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大人物说过了:“我到过了中国的很多地方,有的地方,有城墙,没有江,像南京、西安;有的地方,有江,又没有城墙,像广州、杭州。只有潮州,是有江,又有城墙。”伟人很是感慨。
有江,又有城墙,伟哉,壮哉!让人陡生怀古之情,心潮澎湃。潮州现存的宋城墙,有金山顶至北阁一段,巍峨高古,薄砖叠砌,青苔附墙,齿堞逶迤。临江仰望,城高人低,城在山石上,山在城脚下,那种居高临下,气势压人,已锐不可当,高天白云,又在城墙上空,兀自增长了城墙的高邈、魁岸。
下水门内,饶宗颐学术馆里,下水门街临街围栅,又有一墩宋城墙,离现在的明城墙,收入了有20余米。这墩宋城墙,条石横砌,中间夯填实土,岁月侵蚀,城墙上的女墙、矮堞,已经荡然无存,其貌不扬,很多人对它熟视无睹。但是,它的存在,却印证、验证了一个事实。
黄梅岑《潮州街道掌故》一出中讲到,东平路之所以原称“东堤”,是因这条路,昔时属韩江泥沙冲积的堤外江岸。时间久了,淤积逐渐增厚,到明朝洪武三年(1370),潮州指挥俞良辅,把土堤改筑为砖石堤,同时把城墙向外移出。于是,这冲积的江岸,便被围进城里,成了一条内街,因在城东,故称东街。由于东堤成为内街时间较迟,所以,没有许多亭坊、古迹和衙署。
郑昌时《韩江闻见录》卷八《井中船桅》则记载:当日有一叫丁巢云的人,家在东堤,“传东堤者,古城东之堤岸也。今以城作岸,则东堤乃城内地。丙午、丁未间,潮大旱,井皆涸,巢云命工人修井,多浚深数尺,见白沙,又数尺,见黑土,又数尺,见土中横一大海船桅,并绳索等物,削出灰黯,至泉,立涌矣”。据此可知东堤,原是韩江江岸无疑。
有专家考证,汉之揭阳县,即后之潮州(义安)郡;潮州城,即原来汉之揭阳县县治。《元和郡县图志·岭南道一·潮州》云:“今州,即汉南海郡之揭阳县也”。刘秀建东汉之后,不再称揭阳县,而称为揭阳城。参考《汉书·高帝纪》:“六年(前201),冬十月,令天下县邑城”。这个“城”,是筑城。据此,可知刘秀之前,城已经建成,而此时刘秀的揭阳城,更类似于郡治,或者县治。《寰宇通志·潮州府揭阳县》载:汉之揭阳县属南海郡,晋立海阳县,遂将原揭阳县,“并入海阳县”。这个沿革,已然表明,汉之揭阳城,即后之潮州城也。
陈正祥的《中国文化地理》载:“从汉代起,砖瓦的应用虽比较普遍,但尚属奢侈的建筑材料。西汉首都长安的城墙,全长25100米,全部是版筑的夯土墙,连城门也全未用砖”。那么,当时的潮州,这个直到天南潮水头的边陲小城,城墙谅必也只是版筑夯土而已。但可以肯定,绝对不是用木栅围起来的临时设施,因为陈正祥在书里也同时指出:“汉人对于城郭的形式,有固定的概念。必须是砖石建的或夯土筑的,才算是城;用木栅围起来的,不能算作城”。
城的形式已毋庸置疑。那“揭阳城”创立于西汉之初(前201),它又传位于“潮州城”,这样,这座城建成迄今(2021),已经有2222年历史了。
《左传》曰:“墙,所以防非常也。”这里的“墙”,是古城墙。古城墙“防非常”的作用,不外三种:一是防水患,一是用军事,一是为治安。《吕氏春秋·审分览》载:“夏作城”。即鲧。在帝尧之时,洪水滔天,无边无际,围蔽高山,淹没丘陵,老百姓无家可归,有的只能住在山顶的岩洞,有的就在树杈上做巢栖身,尧听从四方部落首领的举荐,派鲧治水。
《山海经·海内经》载:“鲧窃帝之息壤,以湮洪水”。 鲧采用的是水来土掩的方法,“夏作城”,表明城墙的发明和初建,是用于防水患。军事防御和围城统治,是以后的事。
史载,北宋至和二年(1055),郡守郑伸主持修筑子城。这是首次有记录的筑城。据《永乐大典·潮州古城图》,子城的四至,为北沿金山背;东滨韩江;南沿上水门北侧,跨过大街、太平桥,经百花台,沿今中山路至北马路口;西循北马路。其周围总长约1800米,折宋制约586丈。东、西、南三面,有城门。
子城北倚金山,东则溪也,有险可据,所以,史书只有“由南而北绕以壕”的记载。即子城壕从上水门引水,经太平桥下、旧城隍庙前,折弯向北,沿今北马路出北门入北壕。今北马路下水道,为古城区北马路排水系统的主干沟,实是当年子城西侧城壕的遗址。
外城的修筑,则闹出了几宗民怨纠纷。本来,外城由于年代久远,雨淋风化,至北宋中期,已大半毁圮,到了南宋初年,更是大半夷为平地。
南宋绍兴九年(1139),郡守徐渥主持了对城郭的修葺,企图将城墙向西北扩展,把城壕接通韩江,把西湖山圈进城内。当其时,前期各项准备业已就绪,工人器械齐集,本来大有可为。孰料却因与民意相左,议论不协,最后竟搁置下来。
绍兴十四年(1144),郡守李文广重拾徐渥的修城计划,这一次,按城墙原基原址,重新开工,还将修筑东、西、南、北四厢城墙的工料,分解给四厢所属的居民。搁置了几年的修葺,终于轰轰烈烈地展开了。谁知又有人罔顾“址循壕流故基为之”的方案,自行其是,任意扩大或缩小,致讼者纷然。李文广盛怒之下,叱令停工。
这样一来,后果真不堪设想。崩塌的城基,无人过问,有贪心者,乘机占地建房;幸存的城基,也因放任自流,日渐侵削。不数年,除子城外,潮州几乎成了一座不设防的自由城。偶有匪盗,则全城惶然,争相避于子城,然而,人众城窄,最多也只能是十容其二三。
徐渥、李文广修城计划落空,是因为看不到民众的实际需求。南宋之时,潮州的居民,已然猛增,北阻金山,东止韩江,西北临大湖,居民按地势向西南拓展,徐渥却要向西北拓城,接溪流,带湖山,与民众的需求,相去甚远;李文广保留原状,一成不变,事先又无措施,应对占夺城基那伙人,以致激起讼端,无法圆场,怒而叱停。
后来几任郡守的修葺,就做得漂亮。潮州的城垣,原来是比较四方,不像后来,变得相对狭长。南宋淳熙(1174)之前,城垣东城墙的转角,在今小石狮巷,西城墙的转角,在原道署前后,城垣的南城墙,即在今小石狮巷、大石狮巷、甲第巷南侧、原道署前一带。
淳熙初年(约1174—1175),郡守常袆到任,一下把南城墙,筑到了南门古。这样,新规设的东、西城墙,就比原来各长出了约510米,这样的拓展规模,确实很大。由此也可见,当时潮州城繁荣发展的速度,以及规设者的胆略气魄。常祎还把城楼下的南门,命名“揭阳门”,既为存古,也为怀远。
22年后,庆元三年(1197),后任者林㟽,更加眼光独到,把主持修葺的城南门,作为潮州城的正门,对直大街,贯通子城,作为城内的中轴通衢,又结楼于南门上,为潮州诸城门之最,并以此为城南端的规限。其时潮州领有海阳、潮阳、揭阳三县,林㟽又把“揭阳门”,更名“三阳门”。
筑城的纷纷扰扰,终于尘埃落定,作为百姓心头之结的匪患,也不再困扰人心,徐渥、李文广做不成的事,在王元应、许应龙手头,做成了。绍定年间(约1228—1233)筑城时,对占旧基三分之一以上的找不到城基遗址者,不再强调按旧基筑之,只能迁就民居所侵的既成事实,再根据淳熙、庆元年间做的规划来筑城。这样的应对,既切合实际,又符合民情,筑城的目的,也就得以实现。
当其时,州官为了保境安民,解民忧烦,真真是煞费了一番苦心。据《三阳志·城郭》载:“外城旧基,周围一千一百七十丈:石城仅存者,九十有四丈;土基半存者,六百六十有六丈;为民居所侵,无复遗址者,四百一十丈,今所侵不止。是淳熙间(1174—1189),提刑司行下委官打量外城,总计一千五百三十丈,与旧城丈数异,今两存之。”
可以感受到,从浙闽汹汹南来的人流,大户的,选择到四乡六里,买田垦荒,创家置业。薄技随身的手艺人、巧匠能工,则大多驻足州城,这些人需要有一个足够分量的大庭广众,来展示、炫技,待价而沽。就像城内,后来按行业聚集起打银街、打铜街、布梳街、胶柏街、裱画街,还有铁巷、钉鼓巷、雨伞巷、面线巷、梅酱巷,这些,都留有明显的手工艺、手工业痕迹。潮州的银饰,镶嵌精细,曾经辉煌,以前皇帝的皇冠,都是着潮州的工匠,在宫内镶嵌的。胶柏街,是做布鞋的千层底的,把团布一层一层,过浆上糊,贴到板上,擎到猛日下曝得透干,这就是做胶柏(鞋底料)。潮州的布鞋,口碑尤佳,行销南洋各国。潮州的油纸伞,也是大宗商品。昔时,西街龙虎门,有很多做油纸伞的,竹棍作伞柄,竹篾作骨架,竹圈车作轴梳,再用白棉纱穿缚、开合,伞把缠藤握,绵竹纸做伞面,反复上熟桐油,伞身再刷黑油,伞骨间青油,裙边圈红油。这样,一把伞撑开来,赏心悦目,让人风雨无阻,行南走北。潮州伞风行兴梅、闽赣、南洋诸国数百年,就是全凭货真价实,经久不坏。
“为民居所侵,无复遗址者,四百一十丈”,大致就是这些先来慢到的外来户,有样学样,先下手为强,据为居所的。潮州城东西距离,最宽处约1000米,折宋制325丈,比“无复遗址者,四百一十丈”,还少85丈。可见当时,民居所侵,不止是全段南城墙,即今南门下小石狮巷、大石狮巷、甲第巷南侧、原道署前的全部老城墙,还有西城墙的南段,即书院池、猪母泉到原道署后附近这一段。
有一个数字,“与旧城丈数异”,这个“异”,是变化,实际上是“扩大”。为何不直说扩大呢?应该与朝廷对城围、府第、官邸的营建规定有关。当时规制严格,不好逾越,州官们小心翼翼,采用了一个模糊的、半遮半掩的说法,不去触碰朝廷的敏感之处,让老百姓住得舒服就行了。
什么可以马虎,什么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潮州人一个个烂熟于胸,应付裕如。在以前那种社会,规制虽然只是上传下达的一纸公文,看似无形,实行起来,却步步是法,森然有形。
潮州城北葡萄巷东府埕,有一座许府。作为一座保留了始建年代建筑格局、特点、样式的北宋府第,其规模形制,当然也是透着等级的,它的等级,就是它的主人的品级,这应该是肯定无疑的。按照宋代的那套建筑礼制,许府会是什么等级,民间一直流传有三种说法:
有郡主说。说的是许府是北宋潮州官府,奉旨,为太子赵曙之长女德安郡主,下嫁潮州籍侍卫武官、左班殿直许珏而建的。许氏族谱,以及许珏夫妇的合葬墓碑上,也都有“皇姬郡主赵氏” 之称谓。
有公主说。说者认同许夫人赵氏,是赵曙之女的说法,并称,许府始建于宋英宗治平年间。这意味着,此时,赵曙已经登基做了皇帝。许夫人业已拥有了公主的身份,而许珏,也就成了驸马,这座府第,就是“驸马府”。
有县主说。持这种说法的人,比较少。《潮州学》发起人饶宗颐,则持此说。明嘉靖《广东通志》和清雍正《广东通志》,也均称赵氏为“太宗曾孙女德安县主”。这么说来,许夫人就不可能是赵曙的长女。因为,对照宋皇族谱系图,赵曙也是宋太宗的曾孙,二人辈分相同。这样,许夫人应该是诸王之女,一般来说,其封号是县主。
潮州,像许府这样的府第大宅,仍葆有好多,全国,当然就更多了。但原汁原味、风貌依然、纹丝不改、历史信息不变,这样的北宋大型府第,全国就仅存这一座了。历唐至清,有一个始终不变的等级制度,面阔九间,为皇家专用,七间,为王以上专用,五间,限贵族显宦用,小官庶民,只能建三间之屋。许府的厅房,共有55间,扣除后包的附属建筑9间,规制内的厅房为46间。
北宋熙宁七年(1074),曾拜枢密副使、吏部侍郎的邵亢去世,皇帝赠为吏部尚书,其乡赐宅50间,吏部尚书是从一品的礼遇。南宋建炎三年(1129),枢密郑防去世,也获皇帝赐给居室50间,以抚其孤,郑防生前,为从二品官员。宋人杨时《龟山集》中的《枢密杨公墓志铭》,称:郑防去世获得的“褒赠之典,皆度越夷等”,就是说,郑防获得了超越从二品等级的恩典。而许府厅房的间数,少于从一品4间,等级应为正二品。
纷纷纭纭的许府传说,有一天也许会归于一说。不过,有传说总归会很有趣,它会让人们去思索、去探秘、去寻真。
根据《宋史》的记载,宋代的很多典章,都是沿袭唐代的。明代的许多制度,又沿袭了唐宋。唐代之时,皇太子之女,为郡主,从一品;亲王女,为县主,视正二品。此后宋沿唐制。明洪武五年(1372),礼部又曾明文规定:唐宋公主,视一品,府第并用正一品制度;今拟公主第厅堂九间,十一架。
许珏夫妇的墓碑,镌有“宾州观察使附马国玺许公/皇姬郡主赵氏”。有专家云:“郡主”是许夫人去世后,皇帝对她的封赠,而许珏的“附马”,更透露出追赠升阶的意味。因为这个“附” 字,本身就包含着“附带的、随带的、另外加上的”等等意思。20世纪90年代之前,潮州街坊故老,口口相传,都是“许府”,没有别的称谓。如今,许府巍峩如初,成了全国唯一一座保存完好的宋代以前的府第院宅。(www.xing528.com)
端平初年(1234),郡守叶观甫一到任,即虑及防洪防汛。除加派厢官,反复巡视,为了精准掌握水文、城防,有的放矢,还亲临韩江,坐船从上游顺流而下,不久,便毫无阻挡地直达子城之下。这让他极度震惊,深感城东亟需设防。因东城一缺,纵有西、南、北三面城防,也与无城一样。于是召集官员父老协议,陈说危害。但增筑东城工役浩繁,略略计算,其开支足够吓人。叶观决心早已下定,除拨出府库的全部钱银之外,又发动城中大户小户,有钱者出钱,无钱者出力,民众响应之热烈、捐币之踊跃,大大出乎意料。增筑之举,紧接着便正式开始了。
新修之东城,共设四门,自新城门起,沿溪傍岸,直至三阳门之南,与常祎、林㟽的南城相接,长550丈,皆用石砌。城高2丈,构筑雉堞4000余齿。自此城郭固密,民居其间,始有安枕之乐。
宋代潮州的城墙,定是一种奇观,让人忍俊不禁。其时,朝廷自太祖始,杯酒释兵权,就一直重文轻武。文人为官,大都遵孔夫子教导,温文敦厚,宽怀大度,体恤民艰。潮州的郡守州官,也莫不如是,前赴后继,一落实到筑城,都以民为本,从便民出发,只重实用,不拘形式,能防洪、能御盗、能阻匪,就行了。于是一道城墙,就如蚯蚓模样,曲里拐弯,凹斜屈扭,尽量避开民房宅基。蚯蚓的样子,实在不堪。南宋端平四年(1237),郡守刘用行,看着这别开生面、独树一帜,蜿蜒如砌在山巅的州城墙,终于忍无可忍,费尽唇舌,悉心劝说居民迁宅,尔后大力整顿,环城重新整砌,使整座城郭,壁立如切,肃正矗起,不像以前那样,躲躲闪闪,萦迂不已。
这是城墙最像城墙的样子,提振人心,也引起潮州人的渴望。那些谯门欹倾、城楼颓圮,本来是熟视无睹,心安理得,得过且过,现在便让人觉得烦心、碍眼,观瞻不雅,一刻也待不下去,急欲僦工葺理。大家觉得,只有门、楼配得了城墙,才是生活之快意,日子的念想。一晃十年,南宋淳祐六年(1246),郡守陈圭来了。
陈圭当然知道百姓的心愿,但他还是先放一放,把心思花在减税,发展渔盐、农村小产上。然后才腾出手,召集工匠名师,把全部城墙的雉堞,一一翻新;西、北城门楼,正西的贡英,西北的湖平,对着放生池的登瀛,对着东岳宫的和福,正北的凤啸,和正南门的三阳,一一更创。东南边的小南门、下水门、浮桥门、竹木门、上水门,和子城东门的州学门,顺带整治如新。子城没有北门,西门和正对太平桥的南门,也跟着修整一番。
那一阵子,陈圭采取的保护贫家小户的措施,正得到上司漕使的赞扬。民生向好,众口褒奖,陈圭修城修得兴起,意犹未尽,又仿效三国时候的吴国,立楼橹临城,在三阳门东西两条通道的出入口处,鼎建3个瞭望、御敌的望楼。《三阳志·城郭》对此载之:“扁(匾)其东曰开泰,西曰通利,北曰崇恩,周环相望,规模视昔尤胜。城之旁草木屏翳,至是分隶营寨,兵卒悉铲锄之,保障为之屹然”。原来,城墙外草木遮蔽,视野不佳,利于窝贼藏敌,这一次,也一并整治,全面复查,不留死角。全部工程完工,满打满算,一笔笔算将下来,共耗资2400余贯。
唐代中期,韩愈在潮州,还在为掠卖奴隶问题而操心,释奴一事,一直困扰着他。有谁知,踏入宋代,世风一变,社会转型,那些陈年积淀的旧规陋习,在潜移默化中,悄然更革。郑伸奉诏修筑潮州子城,就带来了一种新鲜的徭役形式,让心系田亩的人,骤觉心头轻松。北宋金山摩崖石刻《郑伸筑城记》,载:
皇祐壬辰岁(1052),夏五月,蛮贼侬智高破邕管,乘流而下,攻五羊。有诏,岭外完壁垒以御寇。潮州筑城,土木不坚,未期悉圮。越明年,癸巳(1053)九月,予到官,翌月庀役,至二月,以农作暂休。去年甲午(1054)十月,复兴工,今年正月毕。
郑伸筑城,施工期间,碰到冬春和春夏两次农忙季节,都下令停工,不敢过分役使民力,影响生产。只有8个月的工程量,中间休农,就休了8个月。这在过去,是不可思议的。
这种民户劳役负担大大的减轻,人身依附关系大大的缓和,见诸宋时潮州的很多记载。工商杂流、佃户田客,都已编户齐民,有着独立的、自由的身份,不再附属于某一户豪强地主了。这样宽松、开明的社会环境,让四面八方贤人、能人汇集的潮州,悄悄地,不期然而然地,催生了商品经济、市场经济的萌芽。
叶观筑城,采取的,就是劝喻城中固定民户,捐钱雇工,而不再像以往,按籍派役。史载:“端平初(1234),叶侯观下车未几,首虑及此,慨然有兴筑之意。然工役浩繁,所费不赀。捐公帑之外,乃喻诸座户,俾佐其费,人乐输之”。这种捐钱雇工,显然颇得人心,也顺应社情、民情,成效卓著。
后来陈圭筑城,也依样画葫芦,如法炮制:“淳祐丙午(1246),陈侯圭僦工葺理,环雉堞四千余而一新之……”“僦”,就是租赁。给你发钱,这一段时日,你们得听我的。陈圭拿捐来的钱,雇用匠工,修筑雉堞、城门、城楼,而这些工作,以前都是按籍按户,实打实地摊派徭役的。依之前各朝各代的刑律,若逃避徭役,则是违法犯罪,不可饶恕。这谁都知道,故无可奈何。以往徭役,家家户户,都视同苦差,服徭役者,户外野外,风日霜雨,不许歇闲偷懒。殷甲子弟,皮细肉嫩,哪受得了。
筑城如此,其他造桥、修路、建学,也莫不如此。当年,太平官街石板破损,街路崎岖,居民出入营生,颇不方便。从太平桥直到三阳门,这一条官街,又是州城的体面所在。陈圭不忍看它坑坑洼洼,就带头捐钱,依时价计工值,买石材,雇民工,按时按日,撤旧换新,把一条人流拥挤、南来北往的大街,和桥下流水潺潺的太平桥,又用统一规格的麻石板材,铺砌齐整。《永乐大典》载:“淳祐丙午(1246),陈侯圭捐金市石,依私值僦工,石而桥者一十三所”,“以时价市石,以私值僦工,撤故砌新”。
“出金贸材,计值偿工,众皆一力,役不淹时”,这是修康济桥的记载。“伐材于山,埏土于陶,购工于市”,这是重修开元寺的记载。以至于后来,连修复官署这种劳役,也都由官府出钱,雇工匠去完成;驿站的劳务,也交由铺兵去执役,不再征用沿道的民户了。
所谓“以私值僦工”、“购工于市”,就是不凭借官府威权压价,而是按市价付工钱,随行就市,依市场规律办事。这种官民平等、尊卑一致的操作方法,有效消解了以往派差的窝工、怠工现象,既提高了工效,“役不淹时”,也保证了质量。官府对这种崭新的管治方式十分满意,乐于去总结推广。民户则摆脱或减轻了在过去许多难以避免的劳役负担,有更多时间,可以安排自家生活。像静乐禅院的结“金刚经社”,就是民户们,一次身心两畅的自家生活。
免去了卑贱的苦差劳役,抵之以钱,使百姓的社会地位,无形中提高,劳动、生活条件也跟着改善。这些,正是经济杠杆发挥的良好效应。老百姓则笑说:是钱银做事。
据地方志记载,南宋时期,潮州地方,已经有货币地租出现,主要是在州学、书院等官户或公户的土地上实行。《三阳志·书院廪田》一目,对南宋淳祐七年(1247),韩山书院所有的26处院产廪田,以及租金,逐一列明。
这些院田,主要由三任知军州事郑良臣、林寿公、陈圭,或拨公款、或拨私款,从民间购置,另一部分由没收入官府后,再行拨给,此外,还有个别的其他财产转入。据不完全统计,三任知州共拨、捐银款3767贯足钱,以及2000贯省钱,买下一批田、地、园、山,这些产业,全部以货币地租的形式交纳,可见当时,潮州的商品流通,是比较发达的。
足钱、省钱,虽然同时流通,却也有某些差异。宋洪迈《容斋三笔·省钱百陌》云:“唐之盛际,纯用足钱。天祐中,以兵乱窘乏,始令以八十五为百。后唐天成,又减其五”。洪迈在该书又云:“太平兴国二年(977),始诏民间,钱以七十七为百。自是以来,天下承用,公私出纳皆然,故名省钱。”这样,宋代又有别于唐代,就是足钱一贯1000文,省钱一贯770文。
韩山书院26处地产,每年大致能有817贯足钱的经费收入,除去每月须拨4贯足钱,付给水东韩庙守门人作添充灯油之用,实际掌握的,仍有769贯足钱。宋末潮州学者马端临曾云:书院“田土之赐,教养之规,往往过于州县学”。对比之下,可知马君所言不虚。其时,韩山书院有生徒26名,包括在任职事的生徒6名,假如以每年所得租金769贯足钱平摊下去,生均年经费约为30贯足钱。潮州州学每年收入租金4000贯足钱,需教养学生180人,生均年经费约为22贯足钱。
《三阳图志·学廪》一节,对州学每一学田的租金,同样具列无遗。货币地租,是一种新的流通方式,佃户必须将收获物,拿到市场贩卖,交换成现款,方可完租。这样一来一往,就密切了生产与市场的联系。当年的乡户地主,是否也采取这种简便易行的纳租方式?估计个别采用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实物地租,无疑仍是主流。
丁允元增加州学学生、增拨州学学廪,最为人津津乐道。南宋淳熙十六年至绍熙二年(1189—1191),丁允元知潮州军州事。原来潮州州学,养士旧额120名,丁允元增加50名,合共170名。后来,又增至180名,遂为定额。每逢大比之年,另外增加20名。绍熙元年(1190),丁允元一次拨给州学学田365石5斗,相当于税钱654贯384文足钱。嗣后,丁允元在潮州海阳县仙田村落籍创祖,丁氏一族在仙田开枝散叶,成为潮州的望门大族,人口数千上万,世人皆称“仙田丁”。
丁允元落户潮州,其实,得益于有宋一朝,施行的不立田制,不抑兼并,不分士庶,鼓励垦殖的政策。这些外来的官宦世家,春江水暖,物色土地,开垦播殖,沤腐肥田,殚精竭虑,然后,落地生根,成功地转化为“土著”地主。丁氏落户的仙田,离潮州城东南不远,从小南门搭渡船,横江而过,也就三四里地。这里是韩江东溪和北溪夹角的一处洲园,当时,应该是江滩洼地,芦苇丛生,水鸟翔集,蛙鼓彻夜,人烟渺然,倒是走外海、内河的帆船,时时擦身驶过。这样贫瘠的沙砾地,洪水常常光临,没有腰力眼力,哪个人敢去想它、要它。丁允元拿它,自然有他的想法。
史载,潮州历史上有一种耕作,曰“种沙田”。“沙田” 就是地主田主,在河滩、海滩围垦而成的田。每片围垦,称为“田围”。田围内的田地,不像通常的沃野良田,细分成一亩几分,而是一大片一大片。佃户与佃户之间,田界的标识,也只需用树枝、竹竿一插,你知我知,就行了。种沙田不用施肥,靠的是土地的自然肥力。
一些财势力足的大地主和强房族长,就会利用财力势力围垦造田。然后,在围垦地附近,建造简易的房舍,供给从外地来租赁沙田耕作的农民居住。这种沙田屋舍,不收佃租房租,条件一个,就是租客要改姓田主的姓氏,田主借此,可以壮大本族的政治实力和社会影响力。这种租客,实际上有两重身份,就是田主的佃户,同时又成为某一强房盛族的派下子孙。
潮州历史上,还有一种土地租赁方式,曰“粪质制”。以前,很少农民有能力自己购买土地,所以,只能靠租地耕种来生活过日。一些富农地主,瞅准这一点,就想方设法,择地垦荒造田,之后,租给无田无地的农民种作。这些新开垦的生地,肥沃的,当然按常规出租;那些贫瘠的,则按“粪质制”推租。
粪质制的租赁方式,去功利,讲实际,就是佃户有永租权。潮州人言简意赅,一下抓住事物的根本,把田主的土地产权,叫做“质权”,佃户的土地使用权,称作“粪权”。这种潮州特有的租地方式,反映了潮州地主的精明大度,也折射出潮州农民的聪慧守信。粪权可以传子传孙,可以转让别人,这些田主都不得干涉;但粪权不论怎么流转,田主和佃户的关系,仍然保持不变,缴租纳谷,也都由最初的那个佃户负责。
粪质制的地租很低,且大多属于公产(公尝、公蒸)田,佃户努力经营,会把瘦田,逐渐变成肥田,就像农谚说的:“种田无师父,只要肥水足。”落力挑粪施肥,做大产出,多收些稻谷,就是自己的。以前,潮州农村,有不少粪质制的承租户,有经验,肯投入,会经营,慢慢地,也由佃农,变成了富农。
仙田《丁氏族谱》记载:“(允元)公创蒸、尝税钱三十贯,预为子孙传世基业”。蒸、尝本指秋、冬二祭,后来,亦泛称祭祀。丁允元未雨绸缪,为子孙创立祭祀经费,确实深谋远虑。
蛇有蛇路,鼠有鼠道。大户有很多空间可以施为,中小户也有自己的独木桥、羊肠道。有专家指出,有宋一代,潮州的客户,也有独立的户籍,可以通过自己持之以恒的努力,开垦荒旷,成为主户;也可以勤耕力作,兼营工商,跻身地主阶级。不过,土地从一开始放开,兼并势必激烈,不少中小产农户,也面临着丧失土地,沦为佃户雇农的境况。潮州此时的生机勃勃,也正源于这种瞬息万变。
郡守州官的作为,在这样的年代,就尤为重要。他们的价值天平,倾向哪里,决定着一个地方民生的状况和市场的旺衰。向上,则动辄苛敛,向下,则排难解忧。《三阳图志》有这样的记载:“本州三县,小产最为贫窭,亩地不出寻丈,岁入不出升斗”,而他们负担的二税,却往往与中户相同。“陈侯圭轸念民瘼,尽刷三县产数,自一丈至五十丈,小产计26850余户,(淳祐)七年、八年夏税产钱,遍榜给钞,与民收照。三邑20000余户可以少纾,而无流离转徙之忧”。
真是一个有菩萨心肠的人。陈圭上报,三县的夏粮减产;又给一丈地至五十丈地的小产户,减缓减免两年的夏粮税收,把二万余户减税户的名单,全部抄写张榜,让他们好有个凭证。这样的举措,当然上上下下,上司小民,交口称赞,一致好评。
与农村的小产户比,沿海的渔家盐户,景况要好得多。潮州海岸线长,盐业资源丰足,宋代,又拓展了汀州、赣州的外销渠道,加上原来的梅州诸地,盐利大有可图。与后来的在海边滩涂筑盐田,闸海水晒盐不同,宋代是在海边垒灶,用锅鼎柴草,武火熬盐。这种蒸煮法,煮出来的盐,细粒,雪白,咸中微甜,口感好,特别受欢迎。汀、赣诸县,原来配食漳盐,一尝潮盐,都纷纷改食潮盐。晒盐是靠天吃饭,听天由命,煮盐是主动在我,无惧天时变化。当年,潮州沿海一带,煮盐的灶社、盐仓,不止今饶平、澄海、潮阳、惠来等四五处,才有“万灶晨烟熬白雪”的盛况。
渔业在潮州更有优势。据《三阳志·土产》载,昔日,韩愈“初南·食”一诗提到的那些海味,宋时仍一应俱全,还有车螯、瓦蜃、香螺、赤蟹之类,都是物美价高、经济可观的优质海产。为适应滨海滩涂作业,渔民们还灵光一现,创制出一种叫做“涂跳” 的专用长具,而今,广西、越南的京族,少数人还在使用这种简便易做的滩涂捕捞工具,涨落潮时,行走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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