花,在花园里悉心打理。王阳明不管薛侃的疑惑,而是转到另外的一个问题,他说:“你这样在看待善恶,是不对的。岂不知,这些都是你从一己的私愿、一己的喜好而起念。岂知,天地万物,乃至花园里的花草,哪里有什么善恶之别。你想赏花,花就是善的,草就是恶的。你想要铺设草坪,草又是善的,草坪中的花就会被你当成恶的。花与草,孰善孰恶,本来是无法分辨,一切的善恶,都是源自于你的心念,所以你心目中的这个善恶,不是真实的。”

薛侃吃了一惊,问:“那岂不就是无善无恶了吗?”王阳明曰:“天下万事,本就无所谓善恶,之所以有善恶,全是你强加给它的。你说,黄金是善还是恶?”薛侃答曰:“黄金于人有用,当然是善的。”王阳明说:“这要看黄金在什么地方。它在你的手上,那它就是善的,可是你不小心吃进肚里,那它就是恶的。粪便在你看来是恶的,可是它能让地里长出庄稼,在农民的心里,它就是善的。你说,就像花与草各有用处一样,善与恶,能分辨出来吗?”

这样娓娓道来,薛侃,就把王阳明善恶本无固定界限的学说,讲透彻了。

薛侃讲阳明心学的修炼,也出奇的简洁明快、切实可行、不虚不玄。他用一个简简单单的比喻,就把人们不得其门、抓头挠腮的难题,立即解开了。薛侃曰:“阳明先生曾经说,圣人之所以为圣,是他们的心,纯洁得就像纯金,不掺杂一分私欲。圣人之间的差异,不过是像纯金的重量不同而已,有的是一千斤,有的是一万斤。而我们普通人,也可以通过学习、实践,使我们的心,消除杂念,纯然天理。就算我们只炼成为一两纯金,也可以称之为圣人。

“一个人的成色纵然差些,修炼起来或许有困难,但可以通过狠下功夫,来弥补啊。别人下一分力,我下百分力。有的人以为,只要在知识上、才能上着力即可,不想在内心的修炼上再下功夫,这岂不是本末倒置?就像是只想着在重量上达到千斤、万斤,而不管成色,把废铜烂铁的都加进去炼,结果,是重量越多,而成色越差。

“所以我侪用功,务求日减,不求日增。只要能减去一分私心、欲念,便能恢复一分良知、天理。取与舍,全在乎一刹那的转念之间,一念之间,这是何等的轻快洒脱,何等的简便易行,何等的划得来也。”

听讲的人,醍醐灌顶,豁然开悟,乐不可支。

薛侃不但推崇阳明心学“知行合一”的精髓义理,也身体力行、融会贯通地践行“知行合一”,以探求在事功层面的实践运用。嘉靖六年(1527)年底,薛侃在桑浦山北麓一带考察,得知从海阳县龙溪至揭阳县枫口的这一带地段,“有二水自西北来,东曰洲溪,西曰西溪,东南绕郡治之南。二水迴流,相错弗通,仅十里,或为渠为池,旱干水滥”。这种旱涸则赤地龟裂,水涝则遍地渠池的地貌,使农人、商贩、船工、挑夫、居民、行者、牧童、货郎,都苦不堪言。

当其时,从龙溪(今庵埠)去往潮州府城、海阳附邑,十分不便,要往南走,经过内海,也就是如今的牛田洋,然后再沿着外海近海东行,经韩江口北溯;或者,从桑浦山的东南侧,绕到西侧,再从牛田洋沿榕江逆流而上,经三利溪抵达。由于内海暗流汹涌,有不少行人,就于半途不幸丧命。而这一路辗辗转转,绕道走来,也耗时过久。

薛侃通过实地勘查,证实桑浦山东边的洲溪和西边的西溪,中间这一段十里许的开阔地形,完全可以人工挖掘运河,使之沟通两溪,通航排灌。当时,潮州知府王袍王南湖,接到薛侃的致书倡议,立即鼎力玉成,发动沿途海阳、揭阳七都受益的民众,齐心参与,按里甲编役,分担开凿,并派潮州府、潮州卫的经历涂洎涂竹泉,协助薛侃董理其事。

工程从嘉靖七年(1528)的正月廿四开始,到四月十六夜,一轮皓月破空欲升之时竣工。专门挑在隆冬季节,农闲之时施工,此心可鉴可嘉,但天寒地冻,风号冰凉,霜刀雨箭,其中辛劳,可想而知。当溪流一经开通,天降甘霖,佳兆喜庆。百姓莫不感激薛中离与涂经卫夜以继日、浑身泥水的劳瘁之功,人人赞许,口口相传,便称这条溪为中离溪,称溪上的桥为涂公桥。并且,还精心制作了一幅“立轴”,书以嘉言吉语,嘱咐中离先生,务必转赠涂经卫,以感怀其协助开溪之劳。薛侃在自撰的《开溪记》,便于结尾处,隆重其事地记叙了此情此景:

是举,予与涂子洎、林子孚中,焦思涉泥,肇功正月二十四日,越三月,哉生魄工毕,放舟试之。是夕乃雨,民喜,呼其溪曰中离溪,呼其桥曰涂公桥。又曰府主之惠也,于是咸造其庭以谢。民怀涂子之劳,制轴,属予记之,且以为涂子赠。是为记。

《开溪记》中,还详细地列载了中离溪开挖的工程量,其载曰:

东莆(今金石、沙溪)凿田百四十丈,浚渠百丈,造桥四所;上莆(今彩塘)凿田百二十丈,浚渠二百五十丈,水泒百八十丈;龙溪(今庵埠)浚池百尺,修溪三百丈,修桥七所;桃山(今登岗、炮台)浚渠二百六十丈,修桥四所;地美(今地都)凿田四十丈,修溪百丈,桥一所;登云(今浮洋)修溪四百丈,修桥三所。”

梅冈(今曲溪、埔田、云路、玉窖)虽然不用开挖人工河道,但也要修堤、筑石亭,所以“凿田一十余亩,压田二十余亩”。这样结算下来,整个工程,总计开凿疏浚河道1900丈,折合13里许,河面宽度,一般在20—30米。民间雀跃之余,连同西流至炮台汇入榕江、东南流经浦入海的天然河道,也通通合称为中离溪。当时,中离溪畔的摩崖石刻,有赞曰:“此溪一通,农者利灌,商者利贩,居者利运,行者利舟楫。”实际上,受益范围之广,岂止区区所举这些,乃是遍及韩西平原的整个内洋地方。从此,从龙溪都,可以沿着桑浦山脚的运河直上潮州城,不用再绕远路了。

中离书院之于潮学,纯然只是一个肇始、开端,潮学的高峰,是在宗山书院。据嘉靖《潮州府志》记载,嘉靖十年(1531),由薛侃倡议,乡绅响应,经请示巡抚首肯,在桑浦山下中离溪畔,修建了规模颇为恢弘的宗山书院。宗山书院又名怀惠祠,用以祭祀阳明先生,并创设讲堂、经楼、书舍,作为学生士子的讲习之所;府县官员,也酌拨库银,购置院产,春秋两季,还派遣职事官员,前来主持祭祀仪式。这种官民共建的形式,直接提升了书院的地位,颇得读书人和乡贤绅士之心。

明人邹守益撰有《怀惠祠记》,对宗山书院,颇有一番描述,其曰:“中为祠堂,左为讲堂,右为经楼、为宴会厅,翼而环之以书舍,萃生徒卒业,可居百人。”当然,厨房、仓库、井厕等设施,前来主祭官员的临时住所,主教、门房、杂役的居室,等等,也都会配备整齐。

《怀惠祠记》对于薛侃倡建宗山书院的初心,也有载明,其曰:“潮学之兴,自中离始,中离之学,师先生而得其宗也。书院之建,远近宗依,崇师报本,萃士修学,固情义有不容已者。”

宗山书院的主讲,是潮州学派的又一位中坚陈明德。陈明德是海阳县下外莆都辟望村(今澄海澄城)人,他在年轻读书的时候,一听到陈白沙的讲学,顿然开窍,就决定不再参加科举考试了,一心问学。正德十二年(1517),他被杨鸾请到潮州府城东郊的玉林精舍讲学,引来听讲的生徒,达百外余人。三年后,他又与杨骥、杨鸾兄弟一起,在府城金山的玉华书院,切磋学问,传道解惑。此时,恰好薛侃回乡,与他们会讲于玉华书院,都是饱学之士,一来二往,相互仰慕,促成了他们转而信奉王阳明的学说。陈明德虽然绝意科举,可一肚子学问,仍然远近皆知,令人由衷佩服。

就在宗山书院落成的翌年,冬阳暖暖,惠风和煦,溪水潺湲。薛侃一番筹措,又在进山的甬道,建起了一座简朴素雅、端庄旷达、不事雕琢、古意盎然的石牌坊,坊匾正面,楷书阴刻“宗山书院”四个大字,饱满遒劲,丰润有神。落款乃是 “大明嘉靖壬辰冬吉日立”。壬辰,即嘉靖十一年(1532)。坊匾背面,仅题刻“仰止”两个大字,楷书,带有行书的笔意,传为王阳明亲笔。匾背文字的铺排,疏疏朗朗,大开大张,然一眼看去,意境和视野,却无疆无界,极其弘大开阔。整座牌坊,高约6米,宽约7米,四柱、三门、二重楼,于远山旷野之中,巍然而立,极具震撼力。

牌坊落成这一年的春三月,海阳县东莆山兜(今金石仙都)人林大钦,高中壬辰榜第一甲第一名,被嘉靖钦点为状元郎。可是林大钦始终属意山林,在北京当了不到三年的翰林院修撰,终于还是找了个借口,以母亲身体不适为由,辞官,奉母回乡尽孝。20岁中举,21岁即状元折桂,这在中国科举史上,实属罕见。新科的状元不知出来了没有,原来的状元24岁就已经辞官不做,高蹈山林,这在罕见中,更加罕见。

林大钦中举的策论《李纲十事》,的确很有独到的见解,他认为李纲忠义勇略,允孚时望,其规划措置,真足以收拾夷虞,其国是、巡幸、赦令、僭越、伪命、战、守、本政、责成、修德十事之议,都是抗金救国的良策,“使此策能行于建炎之前,则固不至建炎之祸;使此策能行于建炎之后,则亦不至有南渡之耻”。为此,他确切地断定,曰:“宋,未尝无可为之势,亦未尝无可为之臣,第无能为之君。”这真是一针见血,国家兴亡,若是只有作臣子的,想作为、敢作为、在作为,能奈之何。广东提学副使王世芳、巡按御史吴麟,也是慧眼识珠,阅得此文,相与叹曰:“是必大魁天下者。”

嘉靖十一年三月壬辰(1532年4月24日),殿试那天,“天子临轩赐对。一时集于大廷者,凡三百余人”。“先生年二十二,对大廷,咄嗟数千言,风飙电烁,尽治安之猷,极文章之态”,终为嘉靖所重,御擢第一。300余人廷试,独得第一,而这300余人,又是数以万计的生员,从全国各省乡试,然后赴京赶考,经过会试脱颖而出的。而这里所说的“年二十二”,当属虚龄。以《林氏家谱》所载的出生年月推算,实际上,此时只有20岁又3个月。

林大钦五千言的“廷试策”,成了他最为著名的作品。历代论者,如丁自申、郭子直、曾迈、洪梦栋、陈衍虞,均不约而同地以其比之贾谊、苏轼的策论,谓其“出入两汉,驰骤长苏”,“排荡屈注,直与子瞻《万言书》争千秋之价”。更有人称赞林大钦“诸策已高踞千仞峰头,令人攀跻俱绝”。

林大钦回到潮州以后,哪里也不去,就到了宗山书院,讲课授业,教学生,当老师。其间,朝廷虽然曾多次召唤,但林大钦皆“屡趣不起”、“屡促不就”。

林大钦的到来,使宗山书院也更加热闹起来。翁万达、林光祖、成子学、陈思谦等,这些潮州的名流大贤,纷纷造访往来,聚谈研讨,或者书信驰飞,切磋交流。加上薛侃在书院反复倡导“以诗文为虚,济人利物为本,以反心无愧为公”,潮州学派学风鼎盛,访学问学,掀起了热潮。

这里,“反心”的“反”,是《礼记·学礼》中,“知不足,然后能自反”的“反”,是反省、反听、反观、反思、反躬自问的“反”。

林大钦最出名的一副对联,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堂”。当年,因为家境贫寒,林大钦十几岁的时候,就出来给人家当塾师。有一年正月初一,恰好是东家的夫人过生日,于是便请来教书的先生林大钦撰春联、写寿联。林大钦提笔蘸墨,略略思索,顷刻之间,便写出此联。由于联句词意吉祥温润、气势饱满雄健,近500年来,人人喜爱,常用不衰。(www.xing528.com)

林大钦还有很多气势壮阔的佳联,如:“无功社稷生犹死;有益人民苦亦甜。”“不用墙垣,恐天地为我拘束;大开门户,放江山入吾胸怀。”但人们往往更喜欢他那些妙趣横生、机警诙谐、急中生智、语带戏谑的白话对子,并且一传十、十传百,传得四乡六里,城内城外,到处都是欢喜的笑声,听讲的人众。

有一个故事,说林大钦小时候,读书十分勤奋,聪颖过人。他有一个乳名叫林大茂,老师叶先生想考考他,便以“林大茂” 入对,上联曰:“竹架满园,岂能成林大茂?”林大钦立即对曰:“梅花魁首,何曾从叶先生。”叶先生猝不及防,只好认输了事。

潮州民间盛传不衰的这些林大钦对对子的轶闻趣事,的的确确既有趣,又精彩,且丰富,让人常常忍俊不禁,开怀大笑,百听不厌,一听再听,欲罢不能。

这些轶闻趣事,虽然鱼龙混杂,真假莫辨。但不管是真的,是杜撰的,还是假托的,都是潮州人过日子、寻开心,自乐其乐的一个好由头。而此中有一点大可以肯定的,就是这些轶闻趣事当中,大都言及他年轻时的执教生涯,道出了这位潮州状元,底层乡村塾师出身的不争事实。

有一个故事,说林大钦15岁中了秀才,因家里穷,往隔壁乡的银湖村当塾师,议定一学年的束脩5两银。岁末年终,已经要回家了,还不见族长送来薪酬,只好开口讨取。族长说:“以我们村名作对,对上了就给你课金。”于是便出上联,曰:“银湖银湖院,银湖院后虎耳草。”林大钦想来想去,一时对不上,只能一路行返金石乡。快到金石宫前,突然有什么东西砸到头上,一看,原来是龙眼花。林大钦大喜,就跑回到族长家,对曰:“金石金石宫,金石宫前龙眼花”。

此对虽然是好对子,族长却欺负林大钦年幼,竟再次食言,诬他是来此就读的,倒要他交还学金。于是闹到了海阳县衙。时遇阴天无日,公堂案头点着一盏明灯。县令对林大钦说:“如何证明你是先生?本县今有一联,你若对得上,堪称儒师,薪金加倍判还;若对不上,则系学童无疑,学金还须如数交清。”

林大钦毫无难色,欣然说:“好哉,门生愿聆上联。”县令随口说:“一支灯,审条案,分分明明,照见东西南北。”林大钦想了想,当即对曰:“五两银,课乙馆,寒寒冷冷,耐过春夏秋冬。”在我国的天干中,乙乃指东方,亦指幼苗或出芽。县令颌首,意犹未尽,又出一联曰:“龟圆鳖扁蟹无头,满盘尽是壳。” 林大钦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鳝长鳅短鳗有耳,整篮全毋鳞。” 县令喜及佩服,遂判令族长向林大钦赔礼,并加倍奉还塾金。

潮州知府,也曾经与林大钦对过一对。《潮州志·丛谈志》记载,潮州知府有一夕出巡,至西门楼,适更鼓敲了四下。转到东门楼,则敲三下。知府以转瞬之间,更鼓竟如此差异,大感有弊。翌日,传守门吏,责问之曰:“昨宵更鼓,为何失准?”守门吏诺诺。知府缓了一缓,曰:“我今有一对,限汝三日之内对出,汝如对之不出,则将汝绳之以法。”于是念出上联:“东楼三,西楼四,更鼓不明,不明更鼓。”守门吏回去,冥思苦索,抓头挠腮,仍不得其对,只好请林大钦帮忙。此时林大钦不过是个生员(秀才),却一笑而对,曰:“南斗六,北斗七,诸星灿烂,灿烂诸星。” 守门吏赶紧持对子呈上知府,知府听说是十五六岁的秀才林大钦属对,给予了大大的奖勉。

当其时,外地的志乘,也多有林大钦属对的记载。如汀州府(今龙岩市)《上杭县志》记述的“东莆属对”,曰:“林大钦以母老乞归,道经杭邑。旧有句曰‘白水磜头,白屋白鸡啼白昼’,未有对者。大钦随地询名,去县十五里,得对曰‘黄泥壠口,黄家黄犬吠黄昏’,人称其工。盖白水磜、黄泥壠二地,悉杭辖也。”

还有一个故事,说的仍是林大钦当塾师时的事。海阳东莆(今潮安沙溪)上西林村的孙默斋孙员外要过生日,其时准备大摆酒席,宴请众多亲友宾客。当时林大钦乃孙员外家的先生,理应接到邀请的。但是眼看孙府的请帖都发完了,偏偏没有林大钦的份。

孙员外生日那天,林大钦呆坐家里,闷闷不乐,他母亲也感到委屈、生气,不可思议。

临近晌午,却见孙员外差仆人匆匆送来一张请帖,他母亲打开一看,脸上失色,又呆住了。此帖虽说是请帖,可里面只有四行字,全没有一句请人赴宴的文雅言辞。林大钦从母亲手上接过一看,只见请帖上书:“吃尽牛头肉,猪儿借刀烹。传书人不见,片言在丹青。”心里有数,便笑着对母亲说,孙员外请我马上赴宴。他母亲不解,问:“他里面没写请你赴宴啊。”林大钦乃向母亲解释:孙员外的请帖是一则字谜。“吃尽牛头肉”,是“午”字,“猪儿借刀烹”,是“刻”字,“传书人不见”,是“专”字,“片言在丹青”,是“请”字,连起来就是“午刻专请”。

席上,按君、亲、师为尊的礼数,孙员外把上席让给了林大钦。一番恭祝,酒过三巡,孙员外的二女婿翁万达,有心要试试这个敢坐上座的年轻人,便出对子,曰:“眼珠子,鼻孔子,珠(朱)子反居孔子上。”林大钦欠欠身子,徐徐答曰:“眉先生,须后生,先生不及后生长。”翁万达看着桌上的蟹、虾、酒菜,又随口念曰:“叉手蟹,鞠躬虾,今日敢来陪进士。”林大钦微微一笑,看着长须长爪的龙虾、鲜鸡,又徐徐答来:“扬爪龙,展翼凤,他年要去朝至尊。”翁万达听到这口气,有点吃惊。

这时,有风吹过,烛台上的红烛,火舌摇曳,大而且红。翁万达随口而出:“烛火腾腾,如虎弄舌。”林大钦侧身,看一眼香案上缕缕上升的轻烟,接口对曰:“香烟袅袅,似龙翻身。”翁万达暗暗叹服。忽然一只鸟从庭前飞过,拍翅而去,辗转高空。翁万达又曰:“东鸟西飞,遍地凤凰难插足。” 刚好厨子奉上一条生鱼,活蹦乱跳,请大家过目。林大钦借着活鱼,应声而出,对曰:“南龙北跃,满江鱼鳖尽低头。” 这下,翁万达彻底佩服了。他看着林大钦才思敏捷,口气不凡,绝不是凡俗之辈,便私下与岳丈商议,把待字闺中的小姨子,许配给了林大钦。

而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还有林大钦要搭渡船过江,其时,艄公不肯。艄公曰:“你是个教书先生,对得了我的对子,我才渡你。”林大钦无计可施,只好从命。艄公出对,曰:“南船载西瓜,被东风打入北港。”林大钦一时对不上来,悻悻然僵在那里,眼睁睁看着艄公满面笑纹,坐在船尾,悠悠然曝着日头。

忽然,岸上传来了一声女人叫喊丫鬟的呼唤:“夏莲。”林大钦一听,顿时开窍,也是满面笑容,扬声向着艄公,对曰:“春盛装冬笋,令夏莲送去秋溪”。

春盛,潮州音念“春圣”,是潮州民间独具特色的一款竹编提篮,细篾深筐,有穹顶盖,描漆,图案多红花绿叶,亘古未变,常用于喜事、节庆的礼物迎送,有礼盒的作用和仪式感。春盛有大有小,大的春盛成双成对,装了物件,要用肩挑。直至今天,潮州城内东门街、下水门街、西马路后巷、仙街头、城中堂、佘府街的商户,仍然在坐店贩卖,民风沿习,几近千年,依然淳朴如昔。

长年累月,坊间如痴如醉,交相接力,流传下来的翁万达与林大钦的此番属对,究竟是真事,还是杜撰,至今难以厘清。但翁万达与林大钦结为同门连襟,却是史实,且广为人知。史载,孙默斋名孙有庆,生有三个女儿,别无男孩。长女嫁与海阳县南桂(今潮安东凤)人陈一松,陈后来任大理寺卿、工部左侍郎;次女嫁与揭阳县浦(今汕头浦)人翁万达,翁后来任宣(府)大(同)总督、兵部尚书;三女嫁与林大钦,不久,林即为金榜题名状元郎。

与坊间流传的那些谐趣、急智,生活中随处可见、信手拈来皆成联语的白话对联不同,林大钦的七言、五言,冷峻高古,意象峭拔,不同凡响。人们专注于他的策论、联语,却往往忽视了他的诗歌,也忽视了他的内心。南海之滨,气候温润,林大钦的心里,却始终一派霜天山林气象。他有一首五言《啸歌》,诗曰:

青山谁与歌,白云空婆娑。

壮心徒激烈,岁暮将若何?

三杯起高咏,一啸净秋波。

纵横何足道,意气郁嵯峨。

还有一首《秋斋闲眺》,貌似写景,其实还是夫子自道,写的是内心。诗曰:

碧草清秋丽,斋居思渺然。

远山催落日,白水净寒天。

故国风烟满,荒原独鹤还。

何当凌倒影,飞锡问真玄。

诗是格律森严,透出的,却全然是遥远年代的魏晋风度、名士情怀、高蹈不羁,毋随时流。

他的七言,似乎温润、贴世了一些,但与那些热情洋溢、妙手天成、大众喜闻乐见的对联相比,还是冷峭、淡然了许多。譬如《草堂看花三首》,说是春天里看花,但眼里看到的,不是满园春色、万紫千红、人面桃花,而好似是早春二月,春寒料峭,乍暖还寒。

其一曰:“无赖春色太增情,枝枝叶叶向人倾。每愁风雨殊烦恼,却怪雨中花迥明。”其二曰:“纵然花发春将遍,兰子丛萱各擅芳。一夜小塘深雨露,莲枝又放数根香。”其三曰:“莫怪花前笑语便,人间何事苦凄然。从今扫却樊笼障,我在桃源深处眠。”

和林大钦一样充满传说、享誉街坊、让人们口口相传的,是明朝的另一位潮州才子吴殿邦。吴殿邦运气差一些,没能得中状元,他和姑苏城里的名流唐伯虎一样,中了一个解元。

吴殿邦中解元的那一年是万历壬子年(1612),第二年,万历的癸丑(1613)科,他就高中进士。吴殿邦在书法、制谜方面,已然大家,追求者万众,本地、外埠,都盛行他的匾额、灯虎,可谓洛阳纸贵。2004年3月,广东省政协,在北京举办广东历代书法展览,入展的明以前的书法真迹,少之又少,其中,就有明代潮州人吴殿邦、黄锦的书作原件。主办方从南京博物院借来的藏品、北宋潮州人刘昉的书法原作,是整个展览中,年代最早的真迹。

坊间曾经流传,吴殿邦未登第的时候,在潮州,靠代写书信、联匾为生。因为字好,润笔也比别人的贵。其时,枫溪有一个太史令,衣锦荣归,他的府第落成,照例封了20两银子的润格,派一名家丁,去请吴殿邦榜书“太史第”的门牌匾。家丁一路行,一路想,太史令权势大,叫一个穷书生写三个字,何须用这么多钱?就从红包里,抽出5两银子,装进了自己的腰包。

吴殿邦接过红包,点了银子,二话不说,便铺开纸、磨好墨,挥笔而书。写成之后,又把它郑重封好,仍交给那个家丁,带了回去。

太史令拆开一看,见纸上浓墨健笔,写的是“大史第”,连呼错了错了,写错了,要家丁返回,去请吴殿邦重写。家丁来到吴家,把写错字的事,告诉吴殿邦。哪知吴殿邦看也不看,直接就回答,云:“无错。”

听到家丁的回报,太史令气咽不下,便自己带着几个家丁,一路汹汹来到吴家。吴殿邦彬彬有礼,仍然一口咬定,没有写错。太史令把宣纸展开,指着“大”字,大声质问:“这怎么无错?我的纸条写得清清楚楚,是‘太’,不是‘大’!”

吴殿邦也不慌不忙,回太史令话,曰:“我的招牌,也写得清清楚楚。写这样的牌匾,润格20两银子。”

太史令此时,才知道事情有着蹊跷,他回头问那个家丁怎么回事。这时家丁无路可退,无可奈何,只好掏出那5两银子,奉给了吴殿邦。吴殿邦接过银子,提起笔来,在纸上加了一点,让“大” 字变成了“太”字,搁下笔,哈哈大笑起来。

潮州人最乐意听到的,就是这种才思敏捷、点子四出、无惧权势、绵里藏针、不露声色的才子,调侃、戏弄那些狐假虎威、仗势欺人、横行乡里的村霸、恶人,或者爱财如命、宜入不宜出、一个钱掰成两半的吝啬鬼的故事。而吴殿邦,只不过是这些潮州才子的另一个代表人物。

有一个故事,说吴殿邦撰写一副对联的润格,是8两白银。城内一个尼姑庵的住持,只送了4两银子,就要请他写一副对联。吴殿邦答应了,说:“你放心,我今夜写好后,就帮你贴上去,明早起来,尼庵必佛光大增辉。”住持满意回去。

第二天一早,人们一看到庵门的对联,都咆哮起来。原来,其上联曰“一条笔直”,下联对曰“两片齐开”。

住持又气又羞,面红耳赤,跑来责问吴殿邦:“你为何如此写半截对联,而且粗俗不堪?”吴殿邦徐徐道来,曰:“善哉。佛门有一句话,叫‘多钱多功德,少钱少炷烛’,你可想明白?” 住持只好补足了8两银子,吴殿邦才为她补齐了对联,上联曰“一条笔直天界路”,下联曰“两片齐开慈悲门”。

坊间还有一说,在吴殿邦尚是举人之时,请他写字的人特别多。有个自以为是、做人狠毒的财主,建新宅时,加付重金,欲请吴殿邦写个“福”字,以嵌在门前照壁,被吴殿邦断然拒绝了。 财主脸上无光,思来想去,想到了请一个射猜的高手,求他设法成全。

于是,在一个皓月当空,蛙鼓齐鸣,谜友云集,观众簇拥的射猜之夜,这位射覆高手,出了两则哑谜,一则是谜笺上写着“水火”二字,并悬挂着一串铜钱,写明射猜“俗语一句”;一则是悬着一瓶陈年好酒,一块五花上肉,并备了一张大红洒金夹宣,一支提斗大狼毫,一砚磨好的墨汁,也写明射猜“俗语一句”。

谜主对吴殿邦说:“大举人,这两则哑谜,太难了,要不,你不猜吧。”吴殿邦说:“呀呸,岂有此理。”只见他不紧不慢,走上前去,伸手取下铜钱,把“水火”的谜笺撕了,随口念曰:“得人钱财,与人消灾”。谜主击鼓三通,曰:“猜着了。下一则呢?”又见吴殿邦顺手把酒和肉取下,抓起提斗,就着砚台,饱蘸浓墨,在红宣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福”字,口中念着:“食人酒肉,赠人福。” 谜主又响鼓三通,猜众喝彩顿起,掌声如雷,经久不息。

后来,吴殿邦才知道着了谜主的道,那个“福”字,被用在了财主家的照壁上。

坊间还传说着,吴殿邦特别喜欢吊人胃口,让人在充满期待中得到出乎意表的惊叹、窃喜。每年除夕,吴殿邦为自己家贴的春联,总是在夜里,被人偷偷地揭去,让人好笑又好气。这一年除夕,他贴出的春联,只是这样的半截,上联曰“福无双降”,下联曰“祸不单行”,于是人人见之,避而远之,春联遂完好的保留下来。大年初一一早,人们看到吴殿邦门口的对联,变成了:“福无双降,今朝俱降;祸不单行,昨夜全行。”

万历四十一年(1613),吴殿邦以解元的身份,赴京参加癸丑科的考试,中了个三甲进士。按例,三甲进士只是一个空衔,赐同进士出身,一时半会儿,没有封官出仕的机会。吴殿邦岂肯就此而归,遂凭着一手好字,在京城中盘桓。

有一日,其行经魏忠贤的府前,但见门外车马云集,府内鼓乐笙歌,热闹非凡,原来是魏忠贤做生日,百官络绎,前来祝寿。吴殿邦靠近前去,想看个究竟。

只见魏府门前的埕口,摆着一面大鼓,鼓的上方,悬着一只灯笼,没有鼓槌,鼓架上挂着一把佩刀。祝寿的人、看闹热的人,熙熙攘攘,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个不同寻常的摆设。吴殿邦站立许久,看到确实无一人能识破这个哑谜,洞穿内中玄机,便决心碰一碰魏忠贤这块“硬”骨头。

他趋前拿起佩刀,用刀把敲响大鼓,又垫脚凑上前去,吹熄灯笼。魏忠贤在厅内听到鼓响,让人将击鼓者带到跟前,问:“汝为何要击鼓?”吴殿邦不假思忖,随口而出,曰:“操彼干戈,鼓吹灭明。”

这八个字,正中着魏忠贤的下怀,他早有谋反篡位之心,现在,这个三甲进士,才学非凡,倒可以拉拢一番,招到自己门下,就给吴殿邦谋了个电白县令。后来,魏忠贤阴谋败露,各地追查魏党,有人检举了吴殿邦。可是,当查到魏忠贤笼络吴殿邦的礼品时,但见他样样保存完好,并且每样物件的后面,都写有“屈从”二字。至于检举的吴殿邦写给魏忠贤的书信,在魏府中,却查无只字。

坊间盛传,原来,吴殿邦写给魏忠贤的信,都是用章鱼腹中的墨汁写的,初时颜色如墨,放久之后,墨迹逐渐消失,不留一丝痕迹。凭着这样的巧思和智慧,吴殿邦避过了阉党的纠缠和阉党之祸,升到了通政参议、尚宝卿。

吴殿邦以书法扬名,影响广被,至今留存下来的刻石书迹,尚有塘湖(今龙湖)古寨内的成氏宗祠、许氏宗祠祠匾,枫溪吴氏家庙的庙匾,枫溪三山国王宫内的“山国枫芘”石匾和宫前的嵌字石联“枫老山门古,溪深国泽长”。《四库全书》纂修官、顺天大兴(今北京大兴)人翁方纲,在广东担任学政期间,著有《粤东金石略》,他评价吴殿邦的书法“遒逸绝伦,合苏、米、黄之能”。认为他的书法,融合北宋诸家之长,以骨力胜。

牌坊,潮州人叫做“亭”,牌坊上的坊书,叫做“亭字”。潮州城内牌坊街有一座牌坊,南北面“亭字”,曰:“三世尚书”、“四朝大老”。这8个字,每个字约一二尺大,就是吴殿邦写的。光绪《海阳县志》载曰:“字皆径尺,遒逸绝伦,合苏、米、黄之能。”就是采用翁方纲的评价。翁方纲在广东督学时,到潮州看到这8个字,十分赞赏,曰:“(粤)诸郡邑《志》,所载石坊极多,无足录者。潮城石坊字尤多,佳独‘三世尚书’ 坊。”一番赞誉之后,意犹未尽,就叫匠人,架了梯子上去,把它拓下来,以便经常把玩;又将“三世尚书”、“四朝大老” 8个字拆开来,重新排为“世尚四书”、“朝大三老”,意思又焕然一新,传为一时佳话。

牌坊街还有一座牌坊,朝北的“亭字”曰:“盛世元凯。” 朝南的“亭字”曰:“戊辰八贤。”这座“石亭”(牌坊),是为崇祯戊辰科潮州8个举子同榜得中进士而建。戊辰是崇祯元年(1628),同榜进士的8个潮州人,乃是:辜朝荐、郭之奇、黄奇遇、宋兆禴、李士淳、梁应龙、杨任斯、陈所献。史书记载,斯坊建于崇祯初年。8个“亭字”,据说也是吴殿邦所写。民间流传,建坊之时,8个人合议,礼请吴殿邦题写坊匾,因差使从中克扣了润笔费,吴殿邦便有意将“贤”字写得小了一点,以试8进士之才。郭之奇灵机一动,以揉皱另外3个字,再摊平的缩字法,保持了字体的大小一致。而吴殿邦亦报郭之奇之才,将那笔润金,作为贺礼。

饶平山斗楼的得名、得匾,却是天掉馅饼,出人意料。坊间相传,吴殿邦有一次会文联友,途经饶平樟溪的龙光河畔,看见这里山峦蜿蜒起伏,松柏苍翠傲立,圆楼临溪,一水远去。他信步走近溪墘,恰遇初冬枯水之时,龙光河一半涓流、一半沙滩。他看到细沙映日辉耀,溪风顺水徐来,山村圆寨如画,田园美景怡人。一番情趣,引发雅兴,遂倚旁而立,折柳当笔,沙滩作笺,写下了苍劲俊逸、气韵汩汩的“山斗楼”3个大字。

山斗,是泰山、北斗的合称,包含着一种美意、赞赏、尊称。这时,恰好村内的渔人乘筏而来,问明底里,喜不自胜,乃放开渔筏,上岸而去,飞报乡里。乡绅知是吴殿邦的至兴力作,喜出望外,即请来塾师,临沙铺纸,把吴殿邦“山斗楼” 的真迹描摹下来,刻成石匾,镶嵌于寨楼的门首。山斗村的村名,也由此而来。

吴殿邦虽然笔法崇尚苏轼,但苏氏乌台诗案的教训,却让他深感恐惧,本朝的动辄获罪,也让人后怕,仿若惊弓之鸟。史载,他著有《浮云吟》30首,还有《古欢堂集》、《匏谷诗集》等等,每刻成之后,旋即自毁其版,不传于世。如此,岂不令人扼腕。像他“鸟声花气满山溪,中有山翁醉似泥。诗思欲狂邀不得,粉墙石壁浑漫题”这样的率性之作,已然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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