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量一个地方的人心、民性,历来有两句老话:“人穷志短”;“人穷志不穷”。“人穷志短”,是不思上进,破罐子破摔,扶不起的阿斗,烂泥巴扶不上墙,线穿豆腐提不起,怨天尤人,赖上人家,坐等天上掉馅饼。“人穷志不穷”,是爱拼才会赢,穷则思变,不因小事而不为,不甘后人,抱团取暖,不埋怨,我命在我不在人,吃得苦中苦,英雄不问出处。
潮州的民性,就是人穷志不穷。民风都由士风起。古代社会,平民的职业、身份,有士、农、工、商之别,即所谓的四民。顾炎武《日知录》曾说:“士、农、工、商,谓之四民,其说始于《管子》。”《春秋縠梁传·成公元年》,则另有士、商、农、工的划分,云:“古者有四民:有士民、有商民、有农民、有工民。”不管如何排序,还是管仲《管子》里面说得好:“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
潮州民风的隆替变易,是由社会的一心向学,开风化,启民智,吐故纳新开始。唐高祖武德七年(624),“诏诸州县及乡,并令置学”。到大历十四年(779),宰相常衮被贬,“莅州,兴学教士,潮俗为之丕变”,潮州的读书人,渐渐形成一个阶层并得到发展,唐时赵德、洪奋虬、黄僚等等考取进士,表明吴砀的后代们,已经揭去了蛮荒标签,有了在文化上一展身手的机遇了。
宋人范祖禹在《范太史集》里说过:“唯本朝之法,上下相维,轻重相制,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如此,潮州虽然远离权力中心,处于指的地位,但不再是关山重重,催马不前,山高皇帝远了。读书的效应,这时就像投石入水,波澜涟漪,一圈圈扩散。在太平兴国二年(977),即宋开国17年后,赵匡胤平定广南才6年,潮州的谢言,即登巍科,成为与状元吕蒙正同榜的一甲进士。这也是宋代岭南地区的第一位赐进士及第者。
宋朝的科举是很鼓舞人、令人跃跃欲试的。取士不问家世,一下子就让所有人都变得平等,处于同一个起点。宋开宝八年(975),赵匡胤主持殿试后,对大臣说:“向者登科名级,多为势家所取,致塞孤寒之路,甚无谓也。今朕躬亲临试,以可否进退,尽革畴昔之弊矣。”陆游在《老学庵笔记》里也提到:“本朝进士,初亦如唐制,兼采时望。真庙时,周安惠公起,始建糊名法,一切以程文为去留。”这种选拔人才的方法,确实保证了孤寒之士,能在尽量公平的条件下,凭借真才实学,去一决雌雄,施展抱负。
录取名额的的增广,也为士子们敞开了博取功名的大门,大大激发了他们勤学、苦学的精神。太平兴国二年(977),得进士109名,加上诸科、特奏,赐进士出身者,共500多人。至仁宗朝(1022),才按礼部奏请的规定,以400名为限。但这个名额,也比唐代足足多出了十几倍。潮州士子思进取,相砥砺,形成氛围,就是因为看到希望无限,就像云头初开,日头初升,光明在前。
唐末、五代期间,北方忙于改朝换代,城头变幻,战乱频仍。潮州倒是虽有兵燹,但都规模不大。后梁贞明三年(917),在广州的刘带兵攻打南方各地,击退了占据潮州的卢光稠部卢光睦。拥有了潮州,刘的感觉不一样了,他敢于公开宣布脱离后梁,称帝于广州,立国号大越。第二年,又改国号为汉,这就是五代十国的南汉国。
刘在广州搞得风生水起,也想借潮州东进,成就另一番基业。南汉乾亨八年(924),这位南汉高祖,集结队伍,在潮州操演练兵。刘之看中潮州,是因为潮州乃刘氏一门的龙兴之地,他的祖父刘安仁,在晚唐出任潮州长史,就在那个时候,刘氏举家从彭城迁到了岭南。想不到的是,闽国虽然弱小,貌似不堪一击,但以逸待劳,在汀州和漳州之间的山地,把从潮州孤军直入,不谙地形的刘,打得大败而返。这些兵事,对潮州都没有多大影响。北宋开宝四年(971),宋太祖派潘美带兵攻打南汉国,南汉主刘降,南汉灭,潮州归宋。这本来是天大的事,但潮州也是风平浪静,老百姓依然每天过着日子,读书的读书,营市的营市,好像与己无关。反倒是灾害异象,闪电裂天,炸雷震耳,能让人心头一凛。
北宋至道二年(996)八月,潮州飓风。这是有史以来,所记载的最大的一次风灾,房舍坚固的州廨营寨,都被刮坏了,民房倒塌,更是不计其数。这一次灾痕,一直持续到三年后。北宋咸平二年(999),开封府推官陈尧佐,因直言获罪,被贬为潮州通判。陈尧佐的不幸,倒是潮州的大幸。
这一年,郡守于九流,正忙于消除至道飓风的遗害,陈尧佐的到来,如虎添翼。他们合计,把在西郊被风灾摧坏的孔庙,迁到金山麓州治之前,重新修建,并在此招生办学。不久,于九流调任,郡守缺位,新庙碑的撰、刻事宜,遂由陈尧佐主持。陈尧佐又倡议,在新建的孔庙正室东厢,辟建韩吏部祠,纪念韩愈。为此,陈尧佐又撰写了《招韩文公文》,公开为韩愈祝祭、招魂,其情之切,其词之哀,其文思之奇崛,其气概之充沛,令人听之闻之,精神一振。韩文公祠的设立,亦开创了潮州立祠纪念名贤的先例。
“选潮民秀者劝以学”,是陈尧佐摄潮时的一个举措。后来,他到了开封,当北宋的宰相,仍然不忘关注潮州的士风、学风、民风。潮州举子王生赴京赶考,中得进士,向昔日的恩师谢辞,陈尧佐欣然赋诗送行:
休嗟城邑住天荒,已得仙枝耀故乡。
即使离开潮州已经很多年且身在高位,陈尧佐依然念念不忘开导、鼓励昔日这个常常叹息住在僻壤远荒的学生。潮州有一个主簿李孜,到京城公干完毕,向陈尧佐拜辞,也得到他的赠别、勉励:“潮阳山水东南奇,鱼盐城郭民熙熙。当时为撰元圣碑,而今风俗邹鲁为。”这种将潮州称作“海滨邹鲁”的褒扬、激励,很提振士气、民心。
这种社会风气,使潮州士人充溢着一种奋发向上的进取精神。当年,居住在城门边上的士子钟平仲,家境不佳,仅是聊以卒岁,仍依然保持情操,勤学苦学,不随流俗,不改初衷。“暝阴滋蠹蚀,飞屑落几案。炎蒸郁不通,挥扇尚流汗。弦诵不辍音,学海穷弥漫。……闻此心恻然,不觉潜浩叹。六镮聊助君,鹭股难广献。聊欲分子忧,使免频勾唤。知子谓子贫,不知谓矜慢……”
钟平仲文章星斗,胸藏璀璨,却穷困潦倒,度日为艰,居住阴闭,仍弦诵不辍。在官学扩张,学子乐捐的时候,他更觉得愁忧窘瘔。
英宗朝进士、陷入元佑党争漩涡的元祐党人郑侠,用一首叙事五言古风《六镮助潮士钟平仲纳官辄辞,赠以诗》,把钟平仲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的修为,告知天下,使天下人知道了潮士的这种苦学精神。郑侠古道热肠,自己景况不好,犹如鹭腿上割肉,虽少无多,也欲小小资助钟平仲一下。世常说文人相轻,其实以偏概全,文人相亲,更是常态,更加动人。“子犹重辞让,揖拜如战汗。急取慎勿辞,六鐶如六万”。钟平仲的婉谢不收,和郑侠的善意劝说,钱微义重,六鐶如六万,读来令人感喟。
许多潮州女子,不管身世家况好坏,亦能督促家人读书向上。北宋末年,海阳县有一个叫翁真姑的女子,十六岁的时候,父母双亡,遗留下她和一个年齿尚幼的弟弟翁舆权。宗族里有歹毒小人,一直心存企图,欲抱走舆权,以谋翁家的遗产。这件事被真姑察觉了,她不声不响,带着弟弟,迁徙到安全妥当的地方,自己终身不嫁,而把弟弟抚养教育成人。后来,南宋绍兴十二年(1142),翁舆权中了进士,授真阳县主簿。史书上,有这样的记载:翁真姑“年十六丧父,弟舆权孤幼,族人阴欲谋弟以利其产。真姑知之,携弟窜他方抚教,自誓不嫁。后,弟登进士第,主真阳簿。”
在读书问题上,万千士子和家人这样的持之以恒,坚忍不拔,始终不渝,使宋代的潮州,出现了第一个科举的黄金时期。乾隆《潮州府志·选举表》载,宋代潮州,共考中进士172名。其中北宋,即有63名。
潮州士子的接连出彩,也与科举制度的革故鼎新有关。北宋初,依然是沿袭隋、唐诗赋取士的做法;自仁宗天圣年间(1023—1031),已兼以策论升降天下士;后庆历年间(1041—1048),又改“考较进士,以策论高、词赋次者为优等,策论平、词赋优者为次等”;仁宗朝,策论的地位,已在词赋之上。神宗熙宁年间,则罢诗赋、帖经、墨义,专考策论和大义,这是北宋科考方法的第三次比较重要的改革。取士不问家世,录取增广名额,专考策论大义,这三次改革,都对潮州大为有利。
作为官场的实用文体,策论,是拟写奏议的主要体裁,是阐发儒学义理、齐家治国之道,经世致用文章载体,其内容,大多激讦肆意,一针见血,不留情面。而专以策论取士,完全激发了士子敞开心扉,无所顾忌,像范仲淹那样,每感激论天下事,奋不顾身。
潮州士子能够纷纷登场,慷慨激昂,也与一个人分不开。《宋史·刘筠传》云:“凡三入禁林,又三典贡部,以策论升降天下士,自筠始”。这位三次涉足翰林院,又三次担任贡举主考官的刘筠,真乃独具慧眼。他第一次担任主考,是北宋大中祥符八年(1015),第二次、第三次是天圣二年(1024)和天圣五年(1027)。在此之前,潮州只出过谢言、林从周、许申3名进士,而大中祥符八年(1015),潮州林冀、林成同登二甲,天圣五年(1027),又有黄程、林巽双双告捷。在刘筠主考的这三次科考中,岭南登第者,只有15人,而潮州一地,竟占了四分之一强。或许,潮州士人,原来就有感慨激昂、不计得失、纵论天下大事的风气,诗赋并非所长,而一遇策论取士,便纷纷一展抱负。
嘉靖《潮州府志·人物志》记载,黄程在未赴举之前,曾经结庐在西湖山读书,他和许申、林从周,都是陈尧佐引以为傲的学生。陈尧佐自潮州升迁回开封,想带着黄程一起走,好给予指教、照拂,黄程辞谢不受,推让给了同宿舍的同学。虽然布衣之身,而不苟且邀恩,推惠予人,于逊让中,透出满满的自信。
《舆地纪胜》也有记载,陈希伋在就读太学的时候,“荐太学生马锡有文武才,乞加擢用。上奇之曰:‘白衣而能进人于天子,自古未有。’锡后立功,人以希伋为知人”。 “上奇之曰”那个“上”,就是宋哲宗赵煦。元祐六年(1091),陈希伋举经明行修科,登了进士,那时,赐第者364人,希伋得了第一名。
比陈希伋早80余年的许申,也曾擢第一。许申年轻时,文论晓畅,才识卓具,深得陈尧佐赏识。宋真宗大中祥符三年(1010),被举荐应贤良方正科,登第,适逢真宗到泰山举行封禅大典,规定凡科考者皆须献赋以择优,许申献的赋颂,在众多献赋者中,获选第一名,是为该榜的榜首。
在人们的印象中,读书人似乎都是之乎者也,多乎哉,不多也。那只是一种戏谑、调侃,开玩笑而已,千万不可当真。北宋皇祐四年(1052),四月,侬智高反宋,五月,破邕州,自立为大南国。仅一个月的时间里,侬智高势如劈竹,连克广西、广东9个郡,围困广州50多日,广州城危在旦夕。奏折频仍,令朝廷极为震惊。宋仁宗命枢秘院副使狄青为征南节度使,任杨文广为先锋,统率20万大军,南下平叛。
六月初二,韶州(今韶关)人余靖,于丧次被紧急启用为潭州(今长沙)知州兼荆湖南路安抚使,使命就是阻止侬智高北上。在赴任途中,余靖又接到朝廷命令,改任桂州(今桂林)知州兼广南西路安抚使。朝令夕改,可见军情之急。七月丙午,余靖再接命令,经制广南东、西路贼盗,统一指挥两广平叛。
这是仁宗丙戌科状元、左司谏贾黯给宋仁宗的建议。贾黯指出,只让余靖专制西路,若侬智高向东,则非余靖所统率,不能发号施令,不如东路、西路,一并交付余靖经制。贾黯还建议,允许余靖便宜从事。仁宗听从了贾黯所言。
潮州人卢侗,这个时候,被余靖招为军中机宜。“机宜”,有时候也称“宜文字”、“机宜文字”,是宋朝军职差遣,也是统帅的亲近幕僚,负责与军事有关的机密事件,包括拟写奏折、参谋军机、带兵打仗。机宜准许统帅辟举亲属至好充任,如岳飞就让儿子岳云,担任自己的机宜,军中诸将,皆称:岳机宜。余靖让卢侗担任机宜,也是对卢侗的特别信任和对卢侗能力的信赖。
说起来,余靖与潮州,千般有情万般有缘。余靖的父亲余庆,北宋景德二年(1005)进士,任翁源县主簿,后任海阳县知县,升潮州长史。
余庆在任海阳县知县时,与海阳人、广南东路转运副使林从周关系特好。14岁那一年,余靖随父亲赴潮州,林从周见之甚喜欢,遂以次女许之,并资助余靖到杭州读书。北宋天禧元年(1017),余庆以年迈,请求回韶州任职,获准迁韶州学政。这一年的冬天,余靖从杭州回家省亲,刚好海阳人许申,任韶州知军州事,对余靖的天资好学,赞赏有加,这是余靖初受知于许申。而让余靖意想不到的是,许申的长子许因,娶的是林从周的长女。天禧二年(1018),余靖与林从周的次女完婚,时余靖19岁。
北宋宝元三年(1040),余靖的长子余伯庄出任海阳县主簿,举家迁潮,落籍潮州。次年夏,余靖在韶州为母守制的第三年,专程到潮州拜谒林从周墓,并看望长子一家。就在这一年,结庐读书于西湖山,与诸生博习经术、激扬文字、纵论古今的19岁学子卢侗,拜识了20岁出头的海阳县主簿余伯庄的父亲余靖。光阴荏苒,到余靖辟举机宜,卢侗这时已年满30,以乡贡身份,五应乡荐,尚未出仕。现在,这个军职差遣,是对卢侗的一种眷顾、一种知遇,也是让他一展抱负。
侬智高的战事,依然吃紧,北边的杨畋,数战皆墨,损兵折将,节节败退。好在余靖,胸有雄兵,指挥若定。七月丙午刚统辖两广兵事,七月壬戌,就逼得侬智高手忙脚乱,首尾不能相顾,不得已自行解广州之围,撤兵西还以自保。司马光《涑水记闻》云:“七月丙午,以余靖经制广南东西路贼盗,壬戌,智高解广州围西还,攻贺州不克”。皇祐五年(1053)元宵,狄青、杨文广、余靖合兵,于归仁铺大败侬智高,一举平定叛乱。
位卑未敢忘忧国。以一介书生之身,参加平定侬智高的叛乱,这对很多读书人来说,是想不到也很难做到的。似这样的阅历,对于潮州的士林,对于卢侗的人生,都大有裨益。就在平定侬叛的这一年,卢侗举贤良茂才科,以特奏名出仕,而后拜国子监直讲、太子中舍,青云直上,成为了潮州八贤之一。
南宋初年,潮州的士林,发生了一件令人振奋不已的大事,这件事,对以后潮州学子的影响,持续不断,经久不息。建炎二年(1128),潮州海阳的士子,仿佛春桃绽放,纷纷报名参加科考,那种踊跃,前所未有。这一年,全县考中进士9人,龟湖汤头(今归湖金光村)人王大宝,考中第一甲第二名,成为了有宋一代,岭南唯一的一位榜眼。同榜的8人为:杨谭、吴廷宝、魏思问、陈辑、郑焕、王良弼、方可、张毂。一榜9个人,放到哪个州府,都是声响巨大,不得了的。有一次,孝宗皇帝好奇,特地问起王大宝:“潮风俗如何?”王大宝回答:“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习尚至今”。这事《永乐大典·风俗形胜》和《余崇龟文集》,都有记载。
王大宝曾充任崇政殿说书,专门为皇帝讲说书史,解释经义,并备顾问。史书上载,有一次,仁宗皇帝和宰相交流,仁宗言:“朕每次令讲读官敷经义于前,未曾令有讳避。近讲《诗·国风》,多刺讥乱世之事,殊得以为鉴戒。”可知宋代国学教官,与皇帝、太子的讲读官,都必然是通经致用之士,非如此,不足以孚众望、尽教职。
王大宝之前,还有潮州人吴复古之父宗统,历官翰林院侍讲;吴复古庶兄厝,官至皇宫教授;黄程,官至太子中舍;卢侗,授国子监直讲、太子中舍。可见北宋一朝,潮士之选膺教职、充任讲读官者,不在少数。有人以此开过玩笑,大意是,说这种鸟语一样的方言,也在为皇帝、太子和太学那些学生,讲经讲课,圣上和太学,会不会以为是天外仙音,袅袅悦耳?也有人赞之曰:“以惯操方言之远州文士,而能屡获清誉显位,潮士通经致用的水准,可见一斑。”
科举之事,其实也如天上风云,变数颇大,由不得人。大宝在会试的时候,深得主考官的赏识,以第一名呈报。适逢宋高宗驾幸维扬(今扬州),故殿试时,高宗将会试第二名、维扬人李昂,擢于榜首,王大宝屈居第二。这是宋高宗即位后,第一次科考,史称“龙飞榜”。王大宝对此,既感荣耀,又不无遗憾,他自己有诗云:“对策丹墀中上游,天颜抚喻逊龙头。”
这样说来,科考是个人能力、素质抱负、胸襟境界,也蕴藏有很大的运气成分。海阳隆津都(今龙湖寨内)姚宏中,运气比王大宝,又要差那么一点点。宋宁宗嘉定七年(1214),姚宏中科考会试,获得礼部主考官刘爚的赏识,取第一名。殿试的时候,官家读卷,认为姚宏中策论披肝沥胆,切中时弊,直言不讳,然牛犊初生,不知婉转,触犯忌讳,故意压之为第三名。这也是有宋一代,岭南唯一的一位探花。
姚宏中以殿试第三名进士及第,却没有立即被朝廷起用,他只能憋屈独处,索居离群,寄寓于临安候职,整整一年。后补授静江(今桂林)教授,还未赴任,便已去世,年二十九。《宋元学案》载:“姚宏中,宋潮州海阳人,字安道。宁宗嘉定间进士。调静江教授。自师友讲学外,端居一室。性狷介不苟,从乡前辈游,得濂、洛诸书读之,玩索精微,意度超然,若不屑于世者。”《广东通志》,有更详细的记载:
姚宏中,字安道,海阳人。嘉定七年试,礼部刘爚同知贡举,喜其文,瞻核擢第一。奏对切直,触时弊,抑置第三。居都城几一年,门无杂宾;归,即端居一室,嗜学有加焉。调静江教授未赴,卒年二十九。
宏中天资颖悟,志务远大,嘗得濂、洛诸书,读之曰:“道在是矣。”研精索微,意度超然,不屑一世(www.xing528.com)
姚宏中虽然未有政绩,但惟其特殊,给岭南的科举史,留下了不可抹去的一笔。
和姚宏中一样,也有一个寂寞的人,在潮州静静地谪居。这个人,是高宗朝宰相赵鼎。赵鼎原本是宋高宗倚重之人,史誉为南宋中兴贤相之首,其用人、务政、使兵,多有卓见,几乎每一次条陈,都会得到高宗的纳许。奈何在对待金国的问题上,赵鼎主战抗金,与主和投降的秦桧,激烈较量,政见相左,已成水火。绍兴八年(1138)十月,赵鼎被秦桧构陷罢相,贬谪于兴化军(今福建莆田),安置漳州。绍兴十年(1140),又再降为清远军节度副使(今广西融水),安置潮州。
赵鼎在潮州5年,闭门谢客,不谈时事,无人知晓他此时的心情。史载:“杜门谢客,时事不挂口”,自号“得全居士”。然潮州人记得他,他遭遇靖康之变,经历二帝被掳,写于靖康二年,也即建炎元年(1127)的那阕感怀伤时、眺望北土家山的《满江红·丁未九月南渡泊舟仪征江口作》,在潮州士子、绅民、读书人手中、口中,依然在传抄、吟诵:
惨结秋阴,西风送、霏霏雨湿。凄望眼、征鸿几字,暮投沙碛。试问乡关何处是,水云浩荡迷南北。但一抹、寒青有无中,遥山色。
天涯路,江上客。肠欲断,头应白。空搔首兴叹,暮年离拆。须信道消忧除是酒,奈酒行有尽情无极。便挽取、长江入尊罍,浇胸臆。
他的《如梦令·建康作》“烟雨满江风细,江上危楼独倚。歌罢楚云空,楼下依前流水。迢递,迢递。目送孤鸿千里”。《鹧鸪天·建康上元作》“客路那知岁序移,忽惊春到小桃枝。天涯海角悲凉地,记得当年全盛时。花弄影,月流辉,水精宫殿五云飞。分明一觉华胥梦,回首东风泪满衣”。还有当下,他在潮州谪居所作的七律《清明寒食》:“寂寂柴门村落里,也教插柳记年华。禁烟不到粤人国,上冢亦携庞老家。汉寝唐陵无麦饭,山溪野径有梨花。一樽径藉青苔卧,莫管城头奏暮笳。”……这些赵鼎的片文只字,心迹余绪,潮州人宝贝得很,有时候,还会三两相约,到他谪居的厝边檐下,吹箫伴读,慰藉孤寂。
后来,潮州人在府治前新街英聚巷尾竖的“十相留声”坊,也满怀敬意地镌上他的英名。
绍兴十五年(1145),御史中丞詹大方,又诬蔑他受贿,嘱令潮州知州,把他移置到吉阳军(今海南三亚)。赵鼎上谢表,其中云:“白首何归,怅余生之无几;丹心未泯,誓九死以不移。” 秦桧看后,恨恨曰:“此老倔强犹昔。”
赵鼎在吉阳军三年,隐居深处,任海风惊涛,凭烈日酷暑,门下故吏,都不敢鱼书问候,只有广西主将张宗元,时不时送一些醪米。秦桧知道后,命吉阳军每月开具其存亡申报。赵鼎也劳人告知他的儿子赵汾,言秦桧存心杀我,我死了,你们方免忧患,不然,祸及一家。这时,他自撰墓志铭,内有句:“身骑箕尾归天上,气作山河壮本朝。”遗言嘱咐他的儿子请求归葬,便决然绝食而死,是为绍兴十七年(1147)八月二十日。
建炎之初,位于潮州城北的贡院,毁于兵燹。后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直未有整修,荒在那里。每次贡举比试,只好借用寺院庙宇作为考场。而且,差不多有20年出头的时间,未有一处相对固定的场所,有时借用这所寺院,有时又借用那座庙宇。《三阳志·贡院》谓之:“试进士以来,辟贡院于城北之五里。建炎间,火于草寇。每逢宾兴,旋棘浮图居,为旬月计。历七八诏,迄无定所。”
也许,那时的州府,把钱银用到更加紧要的地方,这些目前尚能得过且过的,不属人命关天的,就先缓一缓,放一放。这样,好多重大节庆、盛典礼仪、祭天祀地之类,也因为官方场地过于破旧颓陋,典礼时出其不意的,就会有沙粒灰土从架上掉落,妨碍观瞻,扰人心灵,于是时常到寺院那里借用场地。《三阳志·坛场》就有描述宋代潮州各个坛场的记载:“郡之社稷坛,实处城南厢三阳门外之西。而风、雷、雨师坛,旧各在郡一方。坛惟凸土,门坛阙然。当其礼时,潵泥泥淖,则寓于浮图氏之舍”。
贡院的院舍还未修复,南宋绍兴三年(1133)正月,以南康郡虔州陈颙为首的农民军,一拥而来,围攻潮州城。他们兴高采烈,乘兴而来,以为唾手可得,孰料久攻不下,只得悻悻退兵。二月,海盗黎盛扰犯潮州。这一伙才是真正的恶人。他们采取火烧策略,在城外纵火烧毁民房、学舍,又流矢火箭,轮番狂射城内,一刻不停,其势之猛,其炽之烈,让城内官兵,抵敌不住。海阳乡绅,急招募民兵配合,城内商户居民,也出来捐资捐物,经过一个多月的反复拉锯,海盗无计,才悉数退尽。
缓过一口气来的潮州人,又开始考量如何修复家园。好多人的家族,都是从战火离乱的北方迁徙过来,并非少不经事,并非井底之蛙,应对这种局面,都能淡定平静,不悲不愠。一番柳暗花明,燕子筑巢,桃符更新,潮州城又生机勃勃,鲜活起来。
民间自我疗伤,如此出色,官府这时也忙碌起来。南宋绍兴十一年(1141),知潮州军州事徐璋,在城东北(今上水门街)建州学宫。州学宫背靠金山,东濒大江,西接官街,南望生民热闹的街市辐辏,又接近太平桥头,山水形胜,动静皆宜。这个地点,真乃百里挑一。海阳县学宫,也附在州学宫旁边,一同兴建。
不久,海阳县令陈坦,也觅到一处好风水,他把海阳县学宫,从潮州州学宫里搬出来,迁到了潮州城中心的制锦坊(今文星路、昌黎路交界)。多了一处学宫,多了一处黉学,生民心花怒放,莫不拍手称道。贡院却要到绍兴二十年(1150),才重新修建。这次重建,反映殊好,远播四方,连大名鼎鼎的王十朋,都用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韵,赋诗《曾潮州万顷增辟贡院,以元夕落成,寄诗次韵》赞曰:
韩公来自九重天,再见潮阳吏部贤。
唾手渠渠蜚夏屋,挥毫混混写源泉。
丹霄有月逢三五,圣世生才协半千。
太守落成应有语,立朝名节看儒先。
离贡院不远处,也有一处好光景。绍兴三十年(1160),知潮州军州事傅自修,在城北离贡院不远的韩江边,兴建凤水驿。这是潮州最早的一座旅馆,规模颇大,设施亦好,山水依依,远近闻名。凤水驿是水驿官船、陆驿轿马的水陆码头,驿馆里栽种石榴、龙眼、白玉兰、细叶榕,也有灌生的茉莉、杜鹃、山茶,还有忍冬和紫藤。青岚和伍全的黄蜡石,也拣大的形好的,竖在驿馆的前天井、后庭院。“凤水驿”三个字,还请名家,用“石门” 味道的汉隶写额,整座驿馆,古色古香,又潮味十足。驿馆落成之后,傅自修一时高兴,还曾赋诗:“叠翠亭前秋水深,思韩亭下木成林。一生不得文章力,且向潮阳度岁阴”。
修了贡院,建了驿馆,人们又开始盖韩庙。南宋淳熙十六年(1189),郡守丁允元主持在韩山古揭阳楼遗址,新盖韩文公庙,把原来在城南蔡陇的韩文公庙,迁往韩山新址,并把赵德、陈尧佐作为配祀,题匾“忠祐庙”。这一次迁建,成就了韩文公庙的规模、定制,从此,历1000余年至今,无论面对何种风云,时局如何变幻,韩文公庙都安之若素,不动如山,独标风致。
揭阳楼也是来历颇著,斯楼原来是韩愈刺潮时,在双旌山(今韩山)建的,且手栽两棵橡树。尔后,韩愈得暇,常常轻车简从,一舟渡江,登揭阳楼,西望潮州,一舒胸臆,吐纳襟怀。《三阳图志》载曰:“以溪东之山,乃韩公登览之地,手植木在焉。昌黎手植橡木,他山所无,土人呼为韩木。”而今,韩文公庙迁址到韩愈喜欢的地方,也是韩愈有灵,得其所哉。
韩文公庙徙后,蔡陇的旧址,也不会让它闲着。南宋淳祐三年(1243),知潮州军州事郑良臣,就在这个地方,建起了潮州的第一所书院——韩山书院。当其时,韩山书院的规模颇大,头进门而入,穿过大天井,二进门对中,是巍峨高耸的讲堂,讲堂的门口,门匾高挂——“城南书庄”,这是书院山长、堂长、学生讲学、听课、作业的地方。讲堂后面,隔着后天井,又有一进祠堂,祠堂的门匾,悬挂“泰山北斗”,这是书院诸生祭祀、拜谒先贤韩愈的所在。祠堂的一侧,还有论堂,论堂一样宏大宽敞,门匾挂着“宗道”。宋末林希逸撰《潮州重修韩山书院记》,载曰:
韩山书院,余闻之旧矣。咸淳五年(1269)夏季,有以三阳士友之书来溪上,曰:“韩山,文公故庙址也。前使君郑公良臣筑室于斯,扁其三门曰‘城南书庄’,论堂曰‘宗道’,祠室曰‘泰山北斗’。文公居中,天水赵公左,濂溪、槎溪二公右。两庑四斋,职员十,生徒倍。食之以田,则郑公所拨,陈公圭买之。自淳祐癸卯(1243)迄今,未三十年……”
这是林希逸在韩山书院建成26年后,所撰写的一篇重修书院记。宋元时期,韩山书院在东南地区地位颇高。元人姚然在《重建元公书院记》里,曾赞曰:“潮为广左甲郡,文物亦诸郡甲。在昔学宫雄伟,韩山书院亦然。”当时,韩山书院影响所及,令整个广南东路,纷纷创办书院。
同时期广东路各州书院,如广州的番山书院,始建于淳祐四年(1244);韶州的相江书院,始建于淳祐七年(1247);惠州的丰湖书院,始建于宝祐二年(1254)。这些从祠堂发展起来的正式书院,都后创于韩山书院,可见,韩山书院,是南宋理宗朝提倡书院以降,广东首所官办的书院。
后来,韩山书院搬到城内西南,又搬到韩山西麓,其传统的书院教育,一直延续到清光绪三十年(1904),才改为新式的惠潮嘉师范学堂。民国元年(1912),惠潮嘉师范学堂改名广东省立第二师范学校,民国二十四年(1935),再改名广东省立韩山师范学校,今则名为韩山师范学院。如此脉络清晰、源远流长,国内的书院,难出其右。
光绪二十八年(1902),韩山书院有一个学子邹鲁,后来成了中山大学的首任校长。民国十六年(1927),省立第二师范学校,也有一个学子陈唯实,后来成了华南师范学院的首任院长。
南宋淳祐九年(1249),知潮州军州事周梅叟,为了纪念他的先祖、理学创始人周敦颐,在州城太平桥东的隆文坊旁边(今上水门街西侧),创建了元公书院。因为是郡守创建,又是纪念到过潮州的理学先贤,于公于私,胥民都鼎力相助。书院紧靠着州学的西面,割用了州学教授治学处所的一半建成,工程由州学直学许希闵主持,规模与韩山书院一样。
在琅琅书声之中,一晃眼就过了5年。南宋宝祐二年(1254年),郡守陈炜,眼看着书院的祠堂过于狭窄,又逼近州治行衙,容纳不下前来祭祀行礼的师生,就倡议,对书院进行拓宽。几经修缮之后,书院拥有祠堂5间、讲堂3间,两旁分列4所斋舍。这种书院、州学比肩而立,又紧挨着州治的格局, 全国仅有。
元至顺二年(1331),潮州路总管王元恭,在修整韩山书院的同时,目睹元公书院门前埕口,被民居挤占、搭建,污秽杂乱,不堪入目,有亵渎圣贤之嫌,就立即进行清理,拆迁安置强占的民房,用粉墙把书院围起来,又改造两廊,装饰正堂,使之门庭焕彩,美轮美奂。
林希逸的《潮州海阳县京山书舍记》,载有南宋咸淳四年(1268),潮州进士胡申甫创办的私立书院——京山书院(舍)。京山书院虽为私家独创,却格局严整,规模宏大,配置完备,一点都不比官办书院差。林希逸赞之:“京山之名,媲美衡鹿。” 这恐怕是作者的一种溢美之辞吧,比之衡阳的石鼓书院、庐山的白鹿洞书院,自叹弗如,才是正经。
像这种书院和州学、县学双轨并行,相互协进,的的确确使民风趋淳、文风蔚然,读书风气蔚起。史书记载,宋元以降,至明清全盛时期,潮州有大小书院91所,加上府学、县学,读书人和生员,数目大为可观。
进入宋代,儒学风起,孔孟之道,更加炽热。尊孔祭孔,成了生员、学子的必修课。当时,潮州登第出仕的人不少,且都“仕皆倡琴瑟,重乐以治民”。风气使然,潮州的文人学士,不但崇礼重乐,而且推而及之,用以冶民治民。海滨邹鲁、礼仪之邦,这等称誉,并非谬赞,而是其来有自。《三阳志·学校》详详细细地记载了潮州宣圣庙大成乐的吹奏场面。
南宋嘉定十四年(1221),代摄郡守的教授谢明之,重修了供奉孔子的宣圣庙大成殿。依礼数,每年二月的仲春、八月的仲秋,这两个上旬的丁日,便要举行祭祀孔子的典礼,史称“丁祭”。重修大成殿,便是应丁祭之需。按照要求,祭祀之时,执礼之人,还必须毕恭毕敬,配奏一套完整的大成乐。奈何北宋末年,受战火影响,所有的乐器,沦胥无遗,奏乐的设备,也焚毁殆尽,一拖12年,也没去修整完备。
为了恢复原来的程式规矩,使旧制如仪,教授林霆,慨然而起,考古制,按音律,修旧补缺。一番废寝忘食,几多翻箱倒柜,全套被荒废多时的大成乐,包括曲谱、颂词,终于悉数整理完毕。自此,每逢课余、空暇,他便更衣、沐手,领着诸生,练唱演习。
很快,就到了丁祭日,一众士子,衣冠楚楚,按部就班,鱼贯而出,执器登歌。迎神、送神,奏《凝安》、《安宁》曲;奠币时,奏《明安》曲;供神酌献时,奏《成安》曲,《成安》曲一共有3首,曲不同而名相同,须3首全部奏出;升殿、降殿,都奏《同安》曲;第二次献爵,称“亚献”,亚献过程及至终结,皆奏《文安》曲。礼唱、奏乐所用的乐器,有编钟、编磬,琴自一弦至九弦共10张,还有笙、竽、排箫等等,队列井然,颇为壮观。史书称,这使“孔堂丝竹,幸有遗音;至今二丁祀,得以备他郡所无者”。
行丁祭时,由哪些人负责吹奏敲击,也有过一番挑剔沿革。潮州大成乐,是在宋徽宗政和年间(1111—1118)颁降的,为了表示对孔子的钦敬有加,就连奏乐的人,也必须严格挑选,一律由精通器乐音韵的士子担任。还郑重其事地,将有关的礼制事宜,刻于原道堂西边的梁上。后来是因为岁月侵久,才导致的失传。
淳熙六年(1179)之后,郡守朱江,把士子换成了乐工,来专司演奏,人们也习以为常,施礼如仪,诵唱如昔。到了绍定元年(1228),郡守孙叔谨,在谢明之、林霆复兴的基础上,正式设置雅乐校正1员,并拿出家藏的大常乐章,来对大成乐进行校正。但担任奏乐的人员,仍然用的是乐工。
一直到了宝祐六年(1258),洞晓音律的郡守林世光,在丁祭前1个月,也出示了家藏删定的手泽本乐章,明确告知下属,复兴礼乐,是冑子之教,“用伶人(乐工)非所以祀先圣”。于是,命郡博士赵崇郛与诸生读习。当时,登歌奏乐者,共34人,音谱,则刻石立于大成殿内。此外,还专门置田入学,作为司乐生员的廪给费。被选中来进行司乐的,奖酬格外丰厚,作为旌表鼓舞。
乐手的选定、乐队的培训,林世光都亲临指点,发现不及,一一纠正,一丝不苟,不使马虎。如此,司乐的士子,乐理音律、演奏技巧,益增其能。这一年丁祭之日,奏乐诸生,“冠佩济济,雅颂洋洋,高下疾徐,抑扬中度。删定之遗响,复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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