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 潮州传:朝奏九重天,深思驱鳄那天

潮州传:朝奏九重天,深思驱鳄那天

时间:2023-08-3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翻开东晋至隋的典籍,都是这样称呼这条河流的。南方山地的这一条河流,危机四伏,杀气重重。一时间,朝廷上下,百官肃立,一片噤声。韩愈却在这一天起程,远赴“偏僻荒凉的蛮烟瘴地”潮州。唐朝的潮州,是惩罚罪臣的流放之地。从贬谪的悲愤中走出来的韩愈,坐下来,他深思着,一只手慢慢地磨起了面前的砚台。驱鳄的那天,应该是一个阴天。上午,天色凝重,无风无日,也无云彩。

潮州传:朝奏九重天,深思驱鳄那天

远古的时候,这是一条没有名字的河流。

这条没有名字的河流,却是一条桀骜不驯的河流。跨过这条河流,向东,就是福建,向北,就是江西。后来,这条桀骜不驯的河流,用她甘润丰泽的乳汁,哺育了南方两个伟大的民系:客家人和潮州人。

岁月悠悠,走进了公元纪年,这条向南的河流,才有了初始的名字——员水。这是不知所云的名字。翻开东晋至隋的典籍,都是这样称呼这条河流的。也有后人用“筼水”来指称这条河流,可以说这就对了,筼是大竹,竹林。南方的崇山峻岭,漫山遍野生长着茂密的竹子、筼筜,和风吹过,郁郁葱葱,翠绿满目,窸窣满耳,透过叶隙筛落的阳光,在坡地上变幻出一幅幅光怪陆离的画卷,任人们去自由地猜想和解读。

秦、汉、晋、隋的潮州,是一片广大的土地,东至福州、泉州,北至汀州、虔州,西至惠州。盛唐之时,才析分出了漳州。1955年,才迁治所至汕头。 1965年,才析分出梅州。 1991年,又析分出揭阳。于是,隶属于广东的潮州、梅州、汕头、揭阳,和隶属于福建的漳州,就一起,并列在闽、粤、赣三省边这块古老的土地上。

回到历史,古昔之时,这一片广袤的大地,人烟稀少,林木茂盛,峰峦起伏,重山叠嶂,岚气、雾气、湿气、瘴气弥漫,民在大山深处追逐野兽,蟒蛇、野象、熊羆、虎豹四处出没,鳄鱼在溪流河谷随处潜伏。南方山地的这一条河流,危机四伏,杀气重重。野象、虎豹在州城周围出没,这还没有什么,人们可以避之,也可以成群结队,呐喊而过。倒是鳄鱼这个魔障,如鬼魅附身,经常埋伏在州城周围这段员水,伺机浮出江面,吞噬涉水和乘船过河的行人。

当年,这些刚刚被鳄鱼吞噬了亲人和牲畜的乡民,在员水之滨,嚎啕大哭,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刚才还风平浪静的河流,怎么霎时就血雨腥风,就冒出这么丑陋凶狠、披着盔甲一样的恶物。

残阳西下,暮色四合,黛色的青山在朦胧的夜色中渐渐隐去,空旷的江滩,只剩下乡民伤心的哭声和风声。

恶物。恶鱼。恶溪。在乡民伤心无助的哭说中,恶溪,就渐渐代替员水,变成了这条河流的名称。

这个时候,从遥远的天际,从西北的上都长安,来了一个人,从此改写了这条河流的历史。这个人,叫做韩愈

唐元和十四年(819),刑部侍郎韩愈,上《论佛骨表》,直言佛之种种迷惑人心,残害社稷、民生,反对宪宗佞佛,谏迎佛骨。这一下,触怒了喜迎舍利,意欲彰显太平盛世的宪宗。皇帝暴怒之下,欲杀韩愈。一时间,朝廷上下,百官肃立,一片噤声。后来,宰相崔群、裴度等一众大臣,次第出列,竭力说情,宪宗才慢慢收起杀心,改贬韩愈为潮州刺史。

元和十四年(819),正月十四,元宵在即,长安城里,官民人等,节气洋洋。韩愈却在这一天起程,远赴“偏僻荒凉的蛮烟瘴地”潮州。就在韩愈被押送离京之后不久,他的家眷亦被斥逐出京。风雪飘飘,歧路愁愁,就在陕西商县的层峰驿,他那个年仅12岁的女儿,竟惨死道旁。

唐朝的潮州,是惩罚罪臣的流放之地。韩愈在进入广东,到达粤北昌乐泷的时候,就听说了潮州“恶溪瘴毒聚,雷电常汹汹。鳄鱼大于船,牙眼怖杀侬”。关山险阻,云遮雾绕,1200多年前,被贬的韩愈,一路悲愤,一路躞蹀,一路躬身南行,出秦岭,转河南,入楚泽,过湖湘,下南粤。

想想当年,偌大的中华,却只有三几千万人口,这一路走来,八千里官道,竟看不到多少人烟,只是山连着一座山,林连着一片林。刚出长安的时候,感到的还只是干冷,看到的,是掉落了树叶的杨柳、枯萎了的干草、飘落的雪花,和若有若无的浅浅的脚印。越往南走,村落和人烟,是越发的稀少,天气,是越发的湿寒,冷入骨髓。一天又一天,倒是路旁的山岭,渐渐多出了些许绿意,路边的山林,多出了油油的叶片,路下的枯草,渐渐洋溢出生机。就这样水陆兼程,舟马劳碌,经过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元和十四年(819)三月二十五日,韩愈终于到达了潮州。

在《潮州刺史谢上表》中,韩愈写道:“臣所领州,在广府极东界上,去广府虽云才二千里,然来往动皆经月,过海口、下恶水,涛泷壮猛,难计程期。飓风鳄鱼,患祸不测;州南近界,涨海连天;毒雾瘴氛,日夕发作。”这篇在路途写就的《谢上表》呈上后,韩愈就马上视事。

旧唐书·韩愈传》载:“初,愈至潮阳,既视事,询吏民疾苦,皆曰:‘郡西湫水有鳄鱼,卵而化,长数丈,食民畜产将尽,以是民贫。’”面对辖地鳄害严重的现实,新任刺史深深觉得,治理潮州,当首推驱鳄。于是,他开始筹划,开始准备。

翻开志书,这条向南的河流,东晋至隋称员水;唐至北宋称恶溪;南宋称韩水,也叫鳄溪;元、明称鳄溪,也叫韩江;至清,才定称韩江。

在韩愈那个时代,这条河流,统名恶溪。《潮州志》对恶溪鳄鱼之害,载曰:“遇人畜以尾卷而食之”,“伏于水边,遇人畜象豕鹿獐走崖岸之上,辄嗥叫。闻其声怖惧落崖,鳄得而食之”。鳄鱼为害这么酷烈,而韩愈的前任,却无动于衷,或者束手无策。一个好官,就在这样的时刻,彰显了他的品格,驱鳄这样的举措,就在这个时候,开始传播千秋

从贬谪的悲愤中走出来的韩愈,坐下来,他深思着,一只手慢慢地磨起了面前的砚台。“维年月日,潮州刺史韩愈,使军事衙推秦济,以羊一豕一,投恶溪之潭水,以与鳄鱼食……”这样,一篇光照万古的祭文《鳄鱼文》,就从韩愈的心中,慢慢地流泻到州衙简朴的公案几上,流到潮州衙内卷帙浩繁的文牍之中,流到历史无穷无尽的悠悠深处……

驱鳄的那天,应该是一个阴天。上午,天色凝重,无风无日,也无云彩。韩愈,就站在恶溪边上,朗声宣读:“维年月日,……” 先通过祭的形式,作一次声势浩大的动员,以消除百姓心中积聚的畏惧,增强驱鳄、除鳄的决心和信心,是当时生活在恶溪边上的,韩愈和他的属民,所能采取的唯一可行的形式和途径。

但韩愈也不仅仅是只宣读了一篇祭文,他遴选、动员了一批捕杀鳄鱼的高手,在恶溪之上,船来船往,敲锣打鼓,围网拖捕,把惊恐莫名的鳄鱼,驱赶到了一个范围有限的湫潭之中,然后倾倒毒汁、石灰,狂射箭矢,抛掷石块。在这些经验老到、众志成城的驱鳄大军的倾力合围下,残存的鳄鱼仓皇南徙。

岁月,如河流一样滔滔流走,那个祭鳄的早晨,却变成了口碑,流传在无数代潮州人的口头和心中。

在恶溪北堤的北端,如今叫做韩江北堤的北端,有一座祭鳄台,这是一座造型高古的四方形白石高台。相传,这里就是当年韩愈祭鳄的地方;也有人说,不对,当年韩愈祭鳄的地方,已不可考;还有人说,当年韩愈祭鳄,在另外的地方。

岁月沉沉,青山脉脉,韩愈在哪里祭鳄,很重要吗?后人只愿意知道,韩愈祭鳄驱鳄,是一个事实;只愿意知道,相传韩愈祭鳄的祭鳄台,是一个民心向背的永恒记忆。

韩江,是为了纪念韩愈而得名。

现在,为了表述,必须跨越朝代,跨越历史典籍,跨越河名更迭、兴废的记载,把这条向南流去的河流,称为韩江。

这是一条水流湍急、水量丰沛的大江。站在祭鳄台前,望向上游。上游是莽莽苍苍的群山,一峰接着一峰,一脉衔着一脉,蜿蜒逶迤,远向天边。

一千二百多年前的韩愈,或许也曾站在这个地方,望向上游。那时,韩江洪灾频发,水祸连连,潮州刺史,在苦思良策。

外边的人也许根本不知道这一片南方的山地,这一网闽、粤、赣边的水系。所有韩江边上的人,却很理解新任刺史那时的焦迫。470千米干流,30112平方千米流域,在中国的版图,只不过像绿叶边缘上,一条小小的脉络,但是,南方的多雨,南方山地数不清的溪流、山涧,却使韩江,几乎永远处于汛期。

韩愈那时候应该查过资料,他已经知道,眼前这条河流的上游,有无数条涓涓汩汩的溪泉,它们弯弯曲曲地迂回流淌,汇集了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河流:汀江、连江、丰稔江、永定河、大靖溪;梅江、琴江、潭江、宁江、程江、锦江五华河、石窟河、松源河;银江河、大胜溪、丰良河、凤凰溪、文祠水……

汀江是韩江的干流,它从福建武夷山脉的木马山南麓发源,自北向南,仿佛一条碧绿的绸带,在万山之中,摇曳多姿,飘舞而来。出长汀、经上杭、过永定,夹江两岸,山色青黛葱绿,岩石坚固奇丽,绿的水、青的树、白的岚,使汀江富有变幻无穷的诗情画意。

梅江是韩江的另一条干流,它发源于紫金与陆丰交界的乌凸山七星岽,过五华、兴宁、梅县,经阴那山脉东流。梅江一路走来,汇集五华河、琴江、潭江、宁江、程江,在丙村与发源于福建武平,流经平远蕉岭的锦江、石窟河、松源河汇合,也奔涌来到大埔。在大埔的三河坝,三江合一,汇入韩江。

韩愈的目光,并没有在上游停留多久,他已经看透,上游是山地,有山的束缚,河流的危害不会有多大。

他的目光落在身边。韩江出了山地,犹如脱僵的野马,东奔西突,为所欲为。看着身边从鸡笼山到州城金山的这一段河流,韩愈一阵焦急。这是一段开阔的河流,无堤无坝,河水恣意漫湲,曾经很多次,古韩江就从这里改道,顺着葫芦山,斜穿枫溪、浮洋、金石、彩塘、庵埠,流入南海。无数良田、村舍、人畜,在洪水的漫卷下葬身水底。

风从山那边吹来,唤醒了沉思的韩愈,他再看了一眼眼前的大河,就掉头走了。

历史和民间,关于韩愈苦思的良策,有着种种不同的叙述,但一次次地都提到了这段长堤——北堤。

民间传说:韩愈到任的时候,正逢潮州大雨成灾,洪水泛滥,田园村庄,一片泽国。韩愈到潮州城外巡视,看到北面的山洪,夺峡而出,汹涌而来,心想,如果不截住堵住这山洪,百姓难免受灾惨重。他骑着马,走到城北,先看了水势,又看了地形,便吩咐随从张千、李万,紧随在他的马后,凡是马走过的地方,都插上竹竿,作为堤线的标志。

韩愈插好了堤线,就通知百姓,按着竹标筑堤。闻讯的百姓啊,那份高兴,都纷纷赶来填筑。人多力量大,那些插着竹标的地方,已然拱出了一条山脉,堵住了北来的洪水。从此,这里不再患水灾。百姓们纷纷传说,这是“韩文公走马牵山”。这座山,后来就叫做“竹竿山”。

史书上的叙说有宋知州林㟽的《浚湖铭》,元人赵良塘、陈珏的《修堤策》,有《潮州府志》、《海阳县志》等的记载,“北堤草创于唐元和十四年,自砌筑圩岸为保障,堤位于潮州城北临江处,起自城北竹竿山,止于凤城驿,长约七百丈”,其主要作用为防御上游之水,“尽护西墉”,“以卫田庐”,“堤筑自唐韩公”。

这些民间的传说和史书上的记载,让人们好像又回到元和十四年(819)。当年,远贬潮州,是韩愈一生中最大的政治挫折。仕途的蹭蹬,家庭的不幸,因孤忠而罹罪的锥心之恨,因丧女而愧疚交加的切肤之痛,对宦路的愁惧,对人君的眷恋,悲、愤、忧、痛,一齐降临到韩愈的身上。这样一个沉浮于险象四伏的宦海中,挣扎在命运漩涡里的官员,能指望他去忠于自己的新职守?

然而,作为被贬的官员,韩愈置个人忧愁、不幸于度外,以一种积极用世、无私忘我的精神,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驱鳄之后,立即又提出倡议,率领民众,合力筑堤。

在水泽之滨,在河流之畔,堤,是一种民生,一种民愿,一种民心,一种民间赖以安居乐业的根本。民众何乐而不为呢!

风,还是在江那边的山静静地吹,在岁月的河流里静静地吹,但是,潮州,有了韩愈倡修的第一条样板堤。

北堤是一条蜿蜒的长堤。有七棵红棉,不知从何年何月,就长在那里。一块古朴的铭牌,就钉在其中的一棵树上,铭牌上赫然写着:古鳄渡口。古渡前的河流,时时变幻着颜色。红色,是梅江来水。梅江,地属红色岩系,又多盆地,起伏落差大,水土流失多,所以水是红色。绿色,是汀江的洪水,汀江流域地质属花岗岩和砂页岩结构,土质坚硬,加上两岸森林密布,因而水清且绿。

北堤是韩江下游的开始。从竹竿山口到大埔的三河坝,是韩江的中游。这是一段狭隘的走廊地带,地形收缩,两岸支流众多,河谷盆地交错。日照长,温度高,湿度大,降雨多,加上高山和丘陵地带雨水渗透少,使韩江流量异常丰富。

每年的夏秋两季,尤其5月、6月,是韩江的汛期,发水的季节,这条南方山地里的河流,每秒的流速,竟是全国第一!这条相比于长江黄河,显得默默无闻的河流,它的年径流深度,竟比长江、黄河还要大得多!

长江,年径流量9513亿立方米,流域面积180万平方千米;黄河,年径流量500亿立方米,流域面积74万平方千米;韩江,年径流量250亿立方米,流域面积3万平方千米。仔仔细细地算一算,韩江的流域面积,是长江的六十分之一,黄河的二十四分之一,韩江的年径流量,竟是长江的1.6倍,是黄河的12倍。

这么大的流量,洪水的灾害,不堪设想!

韩江的治理,其实就是堵和疏。筑堤堵水,凿渠导流。韩愈刺潮的时候,就这样引导潮人,按此去做。

按照韩愈的思路,透过漫漫岁月的烟霭,人们仿佛看到,1200多年前,一双黑布粉底的朝靴,跋涉在潮州的大地上。

这双粉底的朝靴,混合在一双双衙役的皂靴里,行色匆匆地走出东门,步下斜坡和乱石堆砌的码头,走上早已等候在江边的木船。(www.xing528.com)

风正好,又顺水,船马上就从韩江转入韩江的北溪。唐朝的时候,这是一片汪洋。韩江水从竹竿山口出来,流过州城,来到这里,江面骤然变宽,3里宽的江面,水流浩浩,不舍昼夜。那时候没有堤坝,河床又浅,韩江水流经这里,斩关夺隘,分成了东溪、西溪、北溪,奔腾南下,走向大海。

韩愈的木船,就一直从韩江的北溪往下走,走到30里开外的水南都。《海阳县志·舆地略二·水南都图说》载:“水南都,有金山溪绕其前,龙门关峙其右”。水南都,就是现在潮州辖下的磷溪。有唐一代,韩江洪水为患,这里排水不畅,涝渍严重,田园作物和百姓身家性命,常常危在旦夕。韩愈舍船登岸,亲临视察。

水南都,东北有七屏山横隔,西南有急水山相阻,水何以流?水无处流。

韩愈捻着颏下的一绺长须,开始劝导乡民。渍不能泄,涝不能排,洪水不能退,是因为有山阻隔,无沟无壑,水不能走。他倡导乡民,开溪凿流,导渍疏涝。

这条长9千米,宽400米,1200年前开凿的溪流,就从中间穿过七屏山和急水山,从磷溪的厚洋出龙门关,自北向南注入了韩江的东溪。

金山溪,民间俗称为金沙溪、鲤鱼沟。溪里流淌着金沙,这是一种何等自豪的满意;鲤鱼跃龙门,也是一种民间最纯朴自然的美好寓意。

龙门关的西侧,从古就建有一座韩祠,每年的九月九日,韩愈诞辰的那天,乡民都举行隆重的游神赛会。这种遥远的仪式,这炷遥远的香火,自唐宋开始,至今依旧。

在潮州城东笔架山西麓,也有一座始建于宋咸平二年(999)的韩祠,这是我国历史最悠久、保存最完整的祠宇。《永乐大典》载:“潮州有祠堂,自昌黎韩公始也。” 那时候的祠宇很小,只有一条甬道,51级石阶,寓韩愈刺潮时51岁,前后两进。面对浩瀚的韩江,千余年前,在州城的对面,在山的半腰,砌这么一座水磨青砖、历久弥新的祠堂,是何等的一个壮举。

这座森森的祠宇,青苔有些恣肆,墙面和地面,偶尔有山水漫出、渗出,常常在祠堂里,有几个远方的游人,和本地的读书人散漫在这座湿漉漉的祠宇里,人们面对着四壁的旧碑,默诵着碑上的诗文。

至今,祠堂里的一方石碑,仍然让人震撼:“功不在禹下。”258厘米高、139厘米宽的碑上,就只写着这五个,人人都能认得的字。

禹,是中远古时候,部落联盟的领袖,鲧之子。鲧治水失败之后,禹奉舜帝之命治理洪水,他带领先民疏通江河,兴修沟渠,发展农业,治水十三年中,三过家门而不入。韩愈刺潮,驱鳄鱼,筑堤坝,疏涝渍,劝农桑,释奴隶,兴教育,开人心,所作所为,与禹何其相似乃尔。倡建韩祠的陈尧佐,在《招韩文公文》中,泫然呼之:“既祠之,且招之曰:公之生而不及见之兮,唯道是师;公之没不得而祀之兮,乃心之悲。……庶斯民之仰止兮,尊盛德以无穷。”

韩愈之后,潮州的官民,面对滔滔洪水,面对洪水过后的家破人亡,面对年年不期而至,又始终不绝的水患,开始了大规模的筑堤防洪,筑堤抗洪,筑堤行洪。

韩愈之后筑堤的第一笔记载,始于北宋。皇祐元年至皇祐六年(1049—1054),“王举元知潮州,洪水决堤,盗乘间窃发,夜召里豪,先议擒盗,然后筑堤,授以方略,盗果擒,堤乃治”。

韩江决堤,已经是十分紧迫和十分危急的重中之重,可恶的盗贼,却趁火打劫。想想,这些丧尽天良的歹人,哪朝哪代,都是一样,放着一双好脚好手,不去耕作,不去打工,却去干这种人神共愤的打家劫舍的勾当。历史上,王举元在潮州籍籍无名,但是这一条记载,却使人们看到了,千年之前,一个恪尽职守的地方长官,临危不乱,连夜开会,布置擒盗筑堤。

南堤的最早记载,也是北宋。元祐五年(1090),王涤任潮州知军州事,筑梅溪堤以障民田。自此,韩江的南北堤保障体系,基本形成。

在18万平方公里的广东大地,韩江南北堤,是全省的第二大堤防,它位于韩江下游西岸,起自潮州城北竹竿山南麓,经过古城墙森然的潮州主城区,终于汕头市郊梅溪河防潮闸,全长43公里,历史上捍卫着潮安、汕头、揭阳、普宁、潮阳105万亩耕地,400多万人口。

在农耕时代,夯土而筑的大堤,能抗得住飞流直下,漫山遍野汹涌而来的洪水么?

历史的书里,有一声重重的叹息。这是时间老人的叹息。

北宋以降,及至民国,韩江南北堤溃决41次,缺口48处。其中决堤,宋6次,元1次,明6次,清25次,民国3次。

又其中,北堤溃决11次,城墙堤2次,南堤28次。

人们都不敢想象,北堤和城堤溃决,潮州城会是什么样子?自秦以来,在南粤大地,潮州就是仅次于广州的第二大城,城中唐玄宗开元年间敕建的大寺开元寺,历1200年至今,仍香火鼎盛,晨钟暮鼓,声声悠扬。开元寺的天王殿,是国内现存最大的传统木构建筑,在清代的建筑中,也仅有北京故宫的太和殿和太庙,是这个规格,在全国所有寺庙中,这也是规模最大的天王殿。殿高9.85米(不含殿脊),殿面宽11间50.50米,进深4间11.77米,建筑面积797平方米。不敢想象,北堤和城堤溃决之后,城中的居民,会是什么样子。古往今来,潮州商贸发达,潮州帮与宁波帮、温州帮称雄四海,并行天下。人们也不敢想象,南堤决堤,会是什么样子。洪水滔滔,一路狂泻,汕头、揭阳,会顿成泽国。

志书的记载,的确怵目惊心:南宋乾道七年(1171),“江河汹涌,堤决而西,民居飘荡”明弘治五年(1495),“九月飓风暴雨,大水决城一百六十余丈,城内行舟,官廨民房倒塌无算,北堤决”;清康熙三十三年(1694),“自春至夏,霪雨五月,韩江水涌数十丈,郡内舟楫可通,女墙不没者数版耳,北堤决,人心惶惶,百余年仅一见。白沙堤决,西关廛舍一空,海、潮、揭、普四邑田庐淹没过半”。……

就在这些纷纷扰扰的信息之中,人们看到了一座高楼,一座巍峨高古的古城楼,广济门城楼。在韩江边上,这座披风沥雨的城楼,就像一个红色的箭镞,射向历史的深处。在围绕这座城楼发生的一幕幕历史大剧中,有一幕大剧,特别令人扼腕。

这是一个叫做吴均的人演出的。没有帮腔,也没有花步,实实在在,一招一式,都发自心底。这一年,是清道光二十七年(1847),浙江钱塘人氏吴均,赴任潮州府知府。浙江是一个地灵人杰的地方,智商高、素质高、文化高。吴均到任之后,亦被潮州这方山水所吸引。唐、宋两朝,就有10位宰相,先后抵潮,常衮、李宗闵、杨嗣复、李德裕、陈尧佐、赵鼎、吴潜、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这些人臣之杰,和韩愈一起,共同撑起了海滨邹鲁、岭海名邦的一片蓝天。

吴均上任的第一天,也许,就是来到这座高古的广济门城楼,眺望隔江那座同样高古的韩文公祠。这一刻,这个钱塘人氏心里,一定在想,历史选择了他,和韩愈一样,担任这方土地的最高长官,他也要和韩愈一样,在这方山水,留下永远的名声。

日子就跨越到了咸丰三年(1853)。这一年,夏六月,又是大水。决堤,南厢堤溃百余丈,东厢上游堤坝俱溃。面对一路暴涨,竟日不退的洪水,这位吴知府,伫立于广济门城楼,面向惊涛骇浪,祷祝上苍,然后脱下顶戴花翎,高靴紫袍,掷向滔滔江心。最后,竟毅然纵身一跳,以身祭水。

水亦有情,洪水终于退了……一个以身祭水的吴府公,从此活在了潮州人民的传说里,活在了潮州人民的祭祀中。

也有人说,吴知府是操心操力,辛劳过度,心力交瘁,猝然病逝。总之,广济桥上,建起了一座牌坊“民不能忘”,纪念吴均,于今仍在。

从广济楼上看去,韩江的流水,已经有点舒缓,这条从山地走来的河流,渐渐适应了堤坝的河床,不再像刚刚从山口出来,一下子挣脱了山谷的束缚,像草原上脱缰的野马,自由地奔流,自由地摆荡。广济楼是城墙堤的中间点。城垣和城墙,相传是鲧发明的。鲧是治水专家,不是军事家,发明城垣,原本不是用来打仗,用来防御敌人,而是为了防水、御水,安家立业。从自然发展史看来,适者生存,人类首先要适应自然界,然后才得以生存和发展。筑城就像筑堤,开始是为了防水患,后来,慢慢才有了军事和治安的作用。

潮州古城的城垣,根据明确的文字记载,始建于北宋时期。那是一道泥土夯筑的土墙。南方多雨,加上潮湿、雾气,至北宋中期,已大半毁圮。

历史上潮州的多位军政首长,每当雨天,就会想起城堤,来到城堤。

最先来到城堤的是南宋潮州知州徐渥、李广文,他们先后酝酿,复筑城堤。接着来到城堤的是南宋知州王元应和他的继任者许应龙,面对浩浩的韩江,面对漫漫的城墙,他们也只能做到外面甃石,内面夯土,土石兼半,未臻完善。再接着是后任者叶观,叶观刚刚赴任,就首先考虑到加固城堤,“沿溪傍岸,筑砌以石。民居其间,始有安枕之乐”。又接着是续任者刘用行、陈圭,面对用条石新砌、凹斜屈曲的城墙,两位知州,一个是重新整砌,使“雉悬壁立,不复如前日之萦还”。一个是“粉堞摧剥,谯门欹倾”,皆加以修葺,还将城墙内外灌木杂草,一概铲除,使城堤保障为之屹然。就连元兵破城之后,潮州路总管、元军太中怗里,也复修东畔滨溪之城,以御暴涨洪流之患。元军的叽哩呱啦人们听不懂,只能从他们急促的口形和夸张的手势里,猜出几个字,民以为便焉。

漫漫岁月,那些宋人、元人,已经远远地去了,江上的燕子、飞鸟、江鸥,也没有以往那么多。但是,历史,依然锲而不舍地向后人展示着一幅幅雄浑悲壮的图景,一任任潮州州官,依然大气磅礴地走来。他们不论生于天南地北,不论籍贯汉族外族,一踏上潮州,就前赴后继,带领百姓,奋战在这道生命线上。那些可爱的先民,在洪水的潮涨潮落中,在历史的风云际会里,也一如既往地深明大义。他们与州府一道,筑堤镇水,建城安澜,有钱者捐钱,有力者出力,人人争先,不甘人后。

明洪武元年(1368),朱元璋统一中国,派指挥俞良辅来接管潮州。四年后,俞良辅在旧城垣的基础上,再度修城。这是一次革命性的修城,城墙内外,皆砌以石,高厚坚致,各门外筑瓮城,皆屋其上,为门七,城高二丈五尺,周一千七百六十三丈,基阔二丈二尺,面一丈五尺,堞二千九百三十二,敌台四十有四,窝铺六十有七,门各有楼,外罗以月城。

这座明代修建的潮州府城,可说是十分完备了。城垣主体,内外甃石,而城楼、敌台、窝铺等各种守卫、瞭望设施,则使用砖条砌筑。这些所属各县官府监造烧制的青灰条砖,都严格统一一个规格,长40厘米,宽20厘米,厚12厘米。

可以想象,那时候的潮州人民,应该长舒了一口大气。一年年的洪水,一年年的忧患,使他们过惯了提心吊胆的日子,现在,可以坐下来,闲闲地喝一口工夫茶,闲闲地听一曲潮州戏。还有人想起了祭祀,韩愈、陈尧佐、丁允元、马发,还有赵德、戴希文……这些人,都对潮州有恩。对他们的祭祀,是一种感恩,一种缅怀,一种教化,一种寄托……

后来,对潮州有恩的人,都得到了祭祀,像吴均,人们把他的塑像,供奉在广济楼上。广济楼重修,人们把他的塑像,又暂厝在广济楼旁的天后宫里,天后宫香火日日不断,吴均的香火,也日日不断。

人们的想象,过于美好。天上的来水,不会这样就遂于人愿,奔腾的河流,也不会这样,就驯服于堤坝。

一百二十多年后,明孝宗弘治八年(1495)九月,飓风加上暴雨,洪水又冲决北堤、城堤。新到任的潮州同知车份,义无反顾地肩负起重任,主持修复城堤。这是见之记载的城堤损毁较严重,修复得又较得力的一次,此后五百多年,未再见有城堤崩塌的文字记载。车份长的什么样子,今天已经无从知道。像吴均一样,他也是一个浙江人氏,会稽人,进士。浙江那方山水,总是会产生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人物。

历史如同一部大书,一页页翻过,不觉来到了清初,有一个人,这个时候,带着一支部队,走进了潮州治水的历史大书里。这是一位官居高位的军人,广东镇海将军王光国。清康熙五年(1666),王光国视察潮州。面对眼前川流不息、水势汹涌的韩江,面对一个个日夜洞开的城门,将军总觉得有一丝不妥。

于是他决定要重新修整城门。这一天是阴天,还是晴天,并不重要。将军是一个雷厉风行的人,加快改进城堤各门的防汛设施,才是要事。将军手下的士兵,都是奋勇争先的士兵,他们像行军打仗一样矫健,又训练有素,所掌握的动作要领,是民间所没有的。他们在广济、上水、竹木、下水四门左右两边的墙体,各竖立起硕大石柱,中间凿出深槽,汛期江水上涨,淹及城门,可以马上从城上吊装木板,堵御江水不得入城。这个被称作“水板” 的设施,历三百五十多年历史,沿用至今。

王将军之前,城门是如何防汛,史书上,一直都没有记载。今天,人们只能猜测,昔时的官民,在洪水灌城的时候,是用沙包围堵。至于城门为什么没门板,这是一道历史的谜语。现在看来,这一道又一道谜语,是没有谁能猜破了。也好,就让它留在历史的深处,给后人一种神秘,让它带着岁月独特的印痕,给后人咀嚼的回甘。

潮州的这道城墙,是一道独一无二的城墙,放眼看去,偌大的中国,960万平方公里,还有哪一道城墙,历一千余年,还在江边巍然屹立,抗击洪水?潮州城的这些城门,又是中国历史上最奇特的城门,放眼全国,哪一座城市,哪一道城墙,哪一个城门,是用这种独特的方式,在堵击洪水?生于忧患矣,死于安乐,人们同样叹息,要不是年年不断的水灾洪患,这道城墙,还能如此巍然?

是的,韩江之水这么多年的喜怒无常,对居于下游的潮州人民,是一个巨大的心理压力,巨大的心理考验。乾隆《潮州府志·灾祥》记载:“九年,秋七月,韩江大涨,初七日水漫湘子桥,戌时大雨,讹言堤崩,妇女扶老携幼奔涌入城,城外一空。”看,一则传言,不知在谁嘴里信口一说,倏忽之间,就立即传遍城乡内外,引起满城恐慌。

同治十年(1871),夏月,又一场暴雨成灾,洪水像无数手执强弓利矛的猛士,一声呐喊,汹涌而来,齐齐刺向在下游苦苦坚守的土堤和城垣,韩江沿岸多处堤坝溃决。广济桥东桥一个桥墩崩塌。广济门前的月城受大水冲击,产生剥落。江水从城堤多处渗漏入城,城内街道水深数尺,城垣岌岌可危。这是这道众志成城建起的城堤,所遭遇到的第二次较为严重的水患的威胁。

这时候,又来了一位叫方耀的赳赳武夫。这是潮州镇总兵,带兵打仗的将军。就在这多雨、潮湿、雾瘴重重的鬼天气里,方耀离开行辕,登上城楼,会督全城文武百姓,合力抢护。

在潮州,方耀是一位奇人,这位潮州镇总兵,正二品武将,历咸丰、同治、光绪三朝,帅旗不倒。就在这次满城渗漏的洪水过后,方耀坐在镇台里的灯下,听着檐下滴滴答答的雨花,一边默默地思索,一边在纸上急急地书写。

行兵作战的人,总是有不同于凡人的思路。方耀派人全面维修城堤,具体的方法是,在城墙顶端的中轴线,开挖一道深沟,宽三四尺,深二丈余,直达城基底部,然后用贝灰搅拌红糖、河沙,夹板舂筑一道三合土的“龙骨”,培土复原,使它与城墙内外沿的砖石黏合为一,既保持城堤的原貌,又成为一道工坚料实、胶粘固结的防水的城墙。这一次工程,耗银16050两有奇,史载,民间捐题者十分之六,方耀垫付者,十分之四。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